135 赦免
汉室天下大乱的根源,就是各地的世家大族!
董卓之所以为天下所不齿,不在于他威凌皇室,而是他残暴不仁,动辄杀人,不能收买各地豪强认可自己;袁绍之所以强盛,并非是他能征贯战,只是因为他得到了地方豪强的认可罢了,说白了,还是仗着他袁家四世三公人脉广的好处!
早先田丰提议以并州为基地,便是基于并州世家大族相对其他地方弱小,易于刘备这样的家世浅薄者强势掌控。《+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m.xiangcunxiaoshuo.org》实际上,以王、温、郭为首的并州世家大族,确实都没有实力与强势入主并州的刘备对抗,刘备也因此能够在短时间内罢免旧官任命亲信,完全掌握了并州大权,若不是高览反叛,并州固若金汤,刘备都可以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刘备所任命的都是亲信,除了温愈之外再无并州本地人,并州本地豪强对刘备并不怎么认可,而随着刘备在并州统治的巩固,各地流民纷纷涌入,并州豪强危机感进一步增强,终于酿发成了叛乱,几乎在最后关头助袁绍反败为胜!
原其叛乱起因,却只是王氏族长王祈收到一封来自“王柔”的亲笔信,其中有多少说不通的地方且不说,王祈却真的就发动的叛乱。
因为刘备没有与地方豪强共治天下!
“先生以为,治乱世当用重典?”刘封看了钟繇一眼,在钟繇若有若无的笑意中,却找着了一道凌厉的杀机。他困守孤城几个月,每日劳思竭虑,却在最后关头差点晚节不保,没有当场将王祈碎尸万段,已是极大的克制自己了。
“用不得,却不能不用!”钟繇轻轻一叹,田丰微微颔首。
刘封有些迷糊了,这个道理他自然懂,他也不准备杀很多人,但有些人一定是要死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何田丰与钟繇要慎重其事的跟自己提这事。
“报公子,张燕求见!”正迟疑间,张燕在门外大声道。
刘封起身出迎,笑道:“子冀一来,春风满面,想必又有什么好事了?”
张燕看着田丰钟繇俱都一脸严肃,不敢怠慢,与二人躬身施礼,道:“公子,燕来请教今夜是否出战驱除袁绍?”
刘封一怔,下意思的抹了抹鼻子,回头看了田丰一眼。想来关羽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这才让张燕过来请战,却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承泽,这几日你且在府中休息,若有人求见,你只推说自己伤重未愈,不必理会!”田丰皱了皱眉,也不与刘封多做解释,沉声道。
然而,这却是变相的剥夺了刘封的权力,钟繇像是早便知道似的,微微一笑,张燕有些担心的看了田丰一眼,主仆有别,纵然他是公子的老师,这般教训孩童似的说话方式,却是大大的不妥。
“呃?”刘封亦是吃了一惊,心中竟莫名有了些恼火,倒不是紧张田丰剥夺自己权力,却是他根本不知道田丰要做什么打算,有些不悦的道,“先生,袁绍还在城下,晋阳几乎烧成了灰炽,雁门仍在袁绍手中,父亲更远在冀州,万事繁杂,我就这么躲起来?”
钟繇指了指自己两个黑眼圈,不无羡艳的道:“承泽,有些事情,不必你来处置,你来做也不合适!”
……
田丰分兵就夜出袭,袁军军无斗志,一战败北,袁绍与袁谭、辛评等人轻骑逃回冀州,所部四万步骑,尽皆归降并州。张命轻骑直入雁门,雁门守军原本多为并州人,听闻袁绍战败,相约袭杀袁绍所置长官,开关归顺。
一连数日,任着外面烽火连天,刘封却闭门不出,怀抱娇妻逗弄幼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其乐融融。
到了第三天,刘封府上来了一个他不得不见的人:蔡琰!
婉儿一脸的晕红,轻轻的将刘封摇醒,幽幽的一叹道:“也不知道田先生他们怎么想的,事情这么多,却让你一个人躲在家里使坏。”
刘封半眯着眼睛,目光在无限娇好的曼妙香躯上扫过,伸手又将她拉入怀中,在粉背上柔柔爬走着,振振有词的道:“身为少主,吃苦在后享乐在前,再有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我的婉儿,除非你不要我了!”
婉儿“卟嗤”笑了,抚着他胸口伤处,满是不舍的道:“外面来了客人,你不问问是谁?”
