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不知为什么, 这话听起来总有些覆水难收的怅惘。 柏子青犹豫了许久, 觉得还是算了。 “今天已经与母亲聊了一个下午了, 再说就算现在追出去, 估计也赶不上……” 他的话音未落,赢粲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原本有些暗沉的眸光顺势亮堂起来, 如夜空般跳跃而升的星子, 越来越耀眼。 他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对着柏子青问道:“是真的?” “……嗯。” 柏子青是真的没想到这件么小事能引得赢粲这么高兴。宴会散去以后, 赢粲居然还跟陆复宜聊上了。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酒小啜了一口, 再朝方璟的方向看了看,转头便听见了柏昀的声音。 “子青。” 柏昀的声音有些蔫, 带着浓郁的不满与幽怨。他与薛猷定都有受邀,但由于两人的官职太小,都被礼部安排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柏子青那个位置恰好看不见他。于是整场晚宴下来, 这种没法与弟弟眼神交汇的遗憾被身边的薛猷定成功炒成了出离的愤怒,他强忍着不掐死薛猷定的心情,对柏子青难得露出了委屈的神色。 “大哥!”柏子青许久未见到柏昀,才兴高采烈地刚叫了一声, 柏舒也朝两人这儿走来了。他见到小儿子的态度更是直接, 看周围没什么人注意, 二话不说就伸手抱了柏子青一下。 “嗯很好, 胖了。”柏舒如此总结道, 任柏子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父亲怎么没和母亲一起走?” 柏舒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他:“子青,在宫里过的好吗?” “还好。”柏子青乖巧地答道。 这也确实是实话,即使总有些糟心的人前世今生都避不开,但他曾经历过最难的日子,现在真的算是风平浪静。 “我已经听你母亲说过了,你似乎并不喜欢皇上。”柏舒说着,回头看了高位的赢粲一眼。这个时候皇上没走,那些大臣自然也不敢告退。虽然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一些道别的话,眼神还是朝赢粲那边瞄的。 赢粲似乎并没有一时半会要结束与陆复宜的话题,柏子青离得比较近,听得到一些,陆复宜在说一句极经典的话,“利则近,不利则止,不羞遁走……”而赢粲虽然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脸上的笑却也并不明显。他回应着陆复宜,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楚。 “子青?”柏昀皱着眉开口道:“可是今年过完你的生辰,就要举行封后大典了。” “我知道。”柏子青点点头,他看着柏舒,情绪不高:“父亲,听说如果我后悔,就算赢粲同意了,也只能对外宣称……我死了?” 柏舒神情有些肃穆,他先是点了点头,又道:“子青,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柏舒忽然伸手扯下柏子青腰上的玉佩,而后转身,径直朝赢粲走去。柏子青与柏昀对视了一会儿,谁都不知道柏舒这突然的行为是要做什么。 他穿过了众人,走到赢粲跟前,单膝跪下,“皇上,先帝在时,曾许诺臣可拿玉佩换取一个愿望。” 满堂的嘈杂声忽然都停滞下来了,那些乐声、弦声、人声,如潮水一般褪去的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呼吸声与心跳。只是即使这样,它们的声音也抵不过柏舒。赢粲没有表现地太过惊愕,他稍稍侧过了头,却是下意识地,有些茫然的看了柏子青一眼。 柏子青与他的眼神在空中对撞,可就是这样一眼,使得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真是奇怪。 赢粲朝陆复宜做了个手势,单方面中断了与他的对话,回身朝柏舒问道:“你想要什么?” 柏舒言简意赅,回答的很直接:“臣想替小儿子青退婚。” “可他已经入宫了。”