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相守
“傅行勋——!”阮幼梨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气喘吁吁。 在旁侧小憩的绮云也被她惊动, 猛然醒来。 她忧心地看向阮幼梨, 问:“小娘子怎么了?” 阮幼梨定定地直视前方,一直沉默, 似对她的询问充耳不闻。 缓了好一阵,她的气息才终于平定几分。 就是在她缓过半分情绪的刹那, 她亟亟地跳下躺椅, 提起裙摆往庭院中奔去。 院中有枯叶被疾风卷起,漫舞天际。 正是封晋在练武。 他的剑风凌厉, 阮幼梨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让封晋措手不及,险些伤了她。 他猛然偏离剑锋,带着手中长剑一阵旋转, 任凌厉疾风扫过她发际, 削落她的几缕青丝。 封晋停落在地面, 心有余悸,不断粗喘着。 他看着她,不解问:“小娘子这是作甚?” 阮幼梨直接道明来意:“我要见傅行勋, 你带我去边境。” 这个梦, 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令她七上八下的心, 愈发不得安宁。 这一次, 无论说什么, 她都要去找他。 直觉告诉她, 傅行勋会出事。 阮幼梨很执拗。 到最后,封晋还是拗不过她,护送着她,一路到了边境。 阮幼梨的马术不精,可她被焦虑和忧心所支配,始终是策马疾行。 因为这样,她从马背上摔下了好几次。 封晋见到她身上的伤痕累累,禁不住拧了眉,他说:“小娘子,你不能再独自驾马了,我还是为你叫一辆马车罢。” 可阮幼梨捂住受疼的伤处,固执回答:“马车太慢了,会耽误行程。” 说着,又是跃身上马,扬鞭疾行。 封晋见状,也只得无奈跟上。 头几天,阮幼梨受了不少的伤。 可随着她马术的日渐熟练,她从马背上摔落的次数越来越少,临近边境时,她已经能相当熟练地骑行,甚至还能将封晋甩开一大截。 边境人烟稀少,而驻军的队伍又庞大,所以阮幼梨轻轻松松地就将他们的营帐找到。 听到她赶来的消息,李成衍有几分讶异。 由属下引领到她面前,与她相见时,李成衍的心底既是错愕又是心疼。 “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定定地看着眼前女子,他不可思地出声问道。 以往,阮幼梨生的是丰腴圆润,甜甜地垂眸一笑,便是娇憨的可人之态,令人欢喜。 可如今,阮幼梨消瘦了一大圈,连下巴也尖削了不少,瘦弱的身形远远看着,随时都能被风给刮走。 “傅行勋在哪儿?”对李成衍的忧心,阮幼梨是充耳不闻,一上来,便亟亟向他探听傅行勋的境况。 李成衍为她的焦急愣了片刻,顿了顿,才回答她:“元策兄身受重伤,军医正在为他治疗。” 听到这个消息,阮幼梨仿若雷击,讷讷问他:“那他……情况如何?” 李成衍没有立即答话。 阮幼梨急于知晓他消息,又侧眸看他,近乎是目眦欲裂。 “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 眼见得她眸中有泪意氤氲,李成衍终究没能忍住,深吸一口气后,回答道:“腹背中伤,凶多吉少。” 萧廷辉留下这一手,就是防他们临时变卦。 他们没有料到萧廷辉的这般手段,一不小心,便中了他的计。 萧廷辉本是想和他们玉石俱焚,拉着太上皇、李成衍还有傅行勋一起下地狱的,可城门边的士兵没有准备好,让太上皇和李成衍幸运逃了出去。 而傅行勋带着精兵,独面那箭雨。 等到他们攻破城门,进去救傅行勋时,那三千精兵所剩无几、近乎全没,而傅行勋也浑身插箭,无力倒地。 已造成了这种结果,就算他们将萧廷辉千刀万剐,也毫无用处。 他受的伤太重,失血过多,大夫放了话,说,能不能从鬼门关活过来,全凭天意。 李成衍已经说得很简洁温婉了,可他短短的一句话,还是如利刃般,狠狠刺入了阮幼梨的心脏,一刀接一刀的凌迟,让她心痛如绞,险些停滞了呼吸。 她是想进去察看傅行勋伤势的,可她走到营帐前,她又怕了 ,无力地瘫坐在外边,再不敢前进。 里边的大夫出来看见她,一阵摆首叹息:“小娘子若是要看他,那便早些看去罢,若再延误……那怕只有来生了。” 阮幼梨似被雷震,整颗心都刺痛到麻木。 来生……吗? 她眼睫微颤,缓缓地摆首否定。 不,她不要来生! 她要他生生世世都陪在他身边,永不分离! 念起的瞬间,阮幼梨便是猛然起身,掀帘往帐中行去。 一步接一步地,她向傅行勋靠近。 因为刚有大夫处理过,屋内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而被那浓郁气味笼罩的人,正紧阖双眸,躺在榻上。 终于,阮幼梨坐在他的榻前,出神地看他。 失血过多,傅行勋的面色极度苍白,近乎白纸,毫无血色。 阮幼梨小心翼翼地探手出去,想触碰到他,可停在半空,她又犹疑着收了回去。 她怕,她怕一碰到他,他就会消失在她眼前。 阮幼梨深吸一口气,低下眼睫,好一会儿才平缓了情绪。 有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划过她的脸颊,汇至成尖削下颔的一滴晶莹。 “傅行勋,”她哽咽地唤道,声音低得近乎缥缈,“你可不能食言……我还等着你,归来娶我呢……” 越说到后边,她的声音越低,像是一片轻羽般,扫在人耳畔。 接下来的几日,傅行勋的伤势一直没有好转,甚至是反反复复。 但阮幼梨却坚信着他能好转,守在他床前,衣不解带地照看他,始终没有过离开半步。 她所做的种种悉数被李成衍看在眼底,令他的情绪也逐渐低落,沉闷在心头。 李成衍立在帐外,撩起幕帘一角,静静地看着她侧影。 渐渐地,就紧握了身侧双拳。 现在,他到底该如何呢? 边境的条件不好,出行亦不方便,所以一直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大夫。 傅行勋没有醒来,也不能带着他返京。 而李成衍也为此耽误了行程,迟迟不肯同太上皇回长安。 但他还是下了令,让手下先回长安,寻找医术高明的大夫,带过来为傅行勋看诊。 长安到边境路程遥远,所以耽误了好些日子,那个大夫才被送来。 长安城到底是长安城,人才辈出。 而请来的大夫,亦非平庸医者。 不多时,他就对傅行勋的伤势病情做下了断定:“侯爷伤在心肺、失血过多,又因为就医不及时,耽误了这么久的日子,恐怕不好医治。” 李成衍问他:“那你能治吗?” 大夫答:“能倒是能,但花费的时间定然不会短,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而且医治期间,也不宜伤者动身。” 大夫医术高明,阮幼梨禁不住在心底长舒一口气,而悬在她心上的那一块巨石,也轰然落地。 “不过,倒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大夫顿了顿,又补充道。 李成衍问:“但说无妨。” “这边境的条件艰苦,药材……” “你需要什么,我随时让人送来。”问题不大,李成衍许诺道。 长安城来的大夫不愧是名医,先前的那些大夫解决不了的,他悉数解决掉了。 没等几日,傅行勋便悠悠醒转。 在对上他眼眸的一刹,阮幼梨险些落泪。 她伸手掩唇,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但傅行勋只醒了这么片刻,眼神涣散地扫视周遭后,又阖了双眸,昏睡过去。 连只言片语都没为她留下。 感伤的同时,紧绷在阮幼梨心里的那根弦,也倏然崩开。 她的身体本就娇弱,而一连几日、无休无止的担忧操劳,更是让她撑到了极致。 所以在看到傅行勋醒来,有了好转的迹象,她再也坚持不住,趴在他的床边沉沉睡去。 见她就这么睡在傅行勋床前,李成衍无奈摆首,而后令人取了薄毯,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 若是着凉了,那就不好了。 为她掖好薄毯后,李成衍直起了身,往后退了半步,与他们拉开距离。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种异样的感觉缓缓生在他的心头,细细密密地压了上来,让他的胸口一阵滞闷。 转眼间,就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本该是他未婚妻的人,却成了他妹妹。 与他,再无可能。 李成衍勾了勾嘴角,唇畔的笑意格外苦涩。 旁侧有宦臣轻声唤他:“陛下,该回长安了。” 再不回,恐怕朝中的局势又会大变。 李成衍知道自己在此地耽搁太久,不能再停留了,所以轻轻颔首,便折身离去。 可将要行到帷幕前时,他又是回首,瞥了他们二人一眼。 眼底似有暗潮涌动,翻腾起万般情绪。 他到底没等阮幼梨醒来,带她一起离去。 出了营帐后,李成衍便令属下备车,快马加鞭回去。 等到阮幼梨醒转时,李成衍早已走远。 封晋向她转述李成衍的话:“陛下让你先在此处休憩,待侯爷大好后,再归去也不迟。” 阮幼梨求之不得,低眸一笑,掩去几分羞赧。 在大夫的悉心调养下,傅行勋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 而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有时候,阮幼梨还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迷迷糊糊地问,音色暗沉低哑。 阮幼梨笑:“因为你在这里啊。” “这里是哪里?”他有时候也问。 她答:“我的身边呀。” 每次的对话都不长,得到答案后,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终于有一日,傅行勋的的神思有了几分清醒。 他靠在床沿,静静地看她,道:“你瘦了。” 阮幼梨看着他笑:“你以前不是希望我瘦一点吗?” 傅行勋揉了揉她的发鬓,音色里夹带了浓重疲倦,他说:“那是以前,现在……你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难得听他说出这种话,阮幼梨心里像是开了花,笑得眼睫弯弯,明亮的眼眸又是被她眯成了细长的一条缝隙。 她带着几分羞赧,问:“那你觉得……我是胖些好看,还是瘦些好看?” 闻言,傅行勋顿了顿。 下一刻,他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答道:“胖些好。” 