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宫宴
七夕转瞬即至, 很快就到了宫宴的那天。 任是傅行勋再怎么嫌弃阮幼梨, 也拗不过她的死缠烂打之术, 心不甘情不愿地捎上她了。 起先,阮幼梨是想盛装打扮一番的, 但转瞬想到她与傅清沅的身份问题,还是灰溜溜地换回了一身素净衣衫。 尚为阮幼梨时, 她也露过不少面, 如今,阮幼梨已经是逝于世人眼前,她现在是傅清沅的身份, 还是得按傅清沅的温婉淡雅行事。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道,带起阵阵颠簸, 晃得她耳垂坠下的珍珠耳坠也漾开层层光晕。 那光晕温润柔和,映着她面庞,更显得她肤色白皙,好似暖玉。 傅行勋顿了顿,终是从她的耳坠上别开了眼。 倘若他再不收回视线, 恐怕,就收不回来了。 傅行勋伸手撩起车壁的窗帘, 稍稍探出车外,轻吐出一口气,才觉胸口的沉郁散了不少。 可阮幼梨偏不让他安生, 又在此刻唤回了他:“阿兄。” 傅行勋闻声回首, 眉尾一抬, 无声询问。 “我突然有点害怕。”她垂下脑袋,几乎是将脸埋在胸口,放在膝上的手,也在不安地搅着衣摆,“万一我被认出来了,该怎么办啊?” 出门的时候,她无所顾虑,只想进宫凑热闹见阿娘,可是现在安静下来冷静下来了,什么担忧都涌上心头了。 傅行勋见着她这一副小模样,伸手抚上了眉心。 这都走到宫门口了,才突然提起这点,有何用? 有何用?! 而且,在她话音落下的这一刻,马车也停下了。 最怕颠簸突然停息,阮幼梨猛地睖睁双眼,一脸错愕。 她无助地挥舞双手,像海草一样缠上了他的胳膊,而后压低了声音,一阵鬼哭狼嚎:“阿兄阿兄阿兄!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身份暴露了,会不会被斩首啊!” 傅行勋感受到她的依赖,愣怔过后,竟是勾了唇角。 他低颌应答:“会。”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更是把阮幼梨的惊恐推上了一个巅峰。 她正准备扯了嗓子一阵嚎时,傅行勋却像是有所预料般,将食指按在她的唇瓣上,止了她的声息。 阮幼梨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她浓黑的眼睫轻轻颤动,傅行勋只觉得像是有轻羽扫在了他的心上,使得他的呼吸也滞了片刻。 “别……别叫。”傅行勋顿了半晌,才找回些微神思,僵硬道。 阮幼梨点头如捣蒜。 得到了她的应答,傅行勋才极不自然地收回了手。 他捻了捻指尖,只觉指尖缠绕的温软触感,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他不自在地清咳一声,道:“下、下车罢。” 阮幼梨再次捣蒜般点头,惊恐到愣怔。 为了她的小命,她必须得端庄、优雅!一点把柄都不能留下! 行在傅行勋的身侧,阮幼梨下意识地挺了挺一马平川的胸。 傅行勋侧眸看到她这一副大敌当前的警惕模样,微不可查地勾了唇角,眼眸微弯,碎了璀璨星光,潋滟动人。 因为傅行勋的身份,所以他们的座次倒还靠前,与延平王李成衍相邻。 虽然并不想嫁给李成衍,但阮幼梨还是在心里将他当作朋友的。 她的身子稍稍向前倾斜,而后错过傅行勋,隔空对他一笑。 李成衍见状,也轻轻颔首,回了她一礼。 阮幼梨笑得更欢,善睐明眸眯成了一条细长的弧度。 傅行勋看他们两个人将他视为无物,眉来眼去,不由得在心中闷了一口气。 越想越不是滋味,傅行勋拿起案上的杯盏,牛饮了一口。 阮幼梨翕张了嘴,愣怔得不知作何言语。 她要不要告诉他,这是她刚才喝过的? 但傅行勋却仿若未察,紧抿了薄唇,冷眼看着眼前情景。 光影明明昧昧地落在他的侧颜,将他的轮廓勾勒得硬朗且流畅,好看得一塌糊涂。 阮幼梨侧眸瞥到,险些移不开眼。 “看什么看?” 耳畔的声音清冷低沉,随夜风入耳,让阮幼梨浑身一僵。 她忙是别过眼去,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看景。” 美人,也是景啊。 所以,她可没撒谎。 阮幼梨厚脸皮地想着。 因为是头一遭进宫,她很快就被周围的盛景吸引了目光。 宫灯盏盏,缀饰于夜空之下,与苍穹之顶的点点繁星相映,却未式微,亮如白昼。 官员们携家属陆陆续续入席,相互寒暄,此起彼伏的窸窣碎语。 阮幼梨与这些人不熟,再加上,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露出端倪,所以从始至终,她都坐在傅行勋的身侧,闷声饮茶。 唉,这样拘束,进宫来还有何意义? 正当她手捧下颌,一阵唉声叹气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纤细且单薄,似天边流云的温柔。 阮幼梨浑身一怔,忙抬眼往那个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是阿娘。 阮夫人自然也见着了她,折首向她看来,唇角微弯,笑意浅浅。 她身侧的阮毅光察觉,也顺她的目光瞥了过来。 “傅家的小娘子?”在看清阮幼梨的样貌时,阮毅光也有刹那的错愕,他看到阮幼梨身侧的傅行勋,不确定地出声问道。 