赢粲对柏舒的声音大概是破天荒头一次这么冷冰冰,“这件事情不宜在这里谈,柏卿明日来宫中一趟,我们再……” “皇上!”柏舒打断他的话,寸步不让,双手举高呈上那块冬青佩,“请收回此物。” 殿中没人应答,但所有人几乎都倒抽了一口气:柏舒竟然是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众亲贵大臣面前生生逼得赢粲答应!要给柏子青拼出一条几乎不可能的路来! 柏子青忽然明白为什么先前长平公主带着柏念等人匆匆离去甚至没与他打招呼的意思了。原来,他早就做了回答。 秦公公站在赢粲身边,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惶恐。赢粲正微微低着头凝视着柏舒手中的玉佩,他迟迟没有动作,最后却还是伸出手去接,对众人道:“都散了罢。” 皇上这么说,倒也没有人敢留下。 袁辛夷自然是极不愿意的。赢粲大多都在同陆复宜讲话,她不懂这些事,插不了嘴,都想等着宴会结束后好好表现,现在竟连这退路也没办法。 柏子青一挥手,让小九跟着人也撤出去。殿中的所有人都是一面偷偷回头一面揣测情势发展挪动步伐,而他们朝柏子青身上投来的情绪也不一。就是在这一刻,柏昀忽然靠的离柏子青更近了一些。他对柏子青坚定地道:“别怕,大哥在这里。” 柏子青抬头看他,正巧见陆复宜领着陆延与他擦肩而过,笑容也没减半分,像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之间还有话没说完。柏公子,陆某等你。” 直到满殿的人走的七七八八了,方璟与袁辛夷这才退出去。与他们前后脚离开但却最让柏子青感到不舒服的眼神,却是秦松年那儿传来的,如针刺入骨髓般生冷,柏子青本没有关注他,这下甚至引得他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能见道一个朽叶色宽袖袍的衣摆背影。 殿中最后剩下的人,也就只剩下柏家的人与赢粲。 这么一看,赢粲身边只剩一个秦公公,而他却还有父亲与哥哥,他们才是真正不顾一切为他那自己都未曾考量的未来思虑周全的人。 柏子青伫立在原地,攥紧了拳,终于开口道:“皇上,臣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居高位……总之,再考虑考虑别人如何?”柏子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恍恍惚惚间,他将一些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一下一下的像拍摔在赢粲身上,要拼凑出那一个理由。 所有人都在静静听他讲话,却先是赢粲身边的秦公公露出了个忧虑的表情,他最先侧头去看赢粲,最后他看着柏子青,轻轻摇了摇头。 柏子青见了,才回过神来,匆忙结束了发言。 赢粲紧紧抿着唇,将方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都散了罢。” 深夜的義和宫冷清地有些可怕。屋外悬着一方圆月,洒在宫殿白玉石阶上月色皎洁。柏子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就突然跳过了让他“考虑”的阶段,直接开始谈条件了? 现在回想,柏子青简直要出半身的冷汗。他父亲在那样多的人面前一跪,拿着先帝的恩赐,竟是逼着赢粲放了自己。或许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都吓得不轻:万一柏舒心怀不轨,求的是个什么别的怎么办?赢粲还能真答应了? 但事情的关键便在于——赢粲没有回答。 柏子青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闷,于是翻身坐起来。他下了床,从架子上随手扯了件薄衣披在肩上,点燃了小塌上的蜡烛。 微弱的火光亮起,将他的影子投的很远,也将眸光所能及的地方稍稍清楚了一些。桌上有他的《玄怪录》、写满了摘录的《北梦琐言》和《长短经》……《溯光回录》却和赢粲那些没有拿走的书册放在一起,小塌上还有赢粲带来的笔墨,都随意放成一堆。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某一刻,起初横亘在他与赢粲之间的那些泾渭分明,居然不知不觉地都消失了。 柏子青伸手拿过那本《溯光回录》,随意摊开一页。那是主角的第七次死而复生。