软软的,才舒服。 阮幼梨符合地点点头,而后正色道:“那好,我就瘦点。” 傅行勋一愣,将她轻轻推远,不解看她,问:“为何?” “因为……”阮幼梨笑得眉眼弯弯,“你不喜欢啊。” 傅行勋抿了抿唇,凝重说道:“你开心就好。” 他总有法子把她养胖。 傅行勋的身子底子本就不差,神思清明后,恢复的速度越来越快,没过两三日,他已能稳健行于地面。 阮幼梨见到这般情景,心里很是高兴。 她写信将这个消息告知李成衍,可李成衍却还了她一封催她归去的信。 傅行勋与她一道看完,侧眸看她,无奈道:“陛下说得没错,如今,你我已不是兄妹关系,你始终不能在我身边多留的。所以……”说着,他低垂下眼睫,沉声说完了后边的话:“回去罢,在长安等我。” 阮幼梨登时瘪了嘴,很是难过地看他,委屈说道:“勋勋居然要赶阿沅走!勋勋都不喜欢阿沅了!勋勋好无情好冷漠!让阿沅好伤心好难过!”说完,还不忘假装擦擦泪水。 被她的这一番话惊到,傅行勋抬首看她,登时愣了。 顿了好半晌,他犹疑道:“勋勋……没有,勋勋还是很爱阿沅的,阿沅别伤心难过了。”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滞。 阮幼梨从广袖后露出一双眼眸 ,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而傅行勋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忙是面带薄红地别过眼逃开她,恨不得将方才所言悉数收回。 可后悔没用,阮幼梨听见了,还听得特别清晰。 安静了片刻后,她骤然爆开笑声,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后翻。 傅行勋被她的笑声弄得愈发窘迫,更是不敢看她了。 直到笑得喘不过气,阮幼梨才终是停下来。 她憋着笑意看傅行勋,开始有模有样地学他,一本正经地说:“那勋勋还要阿沅走吗?” “要。”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傅行勋沉声回应。 虽然知道这是为她好,但阮幼梨还是忍不住皱了鼻子,心底一阵不悦。 所以当天晚上,阮幼梨便收了东西,等第二天天一亮,就登上了回返长安的马车,准备不告而别。 但傅行勋第二天还是来送她了。 他神情自若地挤上她的马车,坐到了她的身旁。 因为他昨天所说的话,阮幼梨仍对他心怀不满,所以在他靠近时,她便往旁边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 但这点距离很快就被缩减成零。 下一刻,傅行勋就将她拉了过来。 阮幼梨措不及防,猛然就撞进了他怀中。 她一抬头,就对上了他落下的目光,温柔又缱绻。 “你要等我。”环住她腰肢的手被他紧了又紧,他才终于说道。 声音轻飘飘的,似染了几分委屈。 他怕她一生气,一回去就不要他了。 阮幼梨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味,禁不住抿唇偷笑。 她清咳一声,正了神色,说:“不等。” 在她出声的这一刻,傅行勋倏然压下。 鼻端的清冽气息骤然加重,阮幼梨还没能回过神来,就感到了唇上压来的两片柔软。 带着几分微凉,顺着紧贴的唇,点点沁入她体肤。 刹那间,阮幼梨的脑海中似有烟火绽放,绚烂过后,剩了一片空白。 傅行勋轻轻松开她,微微喘着,又问:“等不等?” 阮幼梨定定地看他,并未应声。 在他话音落下的这一刻,她的柔腻藕臂如同藤蔓般,缠上了他脖颈。 她回吻了过来。 傅行勋没有推开她,只单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这个吻加深。 没有强硬的攻城掠池,只有温柔的缱绻辗转,轻轻碾过她双唇,攫取她的所有娇软。 这样的攻势,最是让阮幼梨招架不住。 她无力地勾住他脖颈,只觉身上的所有力气都被他抽去,令她浑身发软,紧贴倚靠在他身上,才勉强稳住。 终于,傅行勋松开了她,胸膛起伏,微微轻喘着。 他托着浑身瘫软的阮幼梨,低沉了声音,不止不休地问:“等不等?” 阮幼梨攥了拳,软绵绵地砸在他胸口,而她的声音亦是像棉花般轻柔:“过分。” 傅行勋凑到她耳畔,轻笑一声:“等吗?” 阮幼梨无奈轻叹:“等。” 他这么无赖,她敢再当着他的面说不吗。 傅行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眉开眼笑地下车了。 等车里只剩她一人,阮幼梨对垂下的幨帷做了个鬼脸。 不要脸的傅行勋! 可就在此时,旁侧的车帘却被倏然掀起,傅行勋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阮幼梨被猛然惊到,吓得往后仰去。 她循声朝他看去,木讷地点点。 傅行勋又叮咛:“一路小心。” 音落时,车帘终被放下,而车身也随着车轱辘的滚动,颠簸晃动起来。 阮幼梨顿了顿,忙撩起了车帘向外看去,却见他如修竹般立于原地,离她,越来越远。 最后,归无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