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南柯一梦(完结)
多年后,参与那场争斗的将士还记得那年的厮杀。 他们记得皇城根下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叶甚抱着美艳的女子悲鸣,随后他放下女子,犹如从炼狱里爬出的厉鬼,握着他手中的长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踩着数万将士的尸体跃上城墙,一把长枪刺入当朝二皇子胸膛。 二皇子死,太子顺利登位,而叶甚辞官退位不知所踪。 秦淮河河畔不管风雪载途,不管朝代更迭,它依旧夜夜笙歌,歌女依旧隔江唱后庭花。可是这靡靡之音却再也落不进一个历经沧桑的人的心。 叶甚提酒路过,他见岸边红灯笼高高挂起,见河上灯火通明,有歌女在船上与客人调笑,有歌女抱着琵琶弹《白头吟》。依稀听她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歌声凄凉,叶甚听不得。 于是他拎着酒壶渐行渐远,可是歌声渐远渐凄迷。凄迷的歌声,声声绕耳,声声钻心。 他一路满程风霜,他背着回忆踽踽独行,他走了泰半个人生,满面风沙却无人将他救赎。 他脑中缠绕着歌女的歌声: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于是歌声缠一回,他喝一口酒。酒喝得多了,人也醉了。他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到了许多年前带秦桑来小住的山上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 他到了后山竹林处,他没注意脚下,被横着的一根竹竿拌了个狗啃泥。手中的酒壶骨碌碌的滚过一边,他迷蒙的看了眼,伸手去抓。壶里的酒都洒了,叶甚无能为力,于是将酒壶扔了。 从地上爬起,他绕过汤池来到了秦桑的坟前。 应秦桑要求,他在她坟前种了一株红梅树,经过几年精心打理,梅树已长大,伸出的枝桠能将秦桑的坟完全盖住了。 秦桑的坟十分干净,一株杂草也无。可见平时叶甚打理得多仔细认真。她坟前立着块木碑,上刻“吾妻婠婠之墓”,墓碑一角刻着叶甚二字。 在他心里,秦桑从来不是妾,她是他的妻。 叶甚跪在墓碑前,他抱着墓碑无声落泪。 “婠婠,我老了。” “你离开了十年,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渐渐老了,腿脚不利索,总是忘事,常常把你给忘了。等我再想起来时,又过了好几日。” “我昨天去了秦淮河,秦淮河还如当年一样繁华热闹。有歌女在唱白头吟,她唱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那一刻,我竟觉得如此的凄凉。” “这许多年来,我留在秦淮河,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总以为,我以为我不走,时间便不走。可是你看,这梅树开开落落,却总不是第一回 开时的模样。而我也真的老了。” “人一旦老,脑子总不记事。这两年来,我忘记你的时辰越来越长,等我再想起,又是几个日夜过去。每当那时候,我总怕有天再也想不起你了。” “婠婠,我去陪你罢。” 叶甚一遍又一遍的摸着木碑,他摸着墓碑时,神色温柔缱绻,一如当年他看婠婠的神色。可是指腹一旦触及到婠婠二字,心便忍不住颤栗。 这一去,怕再也记不住前世今生,记不起那个红梅林里一身红衣的美艳女子了。 叶甚抱着木碑,虔诚的吻上去。 浅浅一吻,耗尽他余生情谊。 他跪在秦桑墓前,抱着秦桑的墓碑,一手抽出腰间的佩剑,他含着笑,将剑刺入自己心脏。剑入得不深,他又使力往下刺。剑从胸前穿透,身后露出一截剑身。叶甚疼得两眼发黑。他完全倒在秦桑墓碑上,撞得那墓碑晃了几晃。 “婠婠,我告诉你个秘密。”叶甚诡异的笑着,“我也是从前世来的,可我还是避不开你,护不住你。”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是个失败者。” “我晓得我这样的失败者不值得你爱,可是如果还有来世,求求你回眸看我一次。” 叶甚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山风呼啸而过将他的话掩盖。 等到坟前的梅花开满枝头,他跪在秦桑坟前的姿势再没变过,而秦桑坟上也长满了杂草,将他和那座坟一起覆盖了。 