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策略
好在黎家在长安有府邸,回到长安之后, 黎明坤也不是无处可歇。 他到黎府的时候, 黎翰还未归来,迎接他的, 反倒是无亲无故的旁人。 “黎柱国。”清风霁月般的年轻男子,一身月白襕袍,高举手臂过头顶, 任广袖垂坠而下, 遮掩了他的面容。 他向他躬身一鞠,礼数周全,没有半点的失仪。 黎明坤见着那姿态清雅的人,眼中却闪过了几分不屑之色。 不过他却没有将这嫌弃显露在那人的眼前。 他也向他微微垂了首,却始终居于他的上方, 淡淡回应道:“萧尚书。” 萧予峥直起了身,淡然对上了他的目光, 映在天光之下的一双眼眸若琉璃剔透, 令人捉摸不透。 黎明坤对上他的眼, 心底就是一阵不屑。 但此时的萧予峥到底是身居高位, 他好歹也得顾忌着几分, 所以从始至终, 黎明坤都没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半分。 “丞相遣我来此, 恭迎柱国。”萧予峥挺直了背脊, 直面他, 如是道。 黎明坤颔首:“有劳萧尚书来此一遭了。” 他心里明白, 萧予峥前来,绝非是为他接风洗尘这般简单,所以与萧予峥简单交谈之后,二人便并肩入了黎府,密室会谈。 “柱国回长安的途中,可有遇到什么变故?”萧予峥问。 黎明坤回想起长安城外的那伙不成器的毛贼,笑了:“能有什么变故?萧尚书可莫要思虑过甚了,这普天之下敢对我黎明坤下手的人,能有几个?” 他说得狂妄,令萧予峥也微不可查地蹙了眉头。 “黎柱国也切莫掉以轻心,圣人召你回长安,定是别有用意的。” 闻言,黎明坤不由得侧眸看他,眼中的鄙夷之色显露无疑。 他冷笑出声:“我黎明坤镇守突厥多年,功劳苦大,亦无过错,圣人……要对我如何?” 萧予峥听了他的这番话,也不欲再与他多言。 他平复了眉间褶子,落落起身,斜眄他,道:“既然黎柱国胸有成竹,那萧某便不再叨扰了,告辞。” 说完,他又是对他一揖,一如方才般,动作行云流水,连躬身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黎明坤看着俯身跟前的人,不屑地瞥过眼去,从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这样的嗤笑声对萧予峥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所以他直起了身之后,并未表露出什么不虞之色。 他的面上依旧是无悲无喜,冷静淡漠,若天上明月清冷,似湖上清风凉薄。 言行端肃,沉稳持重。 一点都不像是个不足而立的青年人。 礼毕之后,萧予峥便转过了身去,端手腹前,踱步离去。 这般作态,让黎明坤的心中是愈发不虞。 他摔了手侧的茶盏,冷嗤道:“卑贱娼妓之子,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瓷质的茶盏摔碎在地,只余了残缺凌乱的碎片。 混在水迹中,分外狼藉。 但不过两日,黎明坤就惊觉,那日萧予峥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没有错。 他们的车队之中,丢了一件物什。 还是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什。 这件物什几乎关系到他们黎家的命运,所以黎明坤负手身后,不安地在房内踱步来回。 “找!都给我出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他气得发抖,连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而脱口而出的声音,都几近声嘶力竭。 可是派出去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几百,都没能带回半点的消息。 黎翰安抚他道:“阿耶,这物什丢了便丢了罢,大不了我们就再买,我们黎家,还缺那点儿钱财么?” 