他不相信自己走错了路,却也不得不因为不停重复人生而苦恼。最后,他费千辛万苦上积云山,特地拜见华延寺的普弘大师,才以此化解了心中对命运的不解与怨愤。 那日他站在积云山山顶,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最后过了黎明,太阳渐渐升上来。素因“云开月明”闻世的积云山一时间云雾环绕,宛若仙境。 他忽然便明白了。 【“是的,我所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我的选择。” “我懂了。” “明日下山,我会另寻一条路。” “谢谢大师。”】 柏子青吹熄烛火,合上书去睡了。 这一晚,柏子青难得的做了梦。 连惊醒后的柏子青都不能明白他梦见的到底是些什么。他重回到柏家后的梦大多是漆黑一片,这回居然多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会……” “……罢了。” 柏子青醒来时,自然而然地将大多数内容都忘记,却记得最后那个平静冷漠却又有些的声音—— “……那是他活该。” 柏子青揉着隐隐生疼的太阳穴醒来,他好像自从入宫后就时常头疼,尤其是在昨晚睡的晚,却还是因为习惯生物钟而早起的前提下。不过是一场大梦便将他耗地筋疲力尽,柏子青有些沮丧,他想,算了,反正他大概也不会在宫里久留了。 “公子?您醒啦?”小九推门进来,顺便还端了水盆来帮他洗漱。 柏子青浑浑噩噩地,没发现这一早的饭桌上,居然出现了绿豆汤。 “……这绿豆汤是哪儿来的?”柏子青不爱吃豆类的东西,一没注意喝进去两口,皱了半晌的眉。 “公子昨晚不是喝了酒吗?这绿豆汤是解酒的啊。”小九还觉得他问的奇怪,“公子,这汤怎么了吗?” 柏子青摇摇头,还是放下了:“我昨天没喝太多,用不着这个……赢粲呢?”他记得赢粲喝的可是真的多。 小九皱起眉来,道:“这个小九倒是不知哎,听说宴后皇上独自回了甘露殿,今日早朝也没有上。” 柏子青哦了一声。他也能明白赢粲的意思,过了一夜,看来他并没有想明白到底要不要放了自己。 “……公子要不要去看看皇上啊?”小九试探地问道:“听说方公子一大早上就过去了,后来辛夷娘娘也去了……” 他的话说了一半,便露出了个复杂的表情。柏子青没忍住,催了他一句,“后来呢?” “后来啊,皇上把他们统统赶了出来。”小九道,“不过我有听方公子身边的小太监说啊,皇上是昨夜酒喝的太多,有些着凉,今早便召了一大群太医过去呢。” “……他病了?”柏子青瞪圆了眼,有些不可思议。 曾几何时听说过这家伙生病啊?前世他入宫好歹也有个十来年,从来也没听说过赢粲会病成这样,连早朝也不上。 “可是就算我去……他也不一定会见我啊。”柏子青道,“他不是把方璟都赶出来了么?” 小九连连摆手:“不会啦!公子现在是宫里人人都在讨论的对象之一啊,去看看皇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万一……万一皇上真的让您出宫了……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吗……” 鬼使神差地,柏子青还真起身去了趟甘露殿。 他将这个归咎于早上喝了两口绿豆汤的原因,没法静下心来看书,在御花园走走也不错。既然走了,要不就顺便去看看赢粲? 甘露殿也冷冷清清的,要不是柏子青在这里住过那一整个月,他差点就要以为这里是他以前待得那个義和宫。他领着人往前走,脚步声甚至比鸟叫声清楚,谁知到了门边看见太监们的脸色都不好,柏子青也吓了一跳。 难不成赢粲病的很严重?太医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他领着人,不太抱希望地让人问了一句,直到他站的有些脚酸,这才有了回应——接他的人竟是秦公公。 “柏公子请随我来。” 甘露殿本就是选址在朝阳的地方,主殿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按理说即使是不点灯,夜晚都很是亮堂。但柏子青一走进来便感觉到不安,为了能让赢粲安眠,宫里的太监们将全部的帘子都放下,严严实实地遮地一丝光线也不漏。赢粲便睡在那张大床上,两颊有些不自然的红色,气息紊乱,真的是病了。 柏子青皱着眉,轻声问秦公公:“太医怎么说?严重吗?” “太医说,皇上就是多喝了几杯,昨晚又没休息好,不妨事。”秦公公犹豫了会儿,“只是皇上他……不肯喝药。” 柏子青一愣,转身又朝床上那人看了眼,气得吐槽:“都多大个人了?