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告别
阮幼梨留在武毅侯府, 心中闪过许多的想法, 却始终没有底。 傅行勋如此排斥她前往,那恐怕, 不是什么好事。 阮幼梨越想着, 心中愈发担忧。 她在屋里往返而行, 焦急得不成样。 绮云见着她的这般模样,不免疑惑。 “小娘子……可有什么忧心之事吗?” 阮幼梨为她的声音骤然停住,又亟亟地行到她的身前, 倏然落座于坐榻。 “绮云。”她分外严肃地看着她, 唤。 绮云闻声, 讷讷颔首。 又听她继续说了下去:“快来和我一起祈祷, 事情顺利!” 说着,她便闭了双眸,竖掌下颌,嘴里默默念着。 绮云更是愣了。 但阮幼梨的话她向来都听, 所以呆滞了片刻,她还是学着她的模样, 诚心祈祷了起来。 虽然,她也不知祈祷的是些什么。 主仆二人就这般神神叨叨地,过了一晌午。 阮幼梨在紧张着,傅行勋那边,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驾终于颠簸行过交错广陌, 停在了京兆府外边。 虞三娘感受到马车的平稳, 缓缓探出红酥手, 将幨帷撩起。 侧眸见到那那座府邸,她的心中有万千情绪交杂。 傅行勋从马背上跃下,抬眼看她,眼神示意。 虞三娘顿了片刻,终于捺住心中的不安与雀跃,踏上车辕,落脚地面。 待她行到身侧,傅行勋抿了抿唇线,沉声道:“这件事,只有两三成的把握,可要继续?” 虞三娘抿出一抹浅笑:“两三成,也是希望。” 如此,表决了她的选择。 傅行勋轻轻颔首,脚下步子一动,便引她往那府邸行去。 今晨,有女子上京兆府伸冤,状告萧相之子萧卓,夺她清白,害她父母。 但萧卓的身份着实是太过贵重,京兆尹也不敢给他定罪,所以就一直将此事压着。 许是萧卓做的恶事太多,陆陆续续又有几户人家站到了那女子的阵后,要让萧卓受到惩罚。 那几户人家里,有被萧卓欺凌的,更甚的,是被萧卓打杀了家中独苗。 虞三娘随傅行勋进到公堂,见到的便是男女老少,掩面啜泣,却仍不忘痛斥萧卓罪行的情景。 “那个萧家郎君,着实过分,我家三郎,不过是阻拦了他非礼良家女子,就被他给……活活打死了!可怜我家三郎,将将加冠不久,尚未成亲,就这样……殒了命……”老妇拿了绢子,不住地去擦那纵横的泪水,却始终都擦不尽。 京兆尹坐在高堂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来说去,头疼地闭眼,用指节敲着脑袋。 他轻轻掀起眼皮,又看到踏门而入的虞三娘,眉间蹙起的愁闷是愈发浓重了。 “又是来控诉萧氏郎君的吗……”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双眸惊异地睖睁。 “武……武毅侯,你怎么也来了?”京兆尹忙从高堂上过来,向他一揖。 俯身下去的刹那,他的脑中浮现起无数的想法。 完了完了,都传到武毅侯的耳中了,这件事,怕是不好收手了。 京兆尹长长地暗叹,只觉着自己是在那位置上呆不久了。 傅行勋懒散地掀起眼眸,声色淡淡:“京兆尹只管办你的事,不必管我。” 他虽是这样说着,但京兆尹的心底却是放松过半分。 就像是,整颗心被细长的线吊起,而下边,是见不到底的深渊,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痛苦磨难在等着他。 因为傅行勋的到来,京兆尹也不敢马虎行事。 他挨个询问了各个的情况,问到虞三娘时,她不由一愣,抬眼向一侧的傅行勋望去。 傅行勋对上她的视线,点了下颌,很轻,却是坚定得令她心安。 因此,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陈诉先前的种种。 “萧卓那个畜生,他强占了我的身子,还打死我的阿耶,若京兆尹要证据,城郊外,我阿耶的坟茔,便是。”回想起那段悲惨无光的日子,虞三娘已是平静了许多,但言语间,仍旧带了几分哽咽。 那毕竟是她所经历过的入骨之痛,怎么可能,轻易就淡去? 虞三娘轻颤了眼睫,将所有的悲恸都梗在了喉间。 京兆尹无声叹息,又从她的身前过,继续询问下一个。 如此耗费了好几个时辰,所有的罪状才陈述完毕。 