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像我们这种怪人, 入了枢密省时便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哪还敢奢望过什么安生日子。”秦湘手撑下颚, 望向虚空处,纵使谈论的是终身大事, 她却仍不改洒脱不羁的性子。 叶秋嬗失笑:“怎么会?靳朝司制严谨,上到首辅阁老,下到升斗小吏, 年老之后都会荣退。你们虽无官职在身, 但好歹是受御史大人承认的部从。等到了年纪,自然也会功成身退。” 秦湘却扬起笑容,摇头道:“娑老高龄七十却貌若稚童,九佘坐比人高礼如小山, 阿蛮只手可举五个壮年男子, 而我身患软骨可缩进尺长洞中……还有很多同僚,我们这些怪人早已不容于世,若不是枢密省给了我们一个容身之所, 还让我们的异于常人有了可用之处,这世上早没有什么秦湘了。所以, 秋叶先生你明白了吗?并非枢密省不允我们退隐,而是我们离不开它,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叶秋嬗再次红了眼眶,曾几何时她也为自身奇能烦恼惶恐过,生怕被人视作妖怪。后来才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许多和她有着同样苦恼的人,他们可利用自己不同寻常之处惩恶扬善, 不知不觉早已和他们成为生死之交的挚友,若是现在问叶秋嬗愿不愿离开枢密省,她的答案也必然是否定的。 “你说得对,何必想着退隐呢,咱们将来都留在枢密省养老,热热闹闹多好。” “是啊,我们这些怪人从未想过离开枢密省,你可还记得掌管天禄阁的于老?他曾经因公失明,应大人为嘉奖他要送他回乡,他却感念枢密省的再造之恩,宁愿留在暗无天日的天禄阁看守文书,也不愿回乡去休养,足可见其对枢密省的情深义重了。” 叶秋嬗回忆片刻,想起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内显露的一双浑浊的双眼。 “于老竟是因公失明么?他是身具什么奇能?竟可以盲辩文书。” “这事我也是听他人说起,好似是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奇能。说起来这于老还是个传奇人物,他与应大人同届应试,居然连中三元。而后与应大人同在枢密省就职,两人旗鼓相当都是难得的人才,当时屡破奇案让歹人闻风丧胆。只可惜于老有一次外出查案,遭人暗算致使双目失明……旷世奇才便这般陨落了……” 秦湘语气中难掩惋惜,叶秋嬗听得发愣,她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看守都有如此大的来历,枢密省内当真是藏龙卧虎了。 “于老这般先天便优于世人的奇才突然失明,必然比常人更难以接受,若不然他也不会将自己关在那么一个昏暗无光的地方孤独终老……”叶秋嬗想起门洞里瞧见的沟壑纵横的脸,真难以想象他和应大人是同岁之人。 秦湘叹息一声,蓦地站起身来:“跟你聊的投机,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公子叫我知会你一声,他这几日要外出查探异族刺客之案,你若无事最好留在府中,若有要事最好让禁卫随行。” “好,我明白了。”叶秋嬗满口答是。 秦湘这身份不便久留,向她告辞回去,临出门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冲叶秋嬗眨眨眼睛,一脸狡黠的笑意。 “叶姑娘对奴家与九佘的心思看得如此通透,怎么轮到自己却糊涂了呢?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呀?” 叶秋嬗先是一怔,而后粉颊涨得通红。 …… 翌日,郡主寝院传来消息,郡主大怒之下将屋子里的摆饰砸个稀烂,叶秋嬗叫人去将碎掉的东西清扫了,并留了两个禁卫看守。 第三日,禁卫来报,郡主举止癫狂,对院中奴婢非打即骂,甚至用先前藏好的碎瓷片生生划烂了一个侍女的脸…… 当天入夜,叶秋嬗莫名心绪不宁,心头不详的预感刹那闪过,顿觉白若虞这两日行径过于怪异。