不肯喝药是想着自己忍忍就能好是?赢粲你幼稚不幼稚!” 他这句话说的挺大声,就是故意的。果然没一会儿功夫,床上那人幽幽地睁开眼,居然自己坐起来了。 他朝秦公公微一点头,声音中还是有说不出的疲惫,带了三分的沙哑,还是冷冷地:“药。” “哎,在这呢……”秦公公连忙去端坐上的一只瓷白色的碗,浓黑苦涩的药汁随他的动作晃动,柏子青想秦公公一大把年纪了,方才在外面看他眼底的青紫就不大好,想来是照顾了赢粲一整夜。 柏子青遂伸手拦住他,让他出去歇着。“我来。” 秦公公先是一怔,而后连连点头。他将盘子递给柏子青的动作有些迟疑,想来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低声对柏子青道,“皇上是当真身体不舒服,烦请公子多照顾……” 柏子青点点头。他接过盘子,在两人要转身而过的那一刻,柏子青忽然出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秦公公可曾听说过……【秦慎】这个名字?” “……不曾。” “好的,我知道了。”柏子青几乎是问出口的时候便后悔了。可这个结一直卡在他心中,即使他不去刻意的注意,也毫无办法。 回身那一刻,他看到秦公公茫然的眼神,便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就像《溯光回录》的主角从来没有质疑自己的选择一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这个【秦桑】就是【秦慎】;也许他大哥偷图是有原因的;也许……也许,赢粲也没有想过,柏家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普弘大师对《溯光回录》主角说的话,比慧安法师跟他说的更明白—— 【普弘慈祥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双手合十:事情皆有因果。若想改变最后的果,便要看你如何看待这“因”。有时候,即使得到的是同样的“果”,未必会有同样的“因”。】 “愣着干什么?”不知他端着盘子发了多久的呆,终于被赢粲一句话打醒。“朕……我现在没什么力气,动不了你,过来。” 柏子青回神,“我才不是因为怕你……”他端着盘子靠过去,坐在床沿边,却没伸手去舀汤药,只是将碗递给他,“喏,自己喝?” “……嗯。” 生病中的赢粲似乎比平日要温顺许多。柏子青就坐在一旁,什么没说,等他喝完碗里的药,又伸手接回来,有些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喝的挺快么。” 闻言,赢粲扭头看了他一眼。室内光线昏暗,赢粲的眸子也匿在之中。他没多做解释,“你跟我去个地方。” …… 赢粲没让任何人跟着。柏子青跟在他身后,看不见这人的表情,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拐进一条连柏子青都没来过的小路。前两天下的小雪已经融的不见踪影了,周围的阳光光线被朱红色的高墙遮挡,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柏子青侧头轻声问。他的声音略低沉,小巷的两旁似乎能都听见回音。 赢粲脸色有些苍白,“不必问这么多,到了你就知道了。” 柏子青走着走着才瞧见有些熟悉的宫殿院落,那是先帝时期留下的冷宫宫殿,他还以为这些早就已经…… 赢粲却是熟门熟路,他伸手敲了敲已有些年月的大门,两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嬷嬷来应门。 “皇上……您来了。” “嬷嬷,她呢?” “……” 老实说,柏子青看见问出那两个字时的赢粲的表情,脑海中闪回了一百种有关话本中新欢旧爱青梅竹马的可能。再配上赢粲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什么因为先帝觉得无法门当户对,对方身份低微才能将“ta”藏在冷宫里,时时过来探望…… “想什么呢?”赢粲走了几步,见柏子青没跟上来,这才回头喊他。 “我……”柏子青想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这个地方更阴暗幽静,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说不清楚是难闻还是不舒服。