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贾琏离京次日, 不知怎么的,消息便传到昭阳郡主耳中。昭阳郡主也是个糊涂的, 不问青红皂白,火急火燎赶到荣国府兴师问罪。 自然荣国府中门不会为她个小小郡主而开, 昭阳到底从偏门入府。贾母也有气,只在房内等候。昭阳本欲直奔荣禧堂,居中高坐, 痛骂贾母等人不识好歹。可昭阳进府才知, 贾琏所在大房居住在偏僻的东院,二房忝居荣禧堂,而贾母年事已高在房内等她。昭阳傲气先衰三分。 待在贾母房中落座后,昭阳郡主抬头一看, 贾母竟按品大妆, 超品诰命服饰加身,国公夫人架势一摆,气场、气度远超她个老姑娘! 贾母轻轻吹着杯中茶叶, 漫不经心开口问道:“郡主大驾,寒舍实在蓬荜生辉。只是敝府回帖约郡主六日后相会, 不知为何郡主今日突然驾临?招待不周,多有怠慢,请郡主见谅。” 昭阳郡主小眼滴溜溜乱转,将房内人扫视一圈。迎春是她早便认识的。除此之外,还有三位妇人并一个小姑娘,衣裳首饰虽不甚华丽, 但容色皆佳,气质内敛,竟个个不逊色于她。昭阳省去客套,梗着脖子直接问道:“不知府上琏二公子现在何处?” 贾母似是颇为惊讶,双眼圆睁看着昭阳郡主道:“怎么,难不成郡主此来专门为拜访老身的不肖孙儿?”贾母说到此,故意停了停,目光灼灼盯住昭阳郡主身后的老嬷嬷。昭阳年轻不懂事,你个老婆子也不知男女有别、女德女戒? 那嬷嬷被贾母盯得头皮发麻,张张嘴,正欲发声。 贾母缺打断道:“那不巧,琏二爷随他先生今科状元王晟王大才子赴任金陵去了。三年五载内,只怕都不会回来。” “什么?”昭阳郡主拍案而起,怒气冲冲道:“他这分明是在躲我?” 贾母明知故问道:“恕老身愚昧,不知郡主何意。据老身所知,琏儿和郡主不曾有交且他乃奉亲命南下,求学应考。想来和郡主毫无干系。” 昭阳郡主从没被人当面拒绝过。她虽脸皮厚,却不是听不懂人话。贾母之语,句句如刀,直戳她心口。昭阳脾气上来,就要不管不顾破口开骂。她身后站着的老嬷嬷见势不妙,死死拽住昭阳衣袖,小声急道:“郡主息怒!郡主息怒!” 哪知老嬷嬷不劝还好,她话方出口,昭阳大怒回身,“啪——”地便扇了她一耳光。 老嬷嬷好歹打宫里出来,是老人家,当众被昭阳扇耳光,登时紫涨了面皮,左脸迅速肿起,五个手指印格外分明。 昭阳似还不解气,右手高举,眼瞅着又要扇下。那嬷嬷却连躲都不敢,哆嗦着嘴唇等待狂风暴雨。 贾母却突然厉声喝道:“住手!郡主若要教训奴才,自可回府随意行事。”言下之意,荣国府岂是尔等放肆之地! 迎春听见,忍不住便要拍手叫好!迎春抬眼偷觑,元春、邢夫人也是与有荣焉、好不解气神情。唯独王夫人,眉眼间难掩忧虑。 贾母语声也不甚大,却掷地有声,在昭阳郡主耳边如惊雷乍响。昭阳不过狐假虎威,实乃色厉内荏的主儿,被贾母一喝,锐气尽竭。 此刻昭阳右手高举,打也不是,收也不是,着实下不来台。她本想杀鸡儆猴,借教训奴才威吓贾府众人。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贾母一句话镇住,露了怯。贾母不愧陪伴贾代善一生,发起威来,颇有杀伐之意,满屋肃杀之气。昭阳郡主衣裳轻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时,场面便冷了下来。 昭阳郡主身边一个绯衣丫鬟越众而出,躬身上前恭敬对贾母行礼毕,说道:“郡主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稍有失仪。现已在府上叨扰多时,奴婢替郡主告罪。待郡主风寒痊愈,再行登门拜访。” 说也奇怪,向来不可一世的昭阳郡主闻言当真调转身,头也不回离去。其身后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贾母高坐榻上,不轻不重说道:“老身行动不便,恕不远送。”王夫人欲起身送客,贾母一个眼刀飞过去,王夫人只得停步。 到了,只有两个二等丫鬟欢送堂堂昭阳郡主出门。 可怜昭阳,兴师动众问罪而来,垂头丧气铩羽而归。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门两国公的贾府竟是那般好欺的! 