阮夫人轻轻颔首,应:“嗯,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确实……与阿沅甚是相似。” 闻言,阮毅光禁不住凝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那阿沅……会不会是傅家的女儿? 可是以傅家的地位,不至于做出弃婴这样的下作之事罢? 他蹙眉沉吟,丝毫没注意到阮幼梨的情形。 却是身侧的一声轻笑将他拉回了神思。 阮毅光抬眼,正看到阮幼梨在对他们做鬼脸打招呼。 天真又活泼,似春日的黄鹂,无端令人欢喜。 阮毅光也禁不住扬了唇角。 同时见到阿耶和阿娘,阮幼梨兴奋得难以自已,伸出两只手挥个不停,像是鸟雀挥舞着翅膀一般。 傅行勋明白她此时的心境,但还是忍不住放手唇前,清咳一声,以此暗示。 阮幼梨闻声,忙是收手放于膝上,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可是唇畔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 “待事成后……你与阮家,自能再逢。”傅行勋提起案上茶壶,倾身向她靠近,娴熟地为她倒了一盏茶,流水声的潺潺清越混杂着他的低沉,忽远忽近地落入了她的耳畔。 阮幼梨闻声,错愕地侧首看他。 但傅行勋为了与她耳语,所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而阮幼梨此时侧身,唇|瓣竟是擦过他的耳廓。 温软转瞬而逝,但那感觉却一直残余。 傅行勋顿了顿,忙是坐直了身子,任红霞渐染上他的耳垂,然后顺着脖颈,寸寸往下。 好在他的窘迫并未落入她的眼中。 其时,一道尖细的声音穿透宴席,平了着所有的窸窸窣窣:“陛下驾到——” 众人闻声,皆是起身站定,而后匍匐于地,向入席的那人行跪拜礼。 因是过节,圣人的心情大好,坐定后,便出声免了众人的礼。 “都起罢!今日乞巧佳节,设的宫宴,所以也并非是朝堂之上,诸位大可随意些。” 话虽这么说,但席上的人却还是有所拘束,不似起始的惬意放松。 直到歌姬舞女入了殿,此时的沉闷才因此消散不少。 而阮幼梨也被眼前的歌舞吸引,对傅行勋情绪变化全然不觉。 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傅行勋暗自松了口气。 她怎么……就这般粗条? 连……方才的那事都未察觉? 他缓缓抬手,抚上耳廓,只觉那温软的触觉仍然残余,细细密密、丝丝缕缕地缠绕,怎样都隔离不开。 然后渗透他的血脉,融进他的心脏,让他心中的悸动,久久难息。 而阮幼梨……亦是如此。 她只是假装在看歌舞,而已。 琴音悠扬,仿若高山之上,潺潺淌下的流水,声声清越动听。而眼前的舞姬踏着音节,莲步轻移,藕臂张开,挥散水袖蹁跹,似绽开的牡丹,层层漾开,繁盛得炫目。 但阮幼梨,真的没听,真的没看。 左耳进右耳出,眼神涣散。 唯一残留于她脑海的,仅有方才的那一幕。 她竟然……亲了傅行勋的耳朵? 而且,他还脸红了? 阮幼梨闭了闭眼,心中又羞又恼。 她真的,很想好好做人。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当然,也不是有意的。 可是,傅行勋他不知道啊! 万一他为此猜疑她,她又该如何是好啊? 虽然……她的确对他心怀不轨。 尽管那是以前。 阮幼梨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分,竟然做出那下流之事,简直禽|兽。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打算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眼神一转,便停到了高居宫宴的圣人旁边。 那里,是权势的顶峰。 萧廷辉几乎是紧挨着圣人而坐,所以离他们的距离,还是不算近,他举起杯盏,与高座之上的圣人谈笑风生。 而萧予峥身为他最得意的后辈,座次也很是靠前,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沉静地坐在一旁,淡漠得与此前的喧嚣繁盛格格不入。 阮幼梨拿起茶杯,浅酌了一口,心里一松。 还好,萧家离他们离得远,不然,她得郁闷死。 毕竟,那可是他们的大敌。 正当她准备将视线收回时,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一点绝色。 正值韶龄的女子,端坐于圣人的旁侧。 孔雀蓝云绡襦裙,外罩同色的对襟大衫,云鬓如墨染,赤金累丝衔红宝石流苏的步摇坠于发间,并着两支小巧的殷红牡丹簪,与她的倾城之姿相映,明艳到炫目。 而阮幼梨也确实被惊艳,别开眼,有点不敢直视。 她微微侧了身,低声问旁边的傅行勋:“阿兄,那个女子……是谁呀?” 傅行勋在她的低语中找回了细微神思,应她:“萧淑妃,萧家的庶女。” 阮幼梨了然地颔首。 没想到,萧家还有这样的妙人。 只是……生在萧家,进了后宫,那便是萧家的一枚棋子,或者,是一把暗藏的利刃。 细思着其间种种,阮幼梨的心中有片刻愁闷。 多好的一个小娘子,就这么可惜了。 