柏子青越走越觉得冷,他一声不发,只是皱皱眉,将衣襟又拢了拢。 第二间屋子的正中的檀木台上摆着一尊地藏菩萨。香火点了里三排外三排,看起来,这里几乎是整间殿中最亮的了。 地面看起来比较干净整洁,像是不时有人打扫的样子。佛台前有两只蒲团,最右的那个坐着个瘦削的女人,正背对着柏子青等人,握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这回没等到柏子青开口问“为什么”,赢粲先出了声,不冷不热地喊了那女人一句“母亲”。 闻言,柏子青诧异地回头看了赢粲一眼。 “母亲”?! 那女人却依然打坐在蒲团上,嘴里念经的声音却逐渐高扬了起来:“若无所明。则无明觉。有所非觉。无所非明。无明又非觉湛明性。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 “母亲。”赢粲又喊了一声,这回他还带上了柏子青,“我带了人来给你看。这是柏翟,柏子青。” 柏子青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样多的秘闻他前前后后知道的也不少了,可从未听说过赢粲还有个生母!他一时也不知喊人家什么好,那女人一直背对着他,连对赢粲说的话都毫不理睬的样子,柏子青皱着眉纠结了一会,也跟着赢粲喊了句“母亲”。 这下子不仅是赢粲,连那个女人都愣住了。她停下手中拨弄念珠的动作,有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着柏子青有些歇斯底里,“你叫我什么?!”那嬷嬷赶紧过来扶她。 柏子青则被这场面弄的有些措手不及,赢粲却一侧身,下意识就要把他护在身后,被他眼疾手快地推开了。“我不用你护着我。” 赢粲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微低着头看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样子,那女人却一下子挣开嬷嬷,扑到佛台前就抄起一只白色瓷瓶就朝柏子青砸来。 柏子青一下子没瞧见,赢粲突然伸过手格挡在他身前,那瓷瓶里有水,闷声重重砸在了赢粲的手肘上,再哗啦一声直直摔落在地上,碎裂成好几片。 赢粲无可避免地被水和瓷片溅到,柏子青站在他两步不到的地方,却一点事也没有。 他是当真吓了一跳,伸手便拽住赢粲的袖摆,将他往那女人的方向拉远了一些,“……你!你没事?” “……习惯了。”赢粲只应了他一句,后半句却是对那女人说的。 “这是我喜欢的人。” “你是不是疯了?!”那女人大吼大叫出声,“我原以为你和那人一样!选择什么可笑的感情而将曾经许诺过的东西统统丢掉!可我没想到你比那人更可笑!你!你居然选了个男人?!哈!这就是他所爱的女人养出来的废物?!” 赢粲静静地站在原地,听她发疯,听她的“胡言乱语”,最后理所当然似的回答她两个字——“是的。” 这就是我选择的人,对,即使他是个男人又怎么样呢? 这是他想了一夜之后的决定,他不可能会放手。 赢粲因为带着柏子青的原因,在冷宫没有久留,连那嬷嬷劝两人留下喝杯茶的功夫都没答应,而屋外的暖阳更像是与二人久别重逢。 柏子青跨了两步,抢身在赢粲面前,“不解释一下吗?” 众所周知,赢粲是由已逝的太后抚养长大的。 先帝性格软弱,对待国事上常与对朝外手段强硬的高太后因政务意见不合而争吵不休。虽说是后宫不得干政,但先帝碍着高太后的面子,从来都处处忍让,甚至连垂帘听政都允了。直到柏舒一行人出面,逼得太后退回幕后,她一气之下便以用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赢粲作要挟,先帝那时得了儿子,对赢粲宠爱有加,自然是不肯,后来还闹的挺凶。 这个男人一生当中唯一一次忤逆自己母亲的时候大概就是在此,谁都明白的很,将来这王位是赢粲的了。但饶是这样,高太后还是抱走了孩子,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赢粲茁壮成长成那个大臣心中极优秀的储君,谁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虽然大家不敢对高太后置喙,可对赢粲继任的几位“皇额娘”人选的意见却是极大。 纵观几代,唯独这个以性格温和懦弱出了名的先帝开了先河,废黜了原皇后林氏,改立了那个模样与身段都不很出众的俞氏为皇后,在当时是闹的扬扬沸沸,很多年都不曾消停。 