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三·萧予峥
每天夜里, 都是这样的一个梦。 突厥兵横行长安, 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尸殍遍地、血染黄土。 一路通往皇城,走过宫道,都是这般惨景。 倏然间,画面一转,就到了宫殿。 年轻貌美的萧贵妃被突厥兵逼到墙角, 向来清冷的表情终有了一丝裂缝。 冷汗涔涔,青丝贴玉肤, 更似娇妍之花, 清丽动人。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她佯作淡定地提起身旁木椅, 高扬起来,以作防护。 可阵势再大,她也没那个气力去阻拦身强力壮的士兵。 几个士兵相视过后, 就□□着向她过去。 木椅被扔开, 坠入地面沉闷作响, 裂帛之声穿透耳膜, 女子痛呼低吟, 士兵□□粗喘…… 各种声音夹杂一起,令人头痛欲裂。 画面再一转, 是摘星阁上。 放眼望去, 是大齐的万里江山。 萧廷辉对着突厥王振臂高呼:“如今,这江山是我们的了!” 突厥王提脚向他走近,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插入他腹中,刹那间,鲜血染红一片衣襟。 “不,是我的。”突厥王凑到他耳畔,说道,音落的那一刹,化作仰天的一阵大笑,得意又猖狂。 那笑声似随风走了很远,渐散于万里晴空中,也终于……结束这场梦。 萧予峥在黑夜里猛然睁眼,后怕地气喘吁吁。 他死了,他又活了。 直起身来,他喉结微动,缓缓地阖了眼凝神。 他要护住阿姊,就先要除去萧廷辉。 这个念头起于心间,他也终是再掀眸,眼底清冷无波似寒潭。 死于承德四十八年,又生于承德四十六年。 两年的时间,够了。 萧予峥于静夜中静坐半晌,到底又阖了双眸,浅眠过去。 前一世,他为了阿姊安危,侍奉于萧廷辉的身侧。 可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如此,他将阿姊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 再来一回,重蹈覆辙,不可能了。 所以,他对萧廷辉,再未诚心诚意。 表面上虽如以往,但在私下,他已备好了所有,只待时机,给萧廷辉致命一击。 但他的身份,却不好提早出手。 自然而然地,他注意到了李成衍一派。 为了表现合作诚意,他暗自帮过他们多次,才终于摊牌。 “你这样做,又有何意图?”那时,傅行勋问他。 他答:“救我阿姊。” 重来一世,就为这一个目的。 这一回,他不想与萧廷辉虚与委蛇,换阿姊在宫中的半刻安稳。他要撕破一切,撞破那层层宫阙,带她走出那深宫。 萧予峥一人坐在暗室,缓缓阖了眼。 恍惚间,萧廷辉当初对他说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泽川,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怎样才能保全她。我送她进宫,是让她在萧家有所价值,不成弃子。如今她身在宫中,你就是她唯一的护身符。要知道,后宫那个地方,可是能吃人的。”说着,萧廷辉还侧眸睨他一眼,冷冷一笑。 他插手不了后宫之事,只能由萧廷辉要挟。 纵有万般情绪翻腾于心,也只能凝滞喉间,佯作出一副淡然模样,沉默以对。 为了阿姊,他愿意在萧廷辉的身边,虚与委蛇这么多年。 任鲜血染双手,负一身罪孽。 杀的人太多,身上的罪孽太重,他总会在深夜里惊醒过来,被黑暗的恐惧逼到崩溃边缘。 可是,再怎么惧怕,他也未曾后悔。 她予他的美好,他愿拼尽所有去还。 合上眼的那一刻,她轻软如春风的声音便从他耳畔拂过。 “予峥?”半蹲在他身前的女子笑眼弯弯,“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阿姊了。” 然后,摊出一手,将他带出了前半生的阴晦。 贱籍胡姬之子,在弱肉强食的萧家,无任何的容身之地。 在碰见阿姊之前,他收到的,向来都是萧家嫡系子弟的无情嗤笑。 “哟,是那个娼妓所生的下人啊!” “怕是下人都不算罢!” “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哪儿来的脸进萧家的门。” “还不是贪萧家的权势财富。” “呵,小贱蹄子!” …… 几人说着,就怒上心头,对彼时还年幼的萧予峥拳打脚踢。 他没有依靠,更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只能蜷缩在角落,任他们的拳打脚踢如雨点落下,炸开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身碎骨裂般的疼。 瘦弱的少年紧咬了牙关,强忍着,没在这绝望之际发出半声痛呼。 当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黑暗以盖时,他缓缓撑起了一条眼缝。 浓稠的鲜血滑到眼睑,沉重得令视野也模糊。 可处在光晕中的那人,却逐渐在他的眼底清晰。 而后她看着他,红.唇微启,吐出了那一句、令他永生难忘的话:“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阿姊了。” “我带你走。” 不断回响在他的脑海,就像是温柔的魔咒一般,解封不了。 更何况,他也不想去解。 萧予峥徐徐掀起眼睫,琥珀剔透般的眼眸沉在黑夜,淬冰的清寒。 之后,与阿姊的相逢,都是匆匆一面。 也都是,用杀戮换来的。 只要他为萧廷辉办成一件事,他就可以跟萧廷辉进宫,以见皇后之名,与阿姊相见。 我会带你出去。 折身离去时,他总会淡淡一回眸,以眼神无声而道。 相伴多年的默契,萧贵妃自然能轻易明晰。 稍稍眯了眸,她微不可查地一颔首。 他们就这样,在萧廷辉和萧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无声言语。 转瞬就到了关键时刻。 他和傅行勋等人联手,将萧廷辉逼到了绝境。 逃亡的时候,他跟在萧廷辉的身边。 可在刚刚踏上行程时,萧廷辉的人就无声无息地将他给钳制。 站在船头上,萧廷辉回首过来,侧眸看他,眼底隐含杀气。 他勾起唇角的冷冽弧度,似笑非笑:“好你个萧予峥,竟敢和傅行勋他们联手害我!还枉我这么信你!” 被钳制住双手的时,萧予峥的面上没有半分慌乱。 他只静静地看萧廷辉,未道只言片语。 他知道,萧廷辉不会立即杀了他,因为他对萧廷辉,还有那么一点利用的价值。 借他之手,萧廷辉向傅行勋传递了假消息,设下了一局。 他就看着萧廷辉暗箱操作,难得的,唇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 一切照萧廷辉的计划而行,也照他们的计划而行。 萧廷辉如愿攻进了长安城,而萧予峥也在他松懈之时,暗中掌控了皇城里的局势。 反转来的猝不及防。 看着萧廷辉落荒而逃,萧予峥的心里却没一点快意。 萧廷辉一日不死,他就一日难安。 圣人被萧廷辉挟持带走,傅行勋身为领将,自不能弃圣人于不顾,领兵追去。 上一辈子,傅行勋死在战场,也不知道这一回,他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萧予峥侧首回望,看着傅行勋和阮幼梨一道离去的身影,眼底有思绪万千。 身侧有这般女子相伴,应是能……避过一劫的罢。 果不其然,在这一世,傅行勋得胜归来。 得知这个消息,萧予峥煎茶的动作顿了顿,但也只是一刹,就又恢复常态,无波无澜的淡然。 意料之中。 之后,李成衍为报他相助的恩情,如约放了萧贵妃。 重逢的那一日,也是永别长安之时。 那天的雨濛濛,如梦如幻地覆了长安一层薄纱。 马车里的女子扶着婢女,缓缓下了车。停在马车前,她才徐徐抬首,撩开了掩面帷帽。 女子扬睫向他看来,抿唇一笑。 眼角眉梢带笑,像极了早春江南的婉约景致。 “泽川,这么多年来,谢谢你了。”她如是说道,音色也如这朦胧烟雨,染了几分凉意。 萧予峥静静地看着她,神思仅有刹那的恍惚。 恍然间,那年的情景又重现于他眼前。 身形单薄的少女牵着他,一步步走到萧廷辉的院中。 她缓缓抬起眼睫,对上那中年男子的视线,启唇言道:“父亲,这便是……我的弟弟。” 那时,他心中不解,侧眸看她。 却见得少女面上的笑意,是隔雨雾般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