当下惊坐而起,带着人往郡主寝院赶去。 正该是沐洗的时辰,整个寝院却静得落针可闻。 “怎的这般安静?郡主已经歇下了么?”叶秋嬗皱眉问守在院门处的两个禁卫。 “回大人,郡主在傍晚时分忽道头疼脑胀,屏退了侍女便在屋内歇下了,到目前还未起身。” “头疼脑胀?你们怎不速速回禀于我?请了郎中来瞧没?”叶秋嬗焦急斥道,还未待他们回答,便甩袖踏入院内。 此时院内一众侍婢瑟缩如鹌鹑守在门口,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动了郡主,又惹来一顿打骂。 “郡主还没醒么?”叶秋嬗问。 众婢女皆是摇头。 “去,将门打开,告诉郡主邱清有事求见。”她随意拉过一个侍女,冷声吩咐道。 那侍女却像大祸临头一般,抖如糠筛、连连摇头,心里连声说“不”。 叶秋嬗见她都要瘫软下去,怒极放手。 “要你何用!”呵斥一句,索性自走到门前,轻叩门扉恭敬道:“郡主,臣邱清有要事求见。”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叶秋嬗心头一跳,再次重复先前的话,屋内仍无任何响动。 她背上冒出冷汗,声音轻颤道:“郡主,臣有要事相告,得罪了。” 而后抬手一推,将门大打开来,屋内漆黑一片,一股腥臭混杂的怪味扑鼻而来。 叶秋嬗压下心中胆怯,拿过禁卫手中的灯笼,将屋内的一切照得透亮。 率先入目的是一双未着寸褛的苍白的脚,凌空悬在半中央,鬼魅如斯,立即引来身后一片惊呼。她也是咬紧了牙关才不使自己临阵脱逃。 灯笼随着她颤抖的手提高半分,白若虞就这么吊在房梁之上,原本娇美的脸蛋肿胀发紫,双目几欲脱出眼眶,脖颈以一种极可怖的姿态扭曲着……地上留有一滩散发出尿骚味的腥黄色水迹,由此可见死前有多痛苦…… 不止这些,叶秋嬗还察觉到白若虞悬梁的绳索并非一根白布,而是一件红艳似血的绣满祥云的霞帔……她想起在一个时辰以前,白若虞还遣人向她讨要嫁衣,说是想试穿一次。她以为这能让她平息怨气,竟没想到最后却被她用来悬梁自尽…… 叶秋嬗脸色煞白,踉跄半步,终是忍住胃中翻腾,向身后人吩咐:“快,通知谢使臣和白使臣过来。还有谢大人和应大人,其余的人封锁郡主府,院内任何人不可出去,此事未查明前切记不能走漏风声。” 她不愿再去瞧白若虞的死状,却不得不走入屋内搜寻证据。在她之前未有人发现郡主已故,若不是自缢而亡,那真凶极有可能还藏在屋内,她不能因胆怯而耽误破案的最佳时机。 叶秋嬗在屋内翻找了一圈,确实未发现有人藏匿的痕迹,再观白若虞自缢的三尺之内,一片狼藉竟无从下手。 地上有檀木碎渣,是昨日她砸碎了摆饰后,被叶秋嬗更换的檀木弥勒上掉落的。那檀木弥勒滚落在案几之下,上头沾染了已干涸的血迹。叶秋嬗眼前浮现出白若虞以木砸头的癫狂场景…… 地上的一滩尿迹恶臭难闻,她也浑不在意,拾起一块沾了血迹的碎瓷片,站起身来放到白若虞腕上比对,虽则血肉模糊表皮翻起,但仍不难瞧出是以钝器割裂所致。 将瓷片搁在案上妥善放好,叶秋嬗面如死灰。 白若虞是死意已决,早在三日前那场胡闹恐怕就是先兆,可恨她发觉了异样却粗心略过,若是早日堤防也不会酿成今日大祸…… 叶秋嬗心头后悔万分之时,外头的人已闻风赶到,率先闯进来的是白若虞的兄长白新柏。 他踉跄着冲进屋子,一把抱住白若虞的尸身,哭嚎起来:“妹妹……我妹妹好好地怎会自尽……” 他将白若虞的尸身放下来,也不顾她一身恶臭,抱着哭得昏天黑地。 叶秋嬗冷眼瞧着,闻到他一身酒味,心头冷笑:自个儿妹妹这几日如此反常,这当哥哥的非但不过问,还日日出去喝花酒,等人都故去了才跑来哭嚎,又有何用呢? 白新柏还在哭嚎,谢守义随后才跟了进来,竟是半响无言。默了良久后才开口,说出的话却叫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和亲郡主未嫁而亡,若是羌王追究下来便是靳朝的过错……我们几个属护驾不利,罪当问斩……” 叶秋嬗心沉到了谷底,白新柏哭嚎得更加悲从中来。 …… 谢芝与应宪回府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初阳斜照,敲开一室昏暗。 