先帝是个重感情的浪漫主义者,他废后立新后的手段却出奇地迅速且果断,因此也有许多人揣测,这主意压根儿就不是他自己想的,一定还有柏舒在背后推动。但不管怎么样,柏舒也好先帝也好,过不了高太后这个坎儿,什么都白说。 但这下子,就连柏舒也想不到,先帝他还真的过了。高太后抱着赢粲沉默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竟然松口答应了。很多年后江湖传言,先帝用来说服高太后的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真心爱的人。” “喂说书的!这个故事讲过头了哦!那可是当今皇上!不是情痴!” 就连茶楼里听了那绘声绘色评说故事的寻常男人都表示不信,跟个帝王谈论什么情啊爱啊的,未免也有些太多事了。 赢粲由当时的淑妃所生,淑妃因此难产而死,之后便交由了高太后。只是在赢粲十五岁那年,高太后因病也去世了。赢粲便转回到皇后那儿抚养,俞氏的性格温婉,却不比先帝的懦弱。她教赢粲“得饶人处且饶人”,陪他练字,慢慢地磨他少年叛逆时期的那些焦躁不安。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才能让天下百姓得以拥有这样子的赢粲。 可这些上一代人的故事,柏子青知道的确实不多。 “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赢粲道,“她是我的生母。” “可你的生母不是淑妃吗?” “我的生母,是原来的废后林氏。”赢粲讲起自己的事情时倒是轻描淡写,“而淑妃的死,也并不是意外……” 柏子青就这样站着听他讲,站的腿都酸了都没发觉。 他满心的震惊、不解:她竟然是为了后位这样不择手段的一个人!若不是为了讨好先帝,她甚至连赢粲也不会留,要连同淑妃一起杀了。 赢粲说,他本就打算在冬至柏子青生辰前带他来这里一趟,现在不过只是提前罢了。他与柏子青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走回熟悉的主道上。 其实甘露殿与義和宫离得不远,左手右手的方向,赢粲只一眼就看见柏子青在想方设法逃离。他从未想过柏家会这么直接地将柏子青从他手里要回去,但他绝不会就这样放手。 那可是他看上的人。 “今日实在有些来不及,等明日,我再召你父亲入宫。”赢粲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对柏子青道:“不必心急。” “你……”柏子青皱眉,“你想好了?” “嗯。”赢粲道,“我放你走。” “……” 柏子青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趣的是,小九在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了他这个问题。 “公子是真的不愿意当皇后嘛?” “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小九道,“因为……因为小九难得遇见这样好的主子,不舍得您走嘛。” 柏子青笑道,”你明明比夕瑶大,却还跟她似的,总说一些让人觉得为难的话。“ 小九噢了一声,问,”如果皇上答应了呢?“ ”那我谢谢他。“ …… 可奇怪的是,当赢粲真的说了那句话,柏子青反而说不出”谢谢“了。 他站在原地,竟反问了赢粲一句为什么。 赢粲讲起自己故事时的那身云淡风轻统统不见了,因为生病的关系,他的脸色异样地苍白,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无力,“因为,那是你想要的。” “……谢谢你。” 《溯光回录》的主角相信自己能改变前进的道路而抵达成功,那是天性乐观,他原也信了。可他还是担心,就算他现在做的再多,还是会得到同样的结局该怎么办?有时候,逃避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 “……朕还有折子要看,你自己回去,可以吗?”临别时,他的称呼又变回了疏远而具有身份意识的自称。赢粲似乎只是想说完这句话罢了,他故意忽视柏子青想再说些什么的模样,转身便走。 “哎,等、等一下。”柏子青喊住他,“你分明做好了决定,为什么刚才还……?”柏子青顿了顿,问道,“赢粲,你喜欢我吗?” 