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吱吱吱
景和帝看过奏折果然大怒, 下旨令刑部立刻将都给事中卢衍收押。 大怒是正常的,看到这样痛骂自己的奏折,不怒反而不正常了。 比如李霖。 起居舍人已经将从陈皇后入宫那年的《起居录》交给他查阅,杨京润匆匆忙忙来找他, 第一句话就是:“殿下, 万万不可!” 杨京润手中还捏着一份卢大人奏折的抄本。他气喘吁吁地把奏折奉上,道:“殿下快将那文稿退回去, 否则恐怕堵不住他的嘴。” 李霖一目十行看过, 却叹道:“好骨气,朝中竟还有敢说这种话的人。” “殿下!”杨京润气得直跺脚。 李霖摆摆手, “孤要看《起居录》自然是有正事, 奏折上的那一套你也信?” 杨京润犹豫了,不错, 李霖的确不像是为着私情违反规矩的人。相反,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是极重视法度规矩的。 “你放心,倒霉的不是孤, 是这位卢大人。”李霖放下那奏折,神色平平,“孤还得想想,怎么为他求情才行。” 杨京润哑然。 李霖说到做到。他想来欣赏这样不畏权势,有一说一,直言不讳的官员。但是在景和帝修道多年,罢朝多年后,朝廷中的老狐狸越来越多, 这样的硬骨头却越来越少了。然而在李霖看来,这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诚然,左右逢源的官员能够做事,但也只有硬骨头在一旁盯着,才能保证这群人,不会做出什么越界的事。 “言官不以言获罪。”杨京润离开后,谈昌突然说,“你父皇还真会处罚他么?” 李霖苦笑。“为着这些年修道,他处罚过的言官也不少了。”言官不能罚,是一个潜在的规定,不杀算是罚,不上刑也算是罚。景和帝一般的手段是先借口将人从言官位置上调离,再下手。 若非李霖每次据理力争,从旁援救,父子俩的关系也不会闹成这样。 “那你还要救他?”谈昌明白李霖对这个人的欣赏,但还是不能理解李霖宁可得罪父皇也要救一个痛骂自己,甚至已故的母后的人。要是有人敢骂谈昌,或是谈昌的爹娘,管他因为什么呢,先教训一通再说! 李霖点头。“皇帝本就不该为所欲为,而应受到言官的监督。古往今来多少亡国之君,践踏法度无所不为,都是因为言官失职。” “你不用管这事,先看看那起居录,这封求情的奏折,必须由我来构思。” 谈昌便坐下翻阅那些泛黄的纸页。 陈皇后与景和帝是少年夫妻,陈皇后最初是陈太子妃。只是由于她身体弱,子嗣艰难,才由周太后,当时的周皇后做主,立了两位侧妃,就是后来的惠妃与许皇后。好在许皇后总算在高宗皇帝驾崩之前诞下嫡长子,景和帝继位后才安安稳稳封后。从景和帝继位,到陈皇后薨,一共有七年,这七年起居舍人日日记录,记成了厚厚一摞。 按照李霖的吩咐,谈昌主要看景和七年,也就是许皇后薨的那年。 那一年朝中的大事并不少。地动、灾荒、水患,一个不少。景和帝忙碌之余,虽甚少涉足后宫,却也没有忘记时时派人去看望陈皇后。李霖不敢肯定谈太傅留下的记录到底是关于什么的,只得吩咐谈昌尽力翻看,对照谈太傅那份残余的记录,把可能有关的摘抄下来。 谈昌刻苦抄书,李霖则在构思奏折。 陈皇后与后来的许皇后不一样,并不是那样温婉动人的性格。在李霖残存的记忆中,她明艳活泼。有主见,敢于规劝景和帝。也是她在李霖的脑海中留下了第一层色彩。 李霖眯了眯眼,在纸上写字。 他先是感激父皇恩准,又回忆了许多父子之间、早年和母后之间的温情时刻。接下去李霖笔锋一转,说自己一个出于私情的请求引发朝野震动,的确有违律法,使得父皇与朝臣相互误解,心有不安。接下来李霖追忆了母后劝谏父皇的一些例子,希望父皇能够宽恕朝臣,以告慰母后在天之灵。 一封奏折写完,李霖没有交给内阁,而是直接托太监送到景和帝的寝宫。若是按照正式流程递上折子,要等到景和帝看见不知要多长时间。这件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李霖想要尽快解决问题。 没想到,就这样一段时间,事情还是发酵了。 刑部不是什么硬柿子,对于皇帝的暴怒心有戚戚然,便如景和帝所愿判了卢衍五十杖。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这些年景和帝与大臣们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双方互有退让。像这样震怒地不留情面地打言官板子还是第一次。何况文官体弱,五十大板打下去,说不定就要了命。 只能说,从前的弹劾往往比较委婉,这一次直接骂人,还捎带上陈皇后,导致景和帝彻底暴怒了。 监察御史们集体上书,给事中不甘落后,朝堂沦为一场骂战。 “一帮蠢货,简直是火上浇油!”咸阳宫里,李霖气得直骂娘。 谈昌掏了掏耳朵,“是谁说朝中需要这群硬骨头来着?” 李霖苦笑。卢衍直接上书职责皇帝的过错,自然是硬骨头,但看着这帮火上浇油的人,李霖又不能违心地夸奖,只想骂他们蠢货。“有用是有用,蠢也是真蠢!” 总算还有不那么蠢的人,求情的帖子流水一般涌入咸阳宫。谈昌在那堆成小山一般的帖子里随手抽了一本,抑扬顿挫地念,“唷,这是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联名。” “让他们管好自己手下的人!”