昭阳才刚出院,迎春便欢呼一声,投进贾母怀中,没口子连赞道:“老祖宗当真霸气!替迎儿和哥哥好生出了口恶气!看以后那等不三不四之人还敢不敢打我哥哥主意!” 贾母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眸中冷光闪过。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为着贾琏的名声,她才虚以逶迤让昭阳三分。谁知昭阳如此不知进退,竟敢公然到府上叫嚣。今日不过小惩大诫,逼急了她,她敢一纸诉状将昭阳告到御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贾母一出手,昭阳郡主等宵小立马退散。迎春总算得了清闲,每日里只是闭门研究品香制香法门。 不过倒还有一件异事。自打贾琏离去,水溶反三天两头登门造访。起先水溶在贾母房中一坐便是半日,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后来还是贾母识趣,但凡水溶再来,径直让迎春陪着水溶到园子里下棋对弈。水溶来荣国府便愈发勤了。 迎春和水溶对弈期间,元春没少来端茶送水。可惜水溶是个棋痴,根本没注意到身侧还有旁人。 有一回,元春实在忍不住,出言提醒水溶该如何落子。在元春看来,她棋艺不逊迎春。不过因为贾母偏心,她才不得为世子棋友。难得遇此良机,元春玉颜恨不得贴到水溶面上,明眸善睐,纤指轻点棋盘上白子遍布处一个空缺,柔声细语道:“世子爷,元春看来,黑子落在此处甚佳。” 殊不知,水溶早已看破。落子在彼处,确乃进攻之妙招。但深入敌营,后援乏力,贪一时之功,若被迎春避实就虚,来个直捣黄龙,定然得不偿失。水溶抬眸去瞧迎春面色,果然迎春嘴角噙着一抹奸计得逞的微笑。 水溶虽恼元春冒失,到底修养甚佳,只含笑开口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说罢,捻起黑子,远远地落在棋盘右后方。 元春颇不赞同,又要开口。抱琴拉拉元春衣袖,元春这才闭口不言。心中到底不忿,深恨水溶错过一步好棋。元春腹诽道:“怪道迎春能和水溶一下半日,原来水溶竟是个自矜自大的臭棋篓子。如此一步好棋,他都看不出来。”元春赌气旁观,非要看看水溶如何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眼瞅着日色偏西,迎春水溶二人你进我退,仍旧杀得难分难解,元春眼力却渐渐跟不上。她预想中的水溶惨败情形不仅没发生,水溶所执黑子竟然渐有并吞山河之势。元春才知她棋艺低过水溶和迎春太多,难怪贾母不让她陪水溶下棋。元春羞愧无地,悄没声息带着抱琴离去。 后来,元春也常来观棋,依然给水溶端茶递水,却再不发妄语,只伺候得十分殷勤。只是水溶不仅没因此记住元春,反把元春当做了迎春的丫鬟。元春得知后,彻底恼了。任凭王夫人恩威并施手段用尽,元春也再不肯往水溶跟前凑。对此,迎春只当自己是稻草人,眼不见心不烦。 期间,迎春送去怡亲王府验看的贾敏府上姨娘所制胭脂,畅香苑的师傅也给迎春送来了回音。果然,那胭脂里除了麝香和红花,还有极为阴损的虚耗妇人精气之物。且用量极为小心,短期内甚至有活血补气功效,中者越发不觉。若不是有意查找,外加麝香露出形迹,便是畅香院的师傅们轻易也不能察觉。 胭脂内毒素虽少,但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使用之人,必然心烦气躁,精气匮乏,身体日益虚弱。若再怀孕生产,哪怕侥幸没有难产,产后几年,也必因失于调养而一命呜呼! 那姨娘好狠的心!迎春得信后立马回禀贾母,奉命修书一封,托人快马加鞭送往姑苏。 且说贾琏、王晟二人,一路顺风顺水,不过在运河上行得小半个月就到了金陵。 早几日,林如海就收到消息,特特带着金陵大小官员在岸边恭候王晟。论理王晟不过金陵知府,轮不上大小官员通通前来迎候!只是林如海是天子近臣、巡盐御史,深得圣宠。他亲来迎接,深谙官场之道的金陵大小官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在上官面前露脸的机会! 