“管他是谁,不见!”刘封虎吼一声,翻了个身将婉儿压在身下,不由分说,便要开始新的一轮荒唐。
“别!”婉儿大急,双手死死的将他撑住:“是蔡小姐!”
“呃?”刘封一怔,僵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蔡……文姬?”
“嗯。”婉儿美眸轻闭,低低的应了声。
这个人,自然不能不见的。
刘封满腔的烈火,一下子一扫而空,无奈的从婉儿身上爬了起来,看婉儿也要起来,忙又将她按住,在玉脸上轻轻一吻:“躺着好好休息,我一会回来找你!”
婉儿一脸羞红,轻啐了一口,却也依言紧了紧被裘重新躺下,由着他折腾了半日,早已浑身骨头发颤,确是再懒得动了。
刘封稍稍整理了一下,穿戴齐整,却浑忘了稍做一下掩饰,便大踏步的挑帘走了出来,却见小莲侍在外间,红扑扑的小脸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当下嘿嘿一笑,想来这小女孩旁听了半日,正满腹的不健康思想罢,招了招手,神秘的道:“夫人要起来了,招你进去侍候。”
小莲微不可察的低应了一声,脚下生风,倒像小兔见了大灰狼似的。刘封却带着一脸的满足,没走几步,耳后传来一声惊叫,更是大乐。
……
到了今日,刘封却还有些分不清,自己对蔡琰的感觉,几分是怜,几分是敬,亦或者原本就是男人的征服,出征在外,他会想念王蘅,想念婉儿,阿黛,却几乎从未想过晕位蔡大才女,就是回到家中,他亦寻不出合适的理由与她相会。
然而一听到她的名字,心头却又热切了起来。
只想不到,这一次,却是蔡琰自己来找他了。
若真是有伤在身,倒也就罢了。只是眼下刘封身上的这些个伤处,对于卫行那种俊秀公子来说或许天大地大的苦痛,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敢耽误了,然而这点“小伤”,对于刘封这种沙场拼杀的人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行军打仗,冲锋陷阵,一样不误。
蔡琰看着刘封过来,身上果然看不出半分伤病的模样,秀美的脸上一缓,微不可察的划过一道失落之色,起身相迎,轻身一福,檀口微启:“蔡琰见过公子!”
这突然而来的生分,却让满腹子不知道如何面对蔡琰的刘封大吃一惊,当即怔在了那里,双手双足也不知往哪里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琰亦只低着头,半晌没见他的回应,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一黯,轻声道:“蔡琰唐突,扰了公子清净,只因事关非常,还请公子见谅!”
“文姬你因何与我这般生份了,可是恼我这几日没来找你?”过来的路上,刘封想过几种蔡琰可能会有的表情,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模样。
蔡琰轻身一退,避开了刘封的搀扶,亦不看他,凝视着窗外一片草翠,春回大地,草木返青,正是一片生机盎然。蔡琰淡淡的道:“公子日理万机,蔡琰不过私事相求,本不该前来扰了公子清净,只是事关非常,蔡琰亦不忍见使公子英名受累,如有失语之处,还请公子多多担待。今日能得公子接见,已是感激不尽了,又怎敢再生徒多烦恼。”
刘封讪讪收回手来,听着这一番客客气气的话,脸上一呆,心下黯然:“我们先坐下说罢,有什么事,我一定应你。”
蔡琰亦想不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迟疑的看了他一眼,轻身一福,认真的道:“这一次王家火烧晋阳,阖族老弱尽行被拘,听说明日便要尽行伏法,蔡琰以为,妇孺无辜,请公子放过他们,也算,积了一场功德!”
“王家的人吗?”刘封苦笑一声,刚才那么轻易的答应了她,一来是想念蔡琰不会说什么不恰当的话,二来,也是想缓和一下蔡琰刻意制造出来的生分,却想不到她也是为王家求情来了,还如此当仁不让。无奈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了,王家的妇孺,不会受到牵连。”
“谢公子,蔡琰告退!”蔡琰对他这么答应下来,却也没什么意外,脸上更无一丝喜色,当即欠身告退。
“文姬!”刘封一急,一把拉住了蔡琰玉手
然而,这个时候,主事晋阳的,却是田丰,一个毫不客气的将所有求情者赶出门外的冷面人,并州的第一文臣!