证人、证据都有,要是常人,他早就令人去逮捕了。 可这次不一样啊。 京兆尹揉了揉眉间,只觉那处的褶子,都快皱成了蔫去的瓜。 “京兆尹……”傅行勋浅酌了一口清茶,不急不缓地出了声,“犹豫这么久,是要将这事,草草略过吗?” 傅行勋因是常年待在军营,故而言语间,总是带了那么几分凌厉之势。 京兆尹听了他的询问,背后一阵发凉,连额角,也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意。 “不敢不敢……”他干笑两声,到底狠了狠心,对属下下令:“速去将罪人萧卓缉拿!” 不多时,萧卓便被带了来。 跟随前来的,还有萧廷辉。 京兆府又来了这么两尊大佛,京兆尹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也罢,早日辞官回去,照顾老母也行。 傅行勋懒懒抬眼,与萧廷辉淡淡相视。 目光相汇间,似无形交锋,燃起战火。 很快,萧廷辉就收回了目光,看向身前跪着的一片平民。 他开口道:“你们当真看清楚了,那些事是我小儿所为?” 面对着朝中的滔天权臣,众人皆是沉默。 率先出声的,是虞三娘。 她无畏地抬眼,对上他探视的视线,一字一顿道:“是,的的确确,是他所为。” 萧廷辉稍稍侧身,示意她看向他身后之人,道:“可是他?” 虞三娘往他的身后看去,正见着那让她坠入炼狱的人。 她死死地盯着萧卓,恨恨地吐出一口气:“确是。” 萧廷辉点了点头,又不轻不淡地出声问其他人:“你们,也确定?” 其他人皆被他的气势所摄,定定地点了头。 见到眼前的这般情景,傅行勋的心中生了几分怪异,微微蹙了眉。 萧廷辉颔首,道:“那京兆尹,你就把他抓起来罢。” 京兆尹没料到事情会进展成这样,愣了片刻后,才循了他的命令,道:“来人,将……萧郎君,抓起来。” 话音落下,就有人从角落行出,将萧卓给架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萧卓没有一丝的反抗。 登时,傅行勋眉间的褶子愈深。 他倏然起身,扬声道:“住手!” 萧廷辉向他看来,挑眉道:“武毅侯有何赐教?” 傅行勋踱步向萧卓而去,蹙眉打量着他,而后,又侧眸对上了萧廷辉的眼。 “萧丞相,这当真是你家的郎君?” 萧廷辉不置可否:“这是京兆尹要拿的罪人。” 这次,傅行勋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他冷嗤出声,又看向眼前的这个“萧卓”,似笑非笑。 果然是萧廷辉做得出来的事。 他愤愤拂袖,擦过萧廷辉的肩,阔步往外边行去。 但行到门前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侧了首。 虞三娘察觉,忙起了身,跟上他的步子。 他们的马车一直在外边等着。 但虞三娘却没有先攀上去,而是停在他的身前,抬眼看他,问:“那个萧卓,是假的,对吗?” 傅行勋抿了唇线,静默颔首。 得知这个结果,虞三娘却没有露出丧气的模样来。 她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叹道:“早就该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的。” 以萧廷辉的身份和手段,怎么可能,压不住这种小事? 他们这些草芥之命,本来就入不得他们的眼。 虞三娘顿了顿,到底折身,踏上车辕,进了马车。 那一层幨帷被徐徐放下,遮掩了里边的纤细身影。 傅行勋也在那身影彻底泯于视野时,收回了视线。 垂在身侧的手被他逐渐收拢了五指,紧握成拳。 终有一日,他要让萧家,让萧家所有人,将那过往的种种罪行,悉数认下。 永世不得逃脱。 傅行勋松了拳,终是牵过骏马,跃身驾上。 他轻喝一声,又带起一骑轻尘,原道而返。 而后边的马车,颠簸着,徐徐跟来。 在府内担忧许久的阮幼梨听到他们归来的消息,立马提了裙摆,如风一般往门外奔去。 “阿兄阿兄!”人影还未从门槛踏出,声音就已是传到了他的耳畔。 傅行勋将手中缰绳交给旁侧的随从,抬眼往声源处望去。 阮幼梨火急火燎地跑到他的跟前,险些没能刹出。 