王晟官船还未靠岸,远远的,林如海就冲他招手呼唤道:“贤弟,愚兄可想煞你了!” 林如海身后大小官员都被林如海热情如火的语气惊到了!万没想到素来貌美如花却冷心冷面的巡盐御史大人也有这种七情上面时刻。 却不知此乃林如海刻意为之!金陵官面上的水儿实在太浑,大小官员之间盘根错节。不说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就是皇上、王子、各路公侯,哪家在金陵没有自己的势力?王晟初来乍到,又书生意气,没有林如海罩着他,只怕王晟初初就任便要栽个大跟头。 王晟不知他就任消息还没传到金陵,兵部尚书大人、北静王爷和贾赦都给林如海来个信,让他在金陵多多照看王晟。就连今上也曾传秘旨给林如海说,好不容易来了个新科状元,朕心甚悦,让林如海且照看着他些,必要时,放下御史公差,好生提点王晟一番。毕竟若非王晟和林如海本有旧交,皇上如何也不肯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掌管金陵重地。 林如海接到王晟、贾琏,并说要为他们接风洗尘。王晟就要推辞。林如海按按他的手腕,王晟这才作罢。接风宴就摆在金陵最大的酒楼——迎风楼。 王晟一见这“迎风楼”招牌,便眉头一皱,轻声问林如海道:“恩公,这个酒楼是谁家产业?”王晟知恩图报,深念林如海当年救命之恩,始终不肯改口,坚决称呼林如海“恩公”。 林如海见王晟一眼看破玄机,不由对其刮目相看,悄声道:“数年未见,贤弟果大有长进。如此看来,是愚兄多虑了。此乃拙荆娘家二嫂之亲妹子夫家的产业。”林如海这番话七拐八绕,贾琏在旁听见,都没翻过个来。王晟却品过了味,笑道:“原来是皇商薛家!果然实力雄厚,出口不凡。”说罢,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边厢,众官员还未行至酒楼门前,紫薇舍人薛公便迎将出来。彼此行礼罢,薛公引着众人到楼上雅座按序坐好。 迎风楼雅座果然非同凡响。布置之精巧华丽处,胜过荣府贾赦书房;墙上所挂字画皆为真迹不说,比之王晟的收藏也不遑多让;再看满桌饭菜,龙肝凤髓,可谓应有尽有。目测迎风楼雅座的这顿饭没有千儿八百绝对拿不下来。王晟眸光便暗了一暗,这金陵富庶、官场水浑果然名不虚传。 林如海以地主故交之名,邀众人举杯。觥筹交错间,林如海不着痕迹便把在座各位大人的官职、名姓、近年履历一一说与王晟知晓。 在座大小官员本来还想给王晟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厉害,莫以为京官状元,背靠兵部尚书、宁荣两府乃至北静王府就有多了不得。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金陵这地界不是谁一个人便能说了算的! 可是不曾想,金陵大小官员酒杯才端起来,便被林如海先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个个如坐针毡,冷汗顺着脊背哗哗直流。 难怪林如海深得圣上宠爱,可直达天听!在座这些官员中,有些人只得区区七品,更乃偏远县城小县令。他们的直属上级甚至都叫不出他们名讳,然而林如海不仅能叫出他们姓名,更对他们的家世、履历都如数家珍。大小官员在林如海面前直如光着屁股的幼童,怎能叫他们不害怕!林如海的可怕之处愈发彰显!偏他说的都是好话,你还得起身谢上官赏识! 一顿饭下来,王晟是收获满满,众位官员却心丧欲死。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生怕王晟这头三把火先烧到自个儿头上。饭毕,各位官员别说给王晟颜色看,使绊子做手脚,待送王晟入金陵知府衙门后,尚不及拍王晟马屁,个个夹着尾巴逃回任上。人人都想着先把各自辖区内违法乱纪、官商勾结、草菅人命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再说。 且说贾琏陪坐,隔岸观火,本该甚觉有趣才是。