但他的话语却并没有安抚到黎明坤半分,反倒是将他心中的怒火点得愈甚。 “丢了就丢了?”黎明坤侧眸看他,冷冷笑道,阴阳怪气的模样竟是让黎翰也禁不住打了个颤。“你可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从突厥缴获的至宝,世间仅此一件,是要进献给圣人的!” 黎翰仍旧不明他话中的意思,蹙了眉头,道:“那就不能再换一样吗?!” 两人的性子都太过强势专治,所以在黎翰出声的这一刹那,黎明坤就怒上心头,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清亮的响声响彻了偌大的房间,让黎翰的耳畔都有那么一瞬的失聪,嗡嗡作响。 “你个王八羔子!你懂个什么?少在这里自作聪明,赶紧给老子滚!”黎明坤伸手指向门扉,怒喝道。 黎翰捂着受疼的那一边脸颊,一口牙被他磨的咯吱作响。 他沉默着没有言语,下一刻便如风一般,从黎明坤的身侧疾行而过。 见他远行离开,黎明坤才像是脱力般地瘫坐在坐榻上,撑肘案上,捂着眼睛沉默不言。 他气的,是萧予峥先前对他的提醒。 真没想到,有一日,他还会被萧予峥那样的卑贱之人说中。 黎明坤回想起了长安城外的山贼。 可那伙山贼被他悉数除去,宝物又怎么落手他人的呢? 他凝眉想了许久,那相错的恍然一瞥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延平王。 会不会,是那山贼,将物什捎到了延平王的车内? 或者,那山贼就是延平王的人,为的就是偷取他的宝物,让他无法对圣人交差? 想到了这一点,黎明坤的心底反倒是安定了许多。 起码,他如今有点眉头,也有目标了。 当天晚上,他便派人夜探延平王府。 夜色沉沉,似泼墨般,浓的化不开。 而夜中的那一点烛火,摇曳不定,欲熄未灭。 李成衍盘膝坐在案前,秉烛看书。 烛火随风摇曳,明明昧昧地跳跃在他的侧颜,勾勒出他简洁流畅的面部轮廓,沉肃且专注。 专注到,连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都似未察。 可眼前的烛火晃动却轻易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稍稍抬眼,看着那略有些刺目的光,微微眯了眸。 终于,那一行黑衣人暴露了行迹。 李成衍目光一凛,便以手夹起案上的毫笔,将其用作箭矢,向响动的那一方掷去。 有一人受此一击,没忍住地痛呼出声。 其他人见行迹败露,也再不敢多留,欲无功折返。 可李成衍早就有所准备,他们还未踏出屋内,就被如潮水涌入的侍卫堵住。 黑衣人见势不对,惊惶之余,便想着要挟持李成衍,换的脱身。 他们也算是身手不凡的高手,应付李成衍这样负伤的人,绰绰有余。 李成衍见他们向自己返来,竟没有半点的慌乱,单手应对了几招后,便顺从地被他们挟持。 “让开!不然,我杀了你们家主子!”为首的那一人将陌刀横于李成衍的脖颈前,如此要挟道。 他声带恐吓,手中的力道也没有半分的松懈,稍稍一用力,就逼出了李成衍脖颈上的一条红线。 府上的侍卫见主子被胁持,慌乱之余,也没想要放过他们。 直到李成衍对他们下了命令:“放他们离开罢。” 他被黑衣人困于手臂与陌刀间,却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能抽出神思来,对他们沉声下令。 既然得到了命令,侍卫们也不再阻挠,放任那些黑衣人离开。 在飞身跃上屋脊时,黑衣人也终于将李成衍松开,出手一掌,将他推到了空旷的庭中。 底下有侍卫接应,所以李成衍并未伤着,稳稳地落于里面。 他好整以暇地抬眼,望向夜色深处,那湮没的点点黑影。 知道那黑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底,李成衍才终于收回了目光,低垂眼睫,看上手中的物什。 那是他从黑衣人的身上所得。 白腻若凝脂的玉,上面的图腾精致且繁复,带了几分异族气息。 李成衍微微眯了眼眸,缓缓转动手腕,将玉佩翻了个边。 