过于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以至于变故来临时,她全然不觉。 原本挥动长绫领舞于中间的那名女子,竟是踩着扬于半空的水袖,抽出腰间软剑,向高座之上的圣人刺去。 “有刺客!护驾!护驾——!”梁衡跟了圣人多年,自然能头先察觉。 几乎是在变故发生的这一刹那,他便护在圣人的身前,大呼道。 守在宴席的禁卫军闻声,忙是执了长.枪,匆匆赶来,将她的这一击挡于未果。 突然的变故,让席上的众人皆是措手不及,瞬间乱作了一团。 尤其是那些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娘子,惊恐地扑到阿娘的怀中,瑟缩成一团。 “你个庸君,不配执掌这天下,今日,我就要让你死在我的剑下!”遭到禁卫军的阻拦,女子也没有丝毫的气馁,反倒是出声声讨他,分外义愤填膺。 落下这一席话,庭中的舞姬也再不伪装,皆从腰间抽出软剑,与她并肩作战。 圣人没有料到,这些刺客竟然进了他的宫宴,顿时气得发抖。 他伸手指着那些舞女,指尖轻颤,怒道:“杀,都给朕杀!” 敢挑战帝王之威,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得了圣人的命令,禁卫军再不耽搁,遵循命令行事。 但这群刺客既然能混入宫中,那便不是平常之辈,身手了得,招式狠厉,一看便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虽然是看似娇弱的一群女子,可却分毫不弱,与禁卫军厮杀成一团,完全没有落于下风,反倒是让禁卫军有些招架不住,倒下了一大片。 杀了禁卫军,舞姬们又向宴会中的大臣下手,手起刀落,没有一点的迟疑。 一时间,宫宴乱作一团,厮杀声、惨叫声、刀剑没入体肤的声音悉数交杂,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阮幼梨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到。 她向来胆小,不敢面对这样的血腥场景,一时间竟是失力,趴在案上,软了半边身子。 傅行勋察觉到这一点,长眉微蹙,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环绕过她的腰肢,倏然将她拉起。 “此地不宜久留,走。” 他凑到她的耳畔,道。 将阮幼梨转移到安全的假山,傅行勋才算松了口气。 他半蹲下身,竖指唇前,低声嘱咐:“你就躲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知道吗?” 因为这变故,阮幼梨的脑中一片混乱。 所以她缓了好一阵,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傅行勋伸手捋过她鬓边碎发,便准备起身,返回宴席护驾。 可冷不防地,他的衣角被轻轻牵扯住,让他再难前行。 他听到身后的人说:“你……可要好好的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他听见。 好似轻羽温柔扫过,平息他心中的所有焦灼。 有笑意渐染他的眉眼,他忍不住勾了唇角,道:“嗯。” 她……这是在关心他啊。 傅行勋阔步往宴席而返,行动间,衣袂带风,轻轻飘扬。 明明眼前的情景是紧张血腥的,可他手起刀落,心底有一处,却温柔得一塌糊涂。 傅行勋到底是征伐沙场的少年将军,面对眼前的局势,全然不惧。 刺客的鲜血溅洒在他的眼睑,让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而也是在此时,远方的弓.弩手拉紧了弦,将箭镞对准了他的那个方向。 弓满,箭出,夹带着凌厉的风,破空而来。 利箭没入体肤的声音细微,而接那细微之声后,是人体倒地的沉闷声响。 傅行勋顿了顿,缓缓转了脚步,眼眸低垂。 是那个领舞的歌姬,倒在了他的脚前。 他缓缓掀眸,往箭来的那个方向望去,在见到执弓的那人时,无声挑眉。 是宫中的禁军首领杨朔。 “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杨朔单膝跪在圣人跟前,请罪道。 余悸未定,圣人抬了抬手,乏力地让他起来。 “你来得真好,朕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呢?” 说着,他懒懒抬眼,目光所到之处,正是庭中的一片惨景。 尸体横陈,鲜血蔓延,动魄惊心。 而傅行勋站在那其中,手执长剑,一身肃然。 眼角横过一条凌厉艳色,愈映得他黑眸熠熠、面如冠玉。 察觉到圣人的目光,他亦是单膝着地,扬声道:“臣护驾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经此一遭,圣人也累了,只伸手扶额,摇头叹道:“今日之事,罪在刺客,还有那些宫人,不在你们,所以……也别在这里抢着领罪了。” 傅行勋和杨朔谢恩之后,便起了身。 起身的那一刻,两人无声对视,。 傅行勋望进他的眼,禁不住眼神一凌,心中划过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