此时,他是并州的主事人。
像是算计好了一样,一向与田丰不和的关羽亲率大军追击袁绍去了,刘备远在冀州,刘封闭门不出,据说,身受重伤,不能见客。然而刘封的妻子、几次外出探视伤患抚恤孤老的公孙婉儿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的样子。又听说,田丰曾与公子起了激烈的冲突,之后刘封就诸事不理,闭门不出。
没有人怀疑田丰对刘备父子的忠诚,传言或许有不实之处,王氏一门的命运,却差不多就这么定了,或许是刘备要让田丰扛下这个杀人的骂名,或许是田丰一意按律执法,真的不惜激怒刘封——田丰刚而自矜,他已经不止一次宁可得罪所有的人,也要坚持他的主意——都没有什么两样。
太原王氏落户太原已有数百年,举族嫡庶男丁不下千人,这一次因为王祈发难,与守城并州军激战中死伤不少,再剔除那些事败后自杀和被自杀的,却依然还有数百之众,加上各自妻小奴仆,受押之众竟有上万之数。
王氏一族,除了王柔兄弟脱身事外,在并州者无一漏网,包括那个反戈一击擒拿了自己族兄的王邑。
这还是死伤大量亲族子弟家将奴仆之后的王氏,遥想昔日太原王氏的盛景,他们,确是足以反面撼动刘备统治根基的一支恐怖力量。
晋阳的西北角,正是王氏族人聚居之处,也是王氏祖先开基之地,王氏宗祠就落在这里,王氏的先人,就埋在遥遥相对的龙泉山上。只是这原来车盖如林的所在,而今,却成了王氏一族的囚禁之所。
钟繇反扑成功,所有王氏族人田宅都被收割了,除了城西北的这一处,所有田宅的去处,甚至钟繇都已经规划好了。正好将所有王氏族人关押在一起,也不知是有意羞辱王氏,还是因为这个地方开阔,最合适重兵把守,看守的军兵也不拘禁王氏族人在他们的田宅内行动,惟一需要保护了,也就是王祈一人而已。失去亲人、面临灭顶之灾的王氏族人,恨不得将他们的族长撕成碎片。
王祈一一默默承受了下来,他还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三天下来,每天自杀和被自杀的王氏族人妻妾前仆后继,直接被拖了出去产,交由王柔的几个弟弟去敛埋。
如果有人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借此出逃的话,那他就错了。每一个被拖出去的死尸,无一例外的会在胸口被补上一刀,有人固然是流了血,更多的人,确实在抬出来就已经死了。
……
自晋阳城下一场决战之后,并州大地就下起了不间断的小雨,冰冻的大地纷纷返苏,老树重发了嫩芽,碧草从地底下又钻了出来,畅意的舒展着她们柔弱的肢腰。
春雨贵如油!
大地的芬芳很快的就掩盖掉了战场的肃杀,血腥归为了肥料,滋润着并州的土壤。总算,没有误了今年的春种。
并州人固有的坚韧,很容易的就抹掉了眼泪,平静的安葬了战死的丈夫和儿子,安顿了伤残的父亲和兄长,匆匆的,便又扛起了锄梨,赶着马牛,套着驴车,领着官府发放的奖赏,或者说是抚恤,也补祭了灶神社神,叩谢了先人,再重新开始的新的一年。
也许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年,也是又将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然而这一切,似乎就要与太原王氏无关了!
王祈很清楚,他再也看不到这充满生机的一幕了。
其实王祈早就应该死了,也老早就当了自己是个死人。九十几岁的老母,相守几十年的妻子,才俊非凡的儿子,襁褓中的孙儿,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罪人还活着,忍受着所有的羞辱强吊着一口气,还坚强的活着。
王祈不恨任何人,不恨反戈一击将他擒拿的族弟王邑,不恨那个将他一家满门屠戳的人,不恨那个给他伪造族弟王柔亲笔信的郭图,据说他已经死了,自裁死了,更不恨交友不慎的族弟王柔,如果不是他,王氏一门,这一回真的要死无孑类了,祖宗坟茔,再无血祭了。
王祈却独独恨自己误信了伪报,以至于牵累了王氏满门。
王祈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强撑着一口气活下来,他只有最后一点愿意民,很不甘心的想知道,那个软心肠的公子刘封,会不会法外开恩,给更多的王氏族人留一条生路!