经年后,他们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 七月流火,学校里光秃秃的红梅树上挂满了红灯笼,远远的看着,竟是像红梅花都开了。一只灯笼在风中摇晃了几下,便毫无悬念的掉了。 树下躺着个女学生,她脸上盖着一本古代诗词鉴赏,因而看不见她脸。灯笼落下,正好砸在她头上,将她惊醒了。 她拿开盖在脸上的书,露出一张倾城倾国的脸来。女学生怔怔的看着脸边的红灯笼,有些回不过神。 “秦桑!” 梅林外有人在喊,女学生也不作声,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变。没一会儿,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进来,拍着她的脸道:“放学了,快走。” “哦。” 秦桑不慌不忙的起身,手中拿着一本诗书随着女生出了梅林。她静静的走着,脸上没甚么表情,不过两眼迷茫,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在前面引路的女生叹了口气,停下来等她。等她走近,两人并肩同行,女生才道:“你又做梦了?” “嗯。” “又梦见什么了。” 女生是秦桑的发小,两人感情十分深厚,所以她知道秦桑的所有事。秦桑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很会讨人欢心,所以大院里的人都喜欢她。就是大院里那些趾高气扬的男孩子,在她面前也乖得像只小白兔。女生想,如果秦桑一直如此下去,定会让一大帮男人为她前仆后继。可是不懂为何,她十岁前还好好的,后面怎么就变了呢? 是了,秦桑十二岁的时候,她有次下楼时不小心磕破了额头,等她再醒来,人就变了。 她夜里经常做梦,梦醒了就神神叨叨的。大院里的人都在叹息,说秦家的大小姐脑子有问题,后面大伙儿都远离了她。 “婠婠死了,他在她墓前守了十余年。我听见他说,他老了,经常记不起婠婠。他怕下回忘记她后再也想不起来,所以他选择在他还记得她的时候在她坟前自杀了。” 秦桑悠悠的说着,眼前飘落一片枯叶,她踏过它。又说:“他跪在她坟前,抱着她的墓碑自杀。不管他生前还是死后,他在她面前永远是卑微的,就像只蝼蚁,任她随意践踏。多么可怜又可悲的男人啊。” 好友也不知说甚么,便道:“他既然死了,那梦就算结束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秦桑沉默,她垂眼往前走。 她十三岁开始做梦,梦见苏妙仪的前世今生,梦见做为秦桑的苏妙仪。她想若是梦境凌乱也就算了,可是她的梦,一夜一梦,像一部长电视剧,今夜梦完了,明夜接着梦。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整整五年,她梦见了苏妙仪的两生。 或许梦境太过真实,她很多时候都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你在想什么呢?” 秦桑说:“在想什么时候遇见他。” 朋友说:“你疯了。” 秦桑摇头,“没疯。我总想,我是婠婠,他就总会来。无论天涯海角,上天入地。只要是婠婠,他总会来。” 她们拐进巷子里,巷子有了年头。青石板被路人磨平,巷子两边的古建筑布满了灰尘,窗台上红花绿叶又斑驳了岁月的痕迹。墙上的花颜色鲜艳,像极了他染满墓碑的血。 透过一墙的三角梅,她又见到雪花白了他的头。他跪在她的坟前,等到红梅落尽,他也成了一堆白骨。 秦桑潸然泪下。 眼前一道白光闪起,白光刺疼她的眼,秦桑条件反射的伸手挡住眼睛。泪眼模糊中,她透过张开的指缝看见了一个胡子邋遢的流浪汉,浪流汉举着相机对着她。 流浪汉看她,她也看他。看风霜染白了他鬓角的发,看风霜惊扰了他的容颜。可是,不管如何,他对她而言,一如梦里初见。 秦桑唇瓣蠕动,想要诉说什么,可眼泪是个不听话的小孩,一直从她眼眶里横冲直撞而出,把她要说的话淹没在奔涌的河流里。那流浪汉看她了一眼,然后他背着相机,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的离开了。 那人越过千山万水,载了一身风霜而来,又背负着一身风霜而去。 秦桑想要追上去留住他,可直到那魂牵梦萦的男人消失在幽深清冷的小巷里,秦桑也没有迈出半步,而她想要说的那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原来,她和他隔的不止是千年的时光,更是无法逾越的现实和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