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教习
沈长歌显然的确是方才回来, 适才换下太学的衣衫,一身淡青常服加身,更显他格外似一支苍劲挺拔的竹。不知安小开去了何处, 屋内仅有他一个人, 听见她飞快而来的脚步,他转过头, 正见临霜跃入房门的身影。 “少爷!” 看了看她额角缀汗的脸,沈长歌微微一笑, 手中还拿着方才换下的衣衫, 清音道:“你回来了。” 临霜低“嗯”了声, 知晓他发现了自己是自外归回,迅速抹了下额头的细汗,心里悄悄隐去了些惭愧, 主动上前去取他手中的衣裳,对他一笑,“少爷,您交给我。” 沈长歌手中一顿, 没有拒绝,任她将衣裳接过了,仔细在衣桁上挂平了。 看着她的背影, 他微弯了弯唇,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衣裳很快挂好了,临霜回头,不好意思地道:“奴婢……去了中院藏书阁。” 沈长歌了然, 又点点头,“你一个人在紫竹苑内苑待着,难免会觉得闷,多出去走一走也好,藏书阁人多,与你也熟,平日去和她们聊一聊,心情也可放松放松。” 临霜没抬头,胸口却隐隐觉得淌了一丝暖流,甜声道:“谢谢少爷!” 顿了顿,沈长歌静静望着她,“怎么样,今日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 临霜神思一凝,知晓他所说的是那些诗词书卷,迟疑了一下,立道:“回少爷话,我……就快抄完了,真的!少爷稍等,奴婢这就去拿给您看!” 说着她立马转身,二话不说便朝着门外跑去。 “诶……”沈长歌没曾想她这说去就去的个性,本想制止,可还不等开口,眼前那道青翠纤影已经转了身,很快就消失在房门口。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错愕了几秒,无奈地笑了笑。 …… 没过多久,临霜很快便折返了回来。 再回来时,她手上已多了几页抄撰好的书文,走到他面前,她似乎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将是将纸页恭谨奉上。 看了她一眼,沈长歌伸手接过,指尖轻捻,目光落上了纸面。 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临霜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只是一味全神贯注地看着抄件,脸上神情不变,心里不由有了些忐忑,“少爷,奴婢平日不常以行书写字,所以您看,若有何不妥……” 目光静静从纸面上扫过,他神色温和,很快将纸页放在案上,道:“写得很好。” 得到夸奖,临霜心口微跳,心中不禁升腾一丝喜意,道:“三少爷觉得可以就好!” 看了看她,沈长歌和声道:“你抄的时候可曾记得内容了?‘叶上初阳干宿雨’,这当什么讲?” 临霜愣了一下,乍然听问,虽有些不解其意,但却下意识脱口而出,“‘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是讲雨后初晴,阳光映照花叶堆积的雨珠,是夏荷。” 沈长歌唇角极微地一扬,似隐有笑意却不露声色,转而又道:“那么‘东风夜放花千树’呢?” 临霜想也不想,立即回答,“‘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是《元夕》,是指爆竹冲天绽放,如花映树,如坠星雨,是指爆竹!”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下一句?”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临霜微笑,慢慢舒展了一口气,“《行香子》。” “还不错。”沈长歌点点头,笑意轻现,看了看那案上的那几页抄卷,“你抄完了几遍?” “……”一提起这个临霜眸里的光倏地有些暗了,弱弱开口:“……三遍。” 她说完,忽然又扬起头,定声保证,“不过!少爷您放心,我等下一定把剩下那两遍也给您抄完!一定不会误了您的事的!” 望着她眼睛睁得滚圆的眼瞳,沈长歌忍不住一笑,“你既然都已记住了,那剩下的两遍,便不用抄了。” “嗯?”临霜反而愣了,怔看了他几秒没能反应过来,“不用……抄了?” “嗯。”沈长歌点头道:“太傅常言,观书有会意处,念之背之不如记之,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临霜静立了半晌,忽然一刹心念微动,似乎恍然明白什么,矢口道:“少爷您是故意——”话说到一半,她想了想,又硬生生止了口。 他是故意的? 他刻意将她留在苑内,给她留了抄写的命令,就是为了让她潜意识下记住这些。所以尽管十五遍于他而言十分简单,他依旧下令分给了她让她来抄写五遍。 这一种可能方才从她思绪中闪过,她便不由暗笑,心中有些感怀。 沈长歌却不曾回应,只是自顾背过了身,缓缓走到一面漫壁的书架前。 凝视着他挺拔的背影,临霜沉吟了下,试探地张张口,“少爷,那我现在记也记住了,抄也抄过了,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照旧伴您进学了?” 背对着她,沈长歌唇角微扬。却不曾回答,只是自顾朝着书架一索,从中挑了几本出来,回身。 “这些,你拿去。” 临霜眼睛一眨,听话地接过,垂眸一看,愣了。 《周易折中》、《春秋》、《诗义折中》、《古文观止》……她略翻了翻,大抵六七本,不解地抬头,“这些……?” 沈长歌道:“你之前读过书,且行文对韵颇有讲究,足见底子不错。但你学得较杂,且没有经过正统的学习,还需得固一固基础。我在你房中放的几本书,对你的程度来说应该比较简单,你平日看完那些,也看一看这些,对你会有帮助。” 临霜闻言眼神亮了,默默将书本抱紧,乖巧点头,“我知道了少爷。”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少爷,明天的进学……” 她说着,语调微微拉长,只睁大了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 沈长歌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微默了默,掩唇低咳,“明天你也不必伴我去。” “啊?”