久困城中,王祈其实不能确定族弟王柔是否还是刘备的忠臣,接到王柔的“亲笔信”的时候,他也一度犹豫,不知道何去何从。而且就算王柔当真投靠了袁绍,他也觉得自己依然可以置身事外,做他的隐士,富家翁。
只是当刘封回援驻军城外的时候,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便摆到了面前:若是王柔真了投靠了袁绍,刘封会否一封信射进城下,教钟繇先收拾了王家?
不敢确定,不敢冒险,却也只能冒险!
王祈这才下定决心投靠袁绍,充当袁氏内应。
事实上,如果那个时候守城的刘封,王祈倒是很可能的,继续装聋作哑下去,静观其变。王祈一直都很肯定,刘封是个软心肠的人,高兴的时候,刘封甚至可以和一个陌生的小泥腿子一起玩泥巴逗黄狗,可以对一个一辈子穿草履的半死老泥腿子执子弟后辈之礼,唠叨上半天的风土人情。这并不是为了收买人心,因为刘封在他不高兴的时候,或者在他认为某人不值得结交的时候,他对谁都不屑一顾,哪怕这个人是世家子弟,宿老名士。据说,刘封之所以交恶袁氏,就是因为他的这个脾气。
刘备不过一个织席贩履出身的破落皇族,他的儿子,骨子里也还是一个泥腿子,而且至今看来,这对父子一向都很以泥腿子自诩,有着泥腿子一贯的毛病:软心肠,喜欢做滥好人!
软心肠并不是一个坏习惯,但就是一个普通泥腿子那种不自量力的好心肠,也往往演变为不讨人喜欢的滥好人,更何况换到刘封的这个位置上,就成了妇人之仁,始终会坏事了。
干大事的,该杀人的时候决不能手软!
王霸之道,王祈自小就懂,这也是每一个世家子弟的必修课程。
然而这个时候,王祈却希望刘封能更仁慈一点。
霸王手段固然让人高山仰止,当屠刀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滥好人。潜意识中,王祈也知道一个道理,对敌人要狠,要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却也不能免俗的,王祈希望他的敌人能够对自己仁慈一点,像一个君子,一个王者那样对待自己。尽管,王祈一直都瞧不起这对泥腿子出身的父子,哪怕他们是并州的土皇帝。
钟繇也不拘禁别人来探视王氏族人,破船还有三千烂铁钉,何况王氏还有一个于并州有大功的王柔,还有一个在长安出任司徒,深受小皇帝刘协信赖的王允。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主音符,每日来探视的人依然车盖相望,王柔的几个弟弟,更是一连三日跪在州牧府大门前,对着血迹斑斑的州牧府大门,祈求刘封的宽恕。
就是必死之人王祈,门生故友,依然没有抛弃他,送上一杯水酒,静静陪他坐上一会,也许什么话也不必说,便已经足够了,尽管他们依然没能给王祈带来他想要的消息。
……
“自早以来,你就没有想过对王氏赶尽杀绝,我这次来,倒是多余了。”蔡琰看了刘封一眼,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刘封不想与蔡琰谈论这些话,两人就这么站着,他本非拙于言辞之人,只是这个时候,却有些口吃了起来:“正心书院那边,听说被烧了个光,蔡先生,可还好?”
蔡琰脸色一黯,细长的睫毛微微几下抖动:“父亲一直在家。”
刘封但觉喉咙有些干涩,再不知怎么往下接话了,轻叹一声。
“公子觉得很为难吗?”蔡琰却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他。
“原本也没什么为难了,要是我当了皇帝,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只是现在呢,我还老是让家里人担惊受怕的。”刘封自我解嘲的笑了笑。
蔡琰脸色一变,随即便平定了下来,这是刘封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大逆不道的说他要当皇帝!虽然乱世之中,谁平定了天下,谁是下一个皇帝,这点道理蔡琰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一直没有去细想过罢了,这是个人人皆知、禁忌的话。甚至蔡琰也没有想过,刘封的未来,会是被某人消灭,或者是最后成功,成就光武帝那样的不世伟业。
蔡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甜蜜的感觉,却又很快的又给冲淡了,默默的低下头来。这是刘封当着蔡琰的面毫不避讳的言及自己的将来,只是,蔡琰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像他的其他妻妾那样,承受这样一次次的生死煎熬。
蔡琰知道,这几个月来,刘封有过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谁又能肯定,下一次他还会这么幸运呢?