李霖烦躁地说。 “这个嘛……礼部侍郎?” 礼部与李霖还在一起招待暹罗的使臣,李霖不得不给他们一些面子。 “他们提醒您以大局为重,不能让暹罗王太子看了笑话。” “这还用他们说?”李霖死死皱着眉头。 若是没有后一遭事,他一封奏折上去求情,保住卢衍的命,再送他外放,这事也就过去了。偏后面又来了一通。内阁虽然拦着没让景和帝直接看见奏折,但景和帝坐镇多年,若是不说他就不知道,恐怕这皇帝早就做不下去了。 所以,一封奏折就能解决的事变成了必须亲自面见陈情。在听说这件事之后,李霖立刻叫德善去乾清宫找高公公。高公公一直没叫人传,李霖再怎么焦急,也只能耐心等着。 谈昌还是乐滋滋地翻着,最后收到眼刀一枚。“很有趣?” 谈昌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才赶紧再摇头,可惜李霖只是似笑非笑盯着他看。谈昌正在默默咽着口水,心中敲起警钟,终于听见了太监的声音:“传太子李霖入宫——” 另一边是德善的声音:“暹罗王太子求见——”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会……”谈昌清清楚楚地听到李霖嘀咕了一声。 李霖早已换好衣服,此刻便从容不迫地起身,“变回狐狸,老老实实待着。” 不等他说完,小狐狸已经一抖毛,跳到了成堆的帖子上。 这次来的小太监,不是上次的那个冯太监了。李霖估计那位已经被高公公收拾了。小太监对着李霖规规矩矩行礼。李霖客气说:“劳公公等一等。” “殿下快些。”小太监回答。 李霖与王太子见礼后便说:“不巧,父皇正召我前去,请王太子现在侧殿歇息片刻。” “你去,我想喝上一次的酒。”王太子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李霖耸耸肩,示意德善上前听候吩咐,自己则随传口令的太监离开,一路没有说话。 “高公公。” 李霖一见高太监,便觉得不太对劲。高太监这脸上的表情,不大像是景和帝正在发脾气。 “殿下可来了,快进去,王爷和大人都在里面,就等您了。”高公公笑容满面,却半点不显谄媚。 王爷?大人?李霖笑着谢过,步入殿内。 “太子来了,免礼,快坐。” 景和帝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是兴致很高。李霖谢恩后直起身,发现殿中除了他还有三人:笑容平和的徐阁老,一脸不服的三皇子李霁,神情莫测的国师。 这个组合,让李霖的脑海中又闪过了许多不同的念头。 “来,送上来。”景和帝拍拍手,四个小太监上前,每人托着一个小几,每个几案上都放着一顶道冠,上刻“五岳真形图”。小太监们停在四人面前。景和帝率先戴上了道冠。“这五岳冠是朕亲手制成,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人,余下三顶,便分给你们。” “贫道这是沾了诸位大人的光了。”国师先笑道。景和帝说:“莫在这儿装可怜,朕何曾少了你的?” 他二人语气亲昵,竟是比与那些朝臣都要亲近许多。 “儿臣谢过父皇!”李霁的语气很欣喜,他当即摘下翼善冠,跟着戴上了道冠。“父皇修炼虔诚,太上老君与东岳大帝定然知晓。” 景和帝甚是受用,嘴里只是不屑地说:“你少来这套。” “臣谢陛下恩赏。”徐阁老仍然笑容不减,跪地谢恩。 他没有把那道冠戴上的意思,景和帝虽不满,却也不能强求。 最后,唯一没有做出反应的,就只剩下了李霖。 而李霖,也已经忍耐够了。 “儿臣谢父皇恩赏。”他语气平平地说道,“然,宫中衣饰皆有定制,帝王皇子和大臣们都不例外,您……” “够了。”景和帝已经脸色铁青。他说:“你求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个不合规矩?还是,你还想给卢衍求情?” 景和帝生气了,这不是规劝的好机会。李霖的心中迅速有了答案。“儿臣心中惶恐,前来请罪。” “今日,谁都不要再在朕面前提起这件事!”景和帝果然震怒。 国师无所谓的样子,李霁倒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而徐阁老不便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儿臣知罪。”李霖又看了一眼戴着道冠的景和帝和李霁,想起了尚在侧殿之中的暹罗王太子。“父皇容禀,暹罗使臣尚在宫中,冠服不合规制,若传出去,恐怕为人耻笑。” 景和帝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起,已是到了极限,当即一甩袖子。“都滚出去!” 李霖连忙行礼告退。 “辛苦殿下。”走出宫门,徐阁老便叹息。而落后两人一步的李霁,正阴沉沉地看着这二人并行的背影,眼中的怒火几乎绷不住。 “请殿下稍安,时候快到了。”国师悄声说。 李霁终于哼了一声,跟着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是改编自嘉靖皇帝的“香叶冠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