没想到琏二爷却只看得头昏脑涨,胸口发闷,直欲奔上崇山峻岭,放声大吼几嗓。贾琏也不是不懂官场上之人情往来,只是乍见文人相轻,官场倾轧,觉得真是名不虚传,实在没劲。 比起军中男儿,今朝有酒今朝醉,铁马金戈入梦来的豪迈雄壮,实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贾琏越发打定从军报国之壮志,一心一意要跟着王晟和林如海学习兵法战策,成为一代名将、古今帅才。 再说林如海带着王晟去到金陵知府衙门。下属官员早将衙门打扫干净。因林府人口较少,仆役大多遣散,林如海便专程帮王晟采买了两房下人,也已在府衙安顿好。至于师爷、幕僚有林如海举荐的,也有兵部尚书唐大人族中子弟,王晟这边,人手断不会缺。 诸事几乎安排妥当,王晟已在府衙安顿下来,林如海因公务繁忙,又见王晟早非“吴下阿蒙”,再有他手底下几个幕僚辅佐,在金陵站稳脚跟想必不难。林如海便要告辞离去。王晟也不强留,二人手牵手向外行去。 府衙门前,林如海的马车旁,一匹纯黑野马正后蹄刨地,嘶鸣着跃跃欲行。若非马上之人骑艺精湛,紧抓着马缰绳不放,口中“吁吁”连声,只怕马儿早飞奔出百里开外。林如海见状,脱口赞道:“好俊的马儿!” “姑父也觉得琏儿的马好?只是这马太野,还认主人,不然琏儿就做主送给姑父!”贾琏卖乖道。 原来马上人便是贾琏。那匹刨地野马便是贾琏家“黑旋风”。黑旋风因在船上闷了多日,浑身都不舒坦。好容易马踏实地,直恨不得日行千里,解解痒气。偏生贾琏还死死拉住它,就不肯放它去撒欢。一人一马便在府衙门前拉起了大锯。 林如海闻言抬头,惊讶地看着贾琏,不曾想,几年不见,贾琏不仅越发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连骑艺都已如此精湛!林如海含笑看着贾琏答道:“是吗?姑父竟不知琏儿何时变得如此大方!” 贾琏弄巧成拙,尴尬摸头,翻身下马,嬉皮笑脸蹭到林如海身边说道:“姑父,琏儿虽无宝马相赠。可是琏儿妹妹的大名,姑父可还记得?” 林如海闻言果然双眼放光,急忙问道:“你是说迎丫头?她当真又有预言?”林家三代单传,说林如海不想要儿子,林如海自己都不信。 贾琏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话还没说完,贾琏便被王晟一个烧栗砸在脑门上,疼得贾琏“哇”地一声跳起来。王晟严肃道:“没大没小,好生与你姑父说话。” 林如海阻道:“无妨,琏儿年幼,一时顽劣,小惩大诫即可。”林如海在“小惩大诫”四字上格外加重语气,朗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寒光。贾琏浑身汗毛支愣愣都竖起来,赶忙对林如海打躬作揖,将迎春预言贾敏将有身孕且是男婴一事娓娓道来。 贾琏却留了个心眼,将胭脂有毒一节省却没说。毕竟是林如海的姨娘,万一林如海不相信姨娘害主或存心包庇,贾敏尚蒙在鼓里,贾琏图一时嘴上痛快,再次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林如海听罢贾琏言语,越发归心似箭,冲王晟一摆手,就要上车离去。 贾琏赶忙拉住林如海道:“姑父且慢,琏儿与你同去!” 林如海疑惑地看向贾琏道:“你不是吵着要来给你家先生做小师爷吗?怎么还没上任便这般急着要去见你姑妈?” 贾琏嘻嘻笑道:“琏儿今日算看明白了,先生哪里需要我做小师爷。就琏儿肚子里那一丁点儿弯弯绕绕,还不够在先生这里丢人现眼的呢!倒是姑妈那边,琏儿这三脚猫的功夫反倒能派上些许用场。” 林如海闻言俊眉微挑好奇问道:“怎么难道你姑妈还有甚劫难,需要你去保护她不成?” 贾琏莫测高深地一笑,再不肯多言,只一味缠着林如海要去林府常住。 林如海哪能不让贾琏过府?适才种种,不过玩笑话。他临出门前,贾敏便千叮万嘱接到贾琏后一定要立时带他回府。她们姑侄多年未见,贾敏早按捺不住。要不是黛玉还小,不能远行,贾敏定要和林如海一同来接贾琏不可。 林如海邀贾琏同车,贾琏因贪图金陵风貌,非要骑马尾随。林如海也便随他,二人纵马直奔姑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