更何况,她的父亲蔡邕,也不会同意自己成为别人的妾侍,就算这个人是刘封,他也不会同意,蔡琰自己心中,亦有些不小的排斥。冰雪聪明如她,自然明白,为何刘封说要等他当了皇帝之后,这一切才会迎刃而解。
其实蔡琰亦一直在疑惑,她不能确定对刘封的感觉,是欣赏,是感佩,或者确实是男女之情。事实上,如果不是卫行的失望离去,蔡琰其实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与刘封有过什么男女之情的,或者说,她只是没有从卫行身上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却在刘封身上发现了这些。然而,刘封毕竟与她离得太远了,远到让她不敢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上了他。
一时之间,柔肠百结,似有千般话语,却又不知如何诉说。
“走吧,我们去赦免那些人!”为难的时候,刘封喜欢大刀阔斧的办事,既然事情没有办法解决,再多纠缠,也是无益。
有时候,刘封亦在想,如果蔡琰突然同意了别人的提亲,自己是不是应该平静接受这个事实,默默的祝福她。然而某种情绪作怪,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蔡琰突然解脱了一般,胸口的堵闷顿时下了去,却又似再起了一番纽结,重郁上来,一时默然,听着刘封的话,却似是什么也没听着一般,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刘封伸过手来,牵着蔡琰温润小手,轻声道:“走吧?”
蔡琰脸上一红,不安的挣开了他,低声道:“就这么出去,成什么样了?”
只是,这一句话,却是歧义得很,刘封一怔,不由的一阵心喜。蔡琰却是脸上不安更甚,胸如撞鹿,急忙偏过头去,略缓几下过来,幽幽的道:“我若随你一同出去,会让人瞎起猜疑的,好事之人徒爱搬弄是非,于你,于我,都不好。”
刘封心下一沉,满腔的喜悦顿时化为了乌有。蔡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歉然,微微一福,再不言语,款款离去。刘封抬了抬手,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无奈的又收了回来,默默的看着这一道柔美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再复不可见
苦受煎熬的王祈,终于等来了刘封。
不顾细雨披头,王祈紧趋上前,奔出房门,踩着春泥急到刘封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下去,以首触地,皓首童颜,俱都深深的埋入泥水中。王氏族人踩踏了几百年的泥沙,一下子全都涂到了王氏族长的苍苍须发上,王祈却只嗅到那分外的芬芳,心神大振,重重的触地,再无一句言语。
同一间房子里,缓缓走出一个中年文士,儒雅俊逸,深遽的双目深深的看了伏在地上的王祈一眼,缓缓走到刘封面前,也撩袍跪倒在泥水地中,叩伏在王祈身侧。
刘封认得,这个人是温家温恕,温愈的族弟。
王柔弟弟王方,王晋冒着风雨在州牧府门前苦苦伏跪了三天三夜,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不至于晕倒罢,在几个奴仆的搀扶下,也再一次跪倒在刘封面前。
即使在生死覆亡之际,王氏一族依然显示了高门士族应有的从容,除了几个毛躁几近崩溃的男女受这一刻的刺激惊惶的冲出来大声叩头求饶,几乎所有的人,在各房尊长的引领下,依次伏跪在地,白发苍苍的老人,四五岁的幼童,大腹便便的少妇,紧张的,或是平静的,跪伏在这泥水地中,静静的等待着刘封的发落。
至于那些毛躁的家伙,则在刘封侍卫的驱赶下,老老实实的回到各自的角落去,至于还有不甘的,则只能接受击倒的命运,被拖了出去。
刘封知道,这三日的煎熬,王氏老宅每日每夜都是哭嚎咒骂声,然而那些提前崩溃的,无分男女老幼,无疑,都已经被自杀了。王氏高门良第的尊严,不允许出现那种胆小的废物。
平静了片刻,温恕抬起头来:“公子,王祈螳臂当车,叛上作乱,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但怜王氏一门老弱无辜,王柔忠谨识大体,有功于并州,请公子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网开一面,温恕愿清付家中所有,请饶过王家一二!”