在有些刺骨的寒风中,头顶上的那片云被吹开地毫无预兆。赢粲脚步匆匆,即使被柏子青这样快地喊住了,却也隔开了不小的距离。很巧的,两人一个站在阴云下,一个却在阳光里。 赢粲连眼睫都似乎拢上了一层光辉,他唇边有抹转瞬即逝的苦笑,他点了点头,只嗯了一声:“现在不喜欢了。”他从胸口处摸出那块冬青佩,又朝柏子青走过去,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先辈们的好意,不论如何……你还是收着。” 柏子青就这样攥着那块玉佩站了许久,才似噩梦惊醒般回过神来,转身往義和宫走。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想收拾东西的人绕回了庭院中。柏子青站在那棵冬青树下,撸了袖子就打算往上爬。 小九看他神色不对跟在他后面看了个正好,赶忙扑上去抱住他,“公子您这是要干嘛?!” 柏子青回他一个莫名的眼神,“……爬树。” “……噢。”小九悻悻地松开手,“那个……公子饿了吗?小九去准备点心。” “不必了,我没胃口,想一个人静静。” 柏子青攀上了那棵不高的冬青树,他只觉得自己如半山居雾,满眼都是翻不过去的沟壑,还都写着赢粲的名字。 他什么时候对赢粲都这样头疼了?柏子青沮丧地想,这又不是他与崔道融开门做生意,只单单靠着人力物力与时间就能得到想要的,除却要承担风险,简直是最简单的算术题。 可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两世加起来的得失利弊。就连柏舒都不顾一切地拿着玉佩在满殿人面前开口向赢粲求了,现在连赢粲都破天荒的同意了,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柏子青啊柏子青……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柏子青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哪有人重活了一次,还像他这样纠结不安的?若他母亲知道了,又该骂他了。 只是柏子青不知道,这回被骂的人不是他,是他父亲。 昨夜晚宴将到了半程,柏念便已经在打瞌睡了。长平公主想着小孩子正是生长的时候,闹得太晚了也不好,便带着柏念先回去了,对这后面发生的事,还是今日早晨林管家在说了她才得知。 碍着下人都在场,长平公主给他当“老爷”的颜面,没有发火。她压低了声音,“子青都还在犹豫呢,你是着哪门子的急?!这是可以在昨天那种场合上讲的事情么?那楚国的使臣都在,他会如何看我们?” 柏舒借口说昨夜多喝了几杯,再者,他也确实觉得昨晚的宴会是极难得的好时机,他也叹气,“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你要让子青自己思虑这些事,他多半都还在为你我着想,哪里会真正先想着自己?” 长平公主在气头上,却也觉得柏舒的话有理。她一推柏舒的碗碟,“别吃了!现在到底怎么办?皇上找你入宫了吗?” 柏舒摇摇头,“皇上今日病了。” “什么?皇上病了?!他病的严重么?”长平紧蹙起眉来。说实话,她对赢粲其实还是喜欢的。 或许她与柏舒看待事情的方面不同。柏舒站在赢粲的立场上,总觉得是柏子青的失礼;可她站在赢粲的立场上,却觉得赢粲未必不喜欢柏子青。 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去试探自己儿子,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全然对赢粲无感觉。 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保持敌意呢?长平公主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在再三确认过柏子青没有其他喜欢的人以后,才肯认输。 若当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子青与赢粲无缘了。 长平公主这样想着,又连连催了柏舒几声,“就算你不得见皇上,你也要去看看子青?” 柏舒抬起头,无奈的看了妻子一眼,“我去合适吗?” “那……谁去才合适?”长平公主刚问出口,便连斥自己急昏了头。 子隶不是还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