叶秋嬗三人在屋子内留守了一夜,均未合眼。个个面色苍白,眼下青黑。 谢芝早在之前便从禁卫口中听说了来龙去脉,此时进屋见一室狼藉,只微微皱眉便走到叶秋嬗所在之处。 “谢大人,郡主自缢身亡了……”叶秋嬗看着他,眸中恍惚。 “地上凉,你先起来。”他拉起叶秋嬗的手,惊觉寒凉如冰。 感觉到谢芝手上的温意,叶秋嬗这才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反握住他。谢芝知晓她是有话要讲,便转头对谢守义二人道:“三叔,白使臣,郡主此事还需仔细勘察,你二人留守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待查出真相,我会派人及时通知你们。” “查出真相又如何?我妹妹会死而复生吗?”白新柏压抑了一夜的哀怨瞬间爆发,双目赤红瞪着谢芝。 谢芝沉吟片刻,轻叹一声:“白使臣,我理解你失去至亲的痛处,但此案并不止是你一家之事,而是关乎江山社稷。在站的所有人的生死都牵连其中,我比你更想寻求真相,且不管郡主是否是自缢而亡,总要找出一个答案才能让她死而无怨。你作为兄长,应比我更明白才对。” 白新柏憋红了脸,唇瓣颤抖说不出话来,人只有到了极度悲伤或是极度恐惧之时才会有此表现,难免引人同情。 最终,他还是与谢守义等人一道出去了,白若虞的尸身被谢芝要求放在原处,他抬起白若虞的下颚,仔细查看这脖颈上的伤痕。 勒痕深入表肤,将人体最脆弱的一部分撕裂得惨不忍睹。 “有挣扎的痕迹,但没发现第二条勒痕。”他下结论道。 “这么说,郡主的确是自己上吊的?”叶秋嬗颤声问。 谢芝转头看她,眸色深如浓墨,颔首答道:“基本可以如此断定,但也有疑点。” 他走向白若虞上吊的房梁之下,“秋叶,你是第一个进屋子的,郡主自缢踩的这根凳子是不是从没被踢翻过?” 叶秋嬗回忆片刻,随即点头:“的确,我进屋后除了那块破瓷片就未动过屋内任何物件,后来白新柏进门我也一直提防着他破坏证物。” 谢芝露出赞赏的神色,又开口道:“人在上吊时,会踹掉踩凳,如此即便后期后悔也回天无力,而这踩凳是立着的,这便奇怪了。” 他看向叶秋嬗,见其仍懵懵懂懂不甚明白,遂又冲她勾勾手指道:“我将郡主尸身挂到吊绳上,你再瞧瞧。” 谢芝用了内力,不费吹灰之力将白若虞放置原处,白若虞的尸身在半空中晃荡两下停在了坐凳之上,而她的脚与坐凳只有寸许距离,若是想下来,稍微伸长脚底便能踩住。 叶秋嬗立即明白了,但随即又面色苍白:“郡主求死之心如此决绝?竟在死前那刻连挣扎都不曾做过?” “非也。”谢芝摇头,带她来到白若虞的尸身前,将她宽大的袖子掀开,露出一双骨节弯曲成爪的手来。 叶秋嬗曾查看过她的左手手腕,却并没有翻看她的右手。 此时看去,却见右手手背上皮肉翻起,惨不忍睹,像是被什么抓伤一般。 谢芝又以眼神示意叶秋嬗看她左手,叶秋嬗立即定睛去瞧,果真发现白若虞左手指甲里满是血污,有的甚至留有皮肉残屑。 叶秋嬗毛骨悚然,皱起眉头问:“郡主为何自己抓自己?” 谢芝看向房梁上鲜红如血的嫁衣,缓缓道:“上吊是最为痛苦的一种死法,许多自缢的死者中都发现有死前挣扎的痕迹,他们一般呈现手指指甲翻起的死状,是垂死挣扎时拉扯吊绳所致。你看郡主的右手指甲是否也有此等现状?” 叶秋嬗又大着胆子去瞧,果然如他所说,一个诡异的想法骤然从心中划过,激起一身冷汗:“郡主为何会右手去拉扯吊绳,另一只手却在抓挠着它?” 谢芝眼中讳莫如深:“我在枢密省见过无数自缢而亡的尸首,有的如之前所说,有的则毫无挣扎痕迹,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先例的。只有郡主这种是我平生见的第一例。” 他顿了顿,还是将心头的想法和盘托出:“这就好像一个人受人迷惑去上吊自尽,途中却忽然清醒,一边有意识地想阻止自己,一边身体却不听使唤。郡主的死状,便如同这个人一般……” 一股凉风拂进寝院,分明是骄阳似火的旱地,却凭生出一阵由里及外的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