“王方(王晋)原终生为奴,侍奉公子左右,祈公子垂怜一二,宽恕老母稚子!”王方兄弟重重的以头叩地,“啪啪”的激起了水花,泥水顿时溅了两人一身。
其实王方兄弟,当初王祈起事的时候,他们就积极参与,然而后来事败,只因为他们是王柔的亲兄弟这才被放了出来,不再追究他们的责任,却不说明,他们比王祈识相多少。
“温公,先请起来吧。”刘封扫了眼这死气沉沉的王氏老宅,轻叹一声道。
“谢公子!”温恕微微顿首,直起身来,肃立在一旁。温愈的死,注定了温家不可能与袁绍合作,然而温恕与王祈的故人情谊,温王两家世代交好,他却不能见死不救。
“王家的一应田宅,由州府没收了,这一次并州死伤惨重,缺钱少粮,抚恤孤老战没,缺口极大。幸好有王公此举,为我少了许多烦恼。”看着这幽肃的一切,刘封也自怆然,数百年泱泱大族,就因一时失着,招来了这灭顶之灾。
只是他这看似玩笑的话,却没有人笑得出来,更没有人接声。
王氏所有人,低伏着头,无一言语,也不知是惧,亦或是羞惭无言以对。
“你们以为,你们王家根深蒂茂,支属源远,并州第一世家,司徒王允也是你们王家的人,并州上下,无不与你们王家盘根错节,同进共退,大汉十三州一部,尽是你们王氏亲友故旧,你们以为,我刘封怎么也要拈拈你们在并州的份量,不会将你们怎样吧?你们以为,我父亲宅心仁厚,肯定会放你们一马?”刘封嘿嘿冷笑,胸口的愤怒,却也因这一番话,低了不少。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不断错落的叩头声。温恕亦是额冒冷汗,他方才的举动,已无疑是在要挟刘封了,虽然,这亦不是他的本意,王家当初的行为,亦是他极力反对的。
“不错,大汉的陛下是受制于权臣,而且自章帝以降,朝廷多难,奸臣四起,朝廷威严扫地,呵呵!可是你们别忘了,大汉的法度,从来都没有废止过,”说到这里,刘封话音转缓,低头看了跪伏在泥水地上的的那一众老人孩子,嘴角划过一道冷笑,“你们特意挑了老弱妇孺出来,大概是想我刘封或是会不忍心,就此饶了他们罢?其实,嘿嘿,你们错了,错了!我刘封,根本从来没想过将你们王家赶尽杀绝,什么人犯法,什么人承过,王家子弟犯事,大汉的律法不会放过你们,妇孺无辜,我也不会为私愤为难他们!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听罢这话,王祈长松了一口气,苍苍白发,重重的叩地,似着御掉了千钧重担,许久,才抬起头来,感激的看着刘封,欣慰的道:“公子大仁大德,我王家阖族老幼,俱感公子高义!王祈罪该万死,请公子将我暴尸于野,任野狗豺狼分取我尸,以雪我王氏一门之羞!”
后面的王氏妇孺老弱,听说自己不用死了,俱是喜极而泣,再无一丝镇定之态,相互抱头低声痛哭了起来,一时之间,王氏百年老宅,尽是压抑的哭泣声。
王方王晋兄弟大喜过望,重重的不住以头叩地,感谢刘封恩德,温恕亦是大松一口气,两行浊泪悄然下滑,慌忙低头拭去。温恕的妹妹与王氏联姻,这一次王氏遭难,虽然刘封看在温愈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他自己,然而他的妹妹和几个外甥却脱身不得,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温恕,也直到今日,方才确定妹妹和几个外甥没有性命之忧。温恕百感交集,虽然刘封没说要饶恕王家的犯事子弟,这些人也不可能得到饶恕,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刘封静静的看着这悲喜交加的一幕,下面的话,便忍住了不想往下说了,更有些黯然,轻叹一声,转身便走。王方兄弟眼见他要走,其他族人的生死,却还没有解决,拖着疲惫的身子,相互搀扶着慌忙要跟上去,急声唤道:“公子?”
刘封微微顿足,身后温恕轻轻的一叹:“王公,归天了!”