临霜一愣,还来不及失望,便急切道:“为什么呀少爷?我身上的伤都是小伤,没关系的!您的衣服……奴婢也已经想办法补好。奴婢保证!奴婢绝对不会再犯昨日的错误,您就让奴婢跟着您!” 沈长歌顿了顿,却只是缓缓摇摇头。 临霜失望,眸里的亮光渐渐暗了,想了想,“那,少爷,我什么时候能再跟您进学?” 沈长歌轻哂,似乎真的想了一想,轻指了下她怀中书卷,“等你把这些都记熟了,就可以跟去了。” “什么?”临霜彻底惊住了,讷讷看了看怀中的几卷书,略一估量,呼吸轻滞。 “这、这也太多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我一年半载都不能再跟你进学?”她脑筋一转,又兴致勃勃提议,“少爷,要不这样!我把这些带去太学!我在太学里也可以背书的!您就让我跟着您!好不好?”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目光清澈,这样饱含哀恳地看着他,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摸样。沈长歌压下暗笑,转身绕回桌案,调侃道:“这是不可能的。” 临霜闷闷盯着他。 “彩月当初刚到长昱身边时,曾也这么说,可是到了太学,就不是说得那般了。你在太学,照应自己不说,还要时时顾我,又有那些小丫头成天围着,想来可不仅仅只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了。” 临霜默默低下脸,心中一索,又立马寻到了一个由头,“可是少爷,若我不伴你进学,那老夫人和长公主那边?” 沈长歌怎能想不到她是想利用老夫人与长公主的说辞来压迫他,却似早有所备,淡定一哂,“这个你放心,祖母与母亲那边我自会向她们告禀,你只需要按我说得做就好。” 临霜一听,急了,“可是……” “好了。”沈长歌轻声截断,看着她,笑容淡然,“你若早一天记熟,就能早一天跟我去,所以,看你了,临霜。” 他话语虽说得平和,语意却分明不容回寰,临霜的话停住了,又幽幽怨怨地盯了他一眼,彻底郁闷下来。 · 自那一天之后,临霜便再未同沈长歌一同去进学。 初时临霜还因这命令独自郁闷了好些天,可是渐渐的,她便收整好心情,重新振奋。沈长歌既与她承诺,只消她将那些书本完全记熟便可再次允她跟随进学,她便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书文全部捉摸透彻,不令他,也不令自己失望。 倒是安小开对沈长歌所下的这一道命令十分不解,只以为是临霜何处惹恼了沈长歌,这才让沈长歌做此决定。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一天他无意“撞破”了沈长歌与临霜的“亲密”,再面对临霜时,总令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难过,他一直想找机会问清临霜因由,可是自从临霜被不允伴学,两人见面的机会都几乎极少,几乎唯有早、晚两膳期间可能会面,又要忌惮着沈长歌,时间一久,他也便只能无奈放弃了。 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逐渐的,公府之中竟逐渐传开了一点流言。 众人传那个曾经受了老夫人亲点,置在三少爷身侧的侍读丫头不知何处触了沈长歌的厌讳,所以虽有侍读大丫头的名分,却不被允同三少爷伴学,传言一开始本仅是在东院的小范围内,可是渐渐便连后院、中院等都有所痕迹。安小开偶然听说过一次,告予沈长歌,当即敕令着制止,可是虽压下了明面的风声,却没能阻止暗中的风气。这说法却越来越盛,便连众人再次见到临霜时,阳奉阴违间都不免颇带染了些鄙夷。 然而临霜此时却根本无暇顾及那些闲言碎语了,她如今一门心思,只全部扑在了那些书本文卷之中,每一日卯时便起,用过膳便开始修习,夜晚月上中庭方才将将入寝,便连睡时都几乎怀抱着书本,大有当初择选侍读时的勤恳气势。她想着,无论外面的人都纷传些什么,只要她努力完成沈长歌的嘱咐,重伴他的身侧,便可一朝驳堵了所有捕风捉影的传言。 期间,老夫人召过她一次。 大抵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见到老夫人,临霜不免有些惭愧。当初她受老夫人亲指,除却她自身,无疑也是承托着老夫人对她的期盼,而今方才入苑不久,她便接二连三惹出意外,分外内疚难堪。 老夫人却不曾加以责备,只说她的事情,沈长歌早已向她报备过,让她安心补习即可,不必过于思虑,颜容神容依旧是恁般的平顺慈和。临霜感激应下了。然后未过多久,府中那些流言竟如烟尘般消散不见,似乎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很快的,时令已入了秋季,紫竹苑内的花渐渐谢了,银杏树的叶子化得一片金黄。每当阳光灿烂,映透了树叶便犹如一簇的黄金层层叠叠。 这么久以来,她几乎已习惯了现下的日子,卯起亥居,读书抄卷,偶时也会应知书入画的召唤,至前苑同她们说笑谈天。等到傍晚,沈长歌下学归回,她便勤快替他更衣盥手,再共用晚膳,席间她会问起书中所见不懂的问题,聆听他一一耐心解答。偶尔心血来潮,他会临时对她进行抽考,她就紧张而仔细地慢慢回忆,生怕一不小心答错了问题。 更多的时候,她更喜坐在苑中的银杏树下,四周风轻云淡,阳光晴好,她将书卷摊于双膝,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碎点。她便在那静谧幽然的环境之下,就着破碎阳光默默读卷,看着他在书上所标注的细致注解,字迹行云漂亮,解意挈领通透,连心绪都跟着平静。 偶尔读过古诗,看着那些婉约之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莫名地心弦微漾。怔怔凝视着那坠落书页的金黄叶子,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痴痴坠进一场冗长幽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