只见那上边,小篆刻了个“黎”字,背景的花饰中,似乎还夹带了其他的信息。 李成衍阅卷无数,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其间的玄机。 原来,是以小篆黎为显,突厥文的黎做饰,相互交错成形。 黎明坤,倒是将他的心思,显露无疑啊。 李成衍不由得勾了唇角,笑意清浅却又意味深长。 翌日天明,他便前往武毅侯府,将他的所得交予了傅行勋。 傅行勋伸手将那玉佩执于手中,仔细端详着,没忍住地笑了。 “这个黎明坤果真是个只懂打杀的莽夫,难为萧廷辉护他这么久了。” 李成衍将手肘撑在案上,稍稍与他拉近了距离,挑眉笑道:“接下来,元策兄打算如何?” 傅行勋从玉佩上移开了目光,抬眼看他,勾了唇角:“自然要抓住这把柄了。” “什么把柄?”一把脆若玉碎的女声先于主人而入,好似清泉般泛着些微甘甜,让商议的两人皆是一愣。 阮幼梨伸手扒住门沿,悄悄探进一个脑袋来,望着他们,眼带不解。 见到是她,傅行勋抬手扶额,不知是头疼还是为了掩饰什么,半掩了眼眸。 “阿沅?”李成衍侧首,对上她清亮的眼眸,话语中带了几分暗暗的欣悦。 阮幼梨提了裙摆,似脱兔般欢悦跳入。 “阿衍。”终于,她停在了二人的跟前,蹲在案边,手肘撑膝,双手捧颊,抬眼望着李成衍甜甜的笑。 听了她的这般称呼,傅行勋和李成衍皆是一愣。 傅行勋撤了手,神色复杂地垂眸看她。 而李成衍则是不掩欢喜地看她,眼睫微弯,笑了。 阮幼梨只是觉得她与李成衍关系已经很好了,延平王延平王地叫来叫去,生分得很,所以才有今日的脱口一唤。 感受到李成衍的欣悦,阮幼梨眼底唇边的笑意愈甚。 “我还以为你欢喜我这般叫你呢!” 李成衍噙笑摆首:“我只是不欢喜你……唤我延平王。” 这让傅行勋有了些微的愣怔。 他原本,还想斥阮幼梨一句不懂规矩的。 欲言的话堵在他的喉间,让他的心口也闷了起来。 “阿兄阿兄!” 正当他微微出神时,袖角的一阵牵动又让他一愣。 阮幼梨扯住他垂下的广袖,万分急迫问道:“什么把柄啊?” 不待傅行勋出声,李成衍便替他作了答:“是黎明坤落下的一个把柄。” 提起黎明坤,阮幼梨便想起了那日所见的黎翰,顿时心有愤愤。 “大概能将他如何?”她问。 “动摇圣人对他的喜爱。”傅行勋的指尖停在那莹润的玉佩上,轻轻摩挲,沉肃应道。 “就这样?”阮幼梨略有些不敢相信。 傅行勋点了点指尖,侧眸看她,眉尾一抬:“你以为,这是小作用?” 他的话引起了阮幼梨的一阵沉吟,半晌,她紧抿了唇,摆首,道:“引起圣人的怀疑,就更能让圣人对他的罪行笃信。” 李成衍点了点头:“就是如此。” “可是……”阮幼梨想到了难以解释的一点,不由得抬眼看他们,凝眉问道,“你们又该如何证明他的罪行?” “证据。”傅行勋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阮幼梨眨了眨眼,脑子里一片混乱。 “什么意思?”她讷讷出声,带着些微的愣怔。 李成衍看着她这般呆愣的模样,只觉分外娇憨,令人心生怜意。 他唇角微扬,笑道:“没错,黎明坤的罪证,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就在元策兄去往突厥边境的那时。” 傅行勋垂眸颔首,接了他的话:“那个时候,我与我的人兵分两路,我在明处,吸引那些人的注意,而我的侍从,一半跟随着我,一半加快了行程,先行去了突厥,暗中搜寻黎明坤的罪证。”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阮幼梨仔细听着他们的话,恍然大悟地问道。 傅行勋轻轻颔首,确认了她的话。 “那接下来,又该如何?”阮幼梨挺直了脊背,摆出一副分外认真的姿态,但她也确是万分专注,生怕错过他们话中的每一条信息。 但并肩而坐的李成衍与傅行勋相对而视后,却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阮幼梨察觉到他们的犹疑,不由得皱了鼻子,摆出了一副无比委屈的模样。 她捏着嗓子咳了咳,又捡回了她的老本行。 “阿兄和阿衍都对阿沅这么狠心吗?连一点点的信息都不愿意告诉阿沅!阿兄和阿衍这样对阿沅,让阿沅好伤心好难过好悲愤好痛苦的,让阿沅的一颗心都像是死去了!阿兄和阿衍就忍心看阿沅心如死灰以泪洗面心如死灰吗?”说着,她抬了数艘比,用广袖擦了擦不存在的泪水。 傅行勋和李成衍都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言惊住,沉默着没有言语。 傅行勋下意识地抬手,覆上了心口处。 那处,像是狠狠地抽动了一下,搅得他的气息都开始紊乱。 她怎么能……当着李成衍的面,也这样呢? 傅行勋不由得紧抿了唇线,别开眼往窗外看去。 明媚天光擦过窗际,翻飞而入,将空气中的纤毫微尘都映的清晰可见, 他侧眸迎上了这天光,不由得为这耀目微眯了眼。 李成衍却比他淡然了许多,顿了片刻,便是轻笑出声。 他无奈摆首,伸手点向她的额头,笑道:“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呢?” “阿沅也是担心阿衍和阿兄呀!”阮幼梨眨了眨眼,浓黑的眼睫似蝶翼轻颤,当然,颤得有些过头,倒像是得了什么病症似的。 李成衍见状,眼底唇边的笑意是愈深了。 但别开眼去的傅行勋却是将唇线抿得愈紧,近乎绷直的凌厉。 呵,叫阿衍这般顺口,竟是将他这个阿兄都放在了后边。 因为他唇线的紧抿,他下颔的线条也愈显清晰,硬朗中透着流畅。 阮幼梨自然也将眼角余光的情形看得分明,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根本没想去搭理他。 假阿兄还比不上阿衍的半分好,搭理他作甚。 李成衍被她磨得没了性子,无奈摆首后,到底开口向她透露了半分:“明日早朝,我们会向圣人将他的把柄展露,动摇圣人对他的信任,之后的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了罢?” 阮幼梨闻言一愣,片刻沉吟后,她抬首对上他的眼,问:“接着,趁热打铁,将他的罪证也一道呈上?” 李成衍不置可否地笑笑,既没出声否认,也没颔首认可。 阮幼梨得不到他确切的回应,不免心生不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要从他的神色变化中找出什么来。 李成衍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竟是微微红了耳根,别开了眼去。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阵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他们心中生意。 下一刻,李成衍便倏然起身,往门外行去。 而后,是傅行勋。 阮幼梨原本也是向跟上去的,但她从始至终,都是蹲在坐榻前。 蹲了这么久,她的两条腿完全是僵直麻木的,根本动弹不得。 故而将将起身,她便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她错愕地伸了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一件物什,始终不肯放手。 但她的运气着实差了点儿,那件物什太过脆弱了,根本受不得她的体重。 “呲——”布帛碎裂的声音响在耳畔,分外刺耳。 阮幼梨抓着那半截绸缎,狠狠地摔倒在地,始终没让屋内沉寂下来。 “砰——”她栽倒在地,近乎匍匐地摔在傅行勋的身后。 显然,傅行勋也有一刹那的愣怔。 他顿了顿,脚尖缓缓转过,面向了她,而后,眼睫低垂,将地上她的狼狈惨景尽收眼底。 阮幼梨也愣愣地抬眼看他。 目光相汇的刹那,似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猛然炸开,使得她的脑中陷入一片空白,什么思绪都成了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