王方兄弟大惶然,回过头去,王祈僵直的身子,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最后的欣慰,苍白的须发满是污泥,却有一种自在的祥柔,已然静静的去了。
哭泣中的王氏族人,俱都沉静了下来,带着各自复杂的目光,看着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的那个老者,不管他曾经犯了什么过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过世,似乎,也应该烟消云散了。只有那些孤儿寡妇,或者还会记得这个人曾给自己一家带来的伤痛罢。
刘封自认为,他是没有资格去宽恕王氏的,除了刘德了受伤,王越老筋骨扭伤了腰,对于自己个人来说,似乎不应该怎么记恨王氏的。所以,他也只能放过那些无关妇孺,该承担责任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王方兄弟呆呆的看着刘封的背影,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应该再去贪得无厌的请求刘封再稍稍高抬下贵手,还是先处理族兄的后事,刘封和他的一众侍卫,已经消失在长廊尽头了。
……
“什么人!出来!”鲍出一声大喝,打断了刘封的多愁善感,一众侍卫迅速排开,将刘封护在中心,亮出兵刃分盯着四角,鲍出则搭着弓,对着一丛假山。
“哗哗”的滚下几块碎石,一个满身污泥的魁梧男子从假山下爬了起来,身子几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却仍咬着牙扶着假山,任着两腿发颤,勉力站直了身子,双眼尽是疲惫之色,看了刘封一眼,微微苦笑。
刘封亦是目瞪口呆,这人,竟是将自己埋在假山底下,任着泥水浸泡!也不知他藏了多久了,居然能强撑着不发出一丝声响。而看着刚才假山的情形,根本没有给人丝毫的不妥的感觉,若不是鲍出出身猎户机警过人,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发现。
两个侍卫看着这人手无寸铁的样子,警惕的走了过去,一左一右将这人押住,刀交后颈,按倒在地。又一人翻出一条绳子,将他死死的捆住,押到刘封面前。
这人倒是倔强,居然强撑着不出一声,只是扛不过肩上重负,跪倒在地,双眼血红血红的,死死的盯着刘封,却不知是怒,是怨,亦或,是无奈,脸上的淤泥一丝丝的往下掉,渐渐的露出棱角分别的轮廓来,刘封依稀有些眼熟,却不知是哪里见过的,想不起来了。
看来这人,倒不是想做刺客,只是想出了这个法子要逃跑。刘封对他生出了几分兴趣,方才的压抑竟是一扫而空,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人。一个侍卫提了一桶水过来,“哗”了当头淋下,将这人脸上的淤泥冲涮干净,露出苍白瘦削的一张脸来。
不过二十左右的一个青年人。
眼熟,刘封却依然记不得这人是谁,迟疑的道:“你叫什么名字,王家哪一房的?”
这人在泥水中也不知藏了多久,倒是不怕这一桶水淋涮的,只是嘴唇冒泡,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那侍卫又提了水过来,刘封指了指,道:“给他喂些水喝。”
那侍卫应了一声,将水桶提了起来,放到他嘴边,这人张口先咽了一大口水,却不急着喝下去,漱了漱口,将满嘴的淤泥吐了出来,把嘴伸到桶边,又满满的饮了一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亦恢复了几许血色,两眼极是复杂的看了刘封一眼。
“不要为难他。”刘封罢了罢手,示意侍卫将他扶起来。那人脚下虚浮,勉力站了起来,却立不住脚,踉跄几步,退到一处廊柱上,靠着廊柱缓缓的坐了下来。这么几步路,却像是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一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许久,这人抬起头来,嘴角若有似无的一丝苦笑,轻咳一声,润了润喉咙:“我叫王凌,字彦云,想必刘公子,嗯,已经不记得我了罢。”
“王凌?王司徒的侄子?”刘封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人确实是自己见过面了,只是当时他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哪有现在的这副颓唐模样。
“难得刘公子还记得世间有王凌这号人,呵呵,咳,咳咳……”王凌自嘲的笑了笑,却一口气没换上来,伏在地上猛烈的大咳了起来,病态的脸上顿时一片潮红,双目瞪得浑圆,几乎便要连心带肺一起咳出来的样子。
刘封看着不忍,示意侍卫替王凌松了绑,带他先去换了身干爽了衣裳出来,又嘱咐了一个人去烧点姜汤过来。
不多时,王凌被带到附近的军营,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姜汤,下意识的一怔:“刘公子,不怕王凌是来行刺你的人?”
“有他们在,你伤不了我。”刘封指了指左右侍卫,示意王凌坐下,先将姜汤饮了。
王凌也不客气,低头谢过,就着热将姜汤一饮而尽,看着刘封正好奇的看着自己,轻轻的将碗放下,站起身来,冲刘封躬身一揖:“刘公子,王凌也是王家的人,如今算是与你有仇了,现在落到你的手上,还能换了一身衣服,饮了这碗汤,足感盛情!”
刘封细细的打量着王凌,奇怪的道:“我记得,你护送叔母弟妹往长安与王司徒相会,怎么又回到了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