她气喘吁吁地抬眼,急切地对上他的眼,问得却是犹疑:“事情……怎么样了?” 傅行勋紧抿了唇线,正欲答话时,车内的虞三娘却是掀帘而出,将他要说的悉数道出:“萧家的手段,哪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招惹得起的?又哪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能扳倒的?” 说完,虞三娘勾了勾唇角,唇畔的笑意分外苦涩。 阮幼梨看着,心中明了的同时,也对她愈生怜惜。 “三娘……”她看着虞三娘从车上步下,细声唤道。 虞三娘行到他们的跟前,向他们曲膝一揖。 “这段时日,真是多谢你们了。” “是我们对不住你。”阮幼梨瑟缩着不敢上前,叹道。 虞三娘笑着摆首,抬眼对上傅行勋的视线,道:“不知侯爷,现在可还信我?信我没有背叛你们。但如果你们仍旧对我心存怀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看到了结果,委实不愿在这长安多留,所以……你们放我走罢。” 尚在小镇时,她总是听外出而返的人,说长安如何如何。 那里有奇珍异宝,有佳肴珍馐,有绝色美人,有笙歌妙舞。 是堪比仙境的美好。 久而久之,长安城也就成了她梦中的繁华之境,令她无比地向往。 可是当她真正踏入了这里,长安城却成了她惊恐惧怕的炼狱。 虞三娘紧咬了牙关,迫使自己没再深想。 阮幼梨知道他们留不住她,不由侧眸,看向了傅行勋,满心无助。 傅行勋抿了抿薄唇,终是出了声:“好。” 他的回答简单干脆,让另外的阮幼梨和虞三娘皆是一怔。 阮幼梨是错愕,虞三娘是悲喜交集。 “先前的事,”说着,傅行勋并掌平举,深深俯身,竟是向她一揖,“是傅某对不住。” 虞三娘为他的一举怔住,忙回了礼。 “侯爷言重了。” 傅行勋缓缓挺直了背脊,神色沉肃地看她,道:“无妄冤枉了小娘子,不求谅解。” 阮幼梨从他的话中猜出了零碎的信息。 她愣愣地向虞三娘看过去,讷讷道:“三娘先前说的,都是真的?” 傅行勋以沉默,告诉了她答案。 这些日子,他都有派人去调查,最终得到的结果,和虞三娘所言不差。 他们,确实对不住她。 在放心下来的同时,阮幼梨的心中,也升起了浓烈的歉疚。 也学着傅行勋的模样,她向身前的虞三娘深深一鞠:“是我无知,竟还用那般歹毒之心,去揣测你。” 虞三娘噙笑摆首:“都过去了,再去追究,就没有意义了。” 看着阮幼梨缓缓直起身,她又继续道:“我还跟着回来,就是想与你道一声告别,现在,我该走了。这段日子,叨扰了。” 话音落下,她便转身,欲就此离开。 可阮幼梨却骤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袖角,将她的步子绊住。 “你去哪里,我让车夫送你罢。”阮幼梨如是道。 “天涯之大,皆是归处,车夫送不去的,小娘子就不必为我费心了。”说着,她搭上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脱开。 没了阮幼梨的阻拦,虞三娘行得愈发顺畅。 每一步,都坚定。 她远行的背影纤细,可挺直的背脊却隐隐透着坚韧。 当真是,刚强的女子。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散在她的视野,阮幼梨也没有将视线移开。 “阿兄,”她瓮声瓮气地唤道,“你说,她会去找她的弟弟罢?” “不知。”傅行勋说着,便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侧首望着远处,秀美的轮廓被朦胧天光勾勒得愈发柔和,与她眼神般,悠远得有些恍惚。 阮幼梨又是一阵轻叹,却在此刻猝不及防地转首。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相汇。 她又望进了他的眼底,沉入了深渊。 只是这一次,有天光穿透幽深潭水,暗光缕缕,竟是将他的眼眸,映清晰了几分。 她似乎看到了幽潭深处,被压抑的暗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