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樱说, 他是把本丸中的刀剑们看做自己的孩子在对待。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有风吹来，樱花树摇摆不定, 将无数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很美。 “夫君大人，我再跳舞给你看？” 她温柔地笑着, 然后缓缓抬手, 宽大的衣袖在风中晃动, 裙裾轻摆, 随着她的动作, 轻盈的花瓣如同粉色的蝶翼，与曾经总是出现在他梦中的景象一样美丽。 白无垢以樱花为饰，不再苍白如荒芜贫瘠的梦。 转世轮回，竟又被他寻到了这个世界，遇到了一直沉睡等待着他的爱人，宿命之神奇，实在让人不由惊叹。 渐渐复苏的关于前世的记忆，曾经的有缘无分与阴阳相隔, 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遗憾失落, 即便转世再生也没有浅淡一丝一毫。 生在御门院家, 却无法认同家族的理念, 大概便是源自于前世遗留下的执念。 他忽然便明白了。 他所期待与理想中的人世，一直未曾变过，人也好, 妖也好，都能和谐而安逸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并非以黑暗统御光明，也不是让黑暗偏安一隅，阴阳交织，互相融合，这才是人世该有的景象。 而这些，才是身为阴阳师应当维护的东西。 他是如此坚持的。 “樱，跟我走。” 他握住了美丽的花妖姑娘毫不迟疑伸出的手。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和夫君大人一直在一起了。” 樱靠在他胸前，笑容甜美满足。 繁复的阵法在脚下的土地浮现，带起刺目的光辉，契约结成。 樱以他的式神.的身份，随他回到了现世。 半妖之里是他和樱一起守护的人与妖的乐园，也是他们共同的家，樱无法出现在本丸，在等待他的时候，她便会以樱花树的姿态沉睡在山中的潭水边，久而久之，浸润了樱灵力的潭水，慢慢拥有了与她一样的治愈之力，受伤病重的生灵只要在潭水中休养，便能得到恢复。 但是他无法经常回到现世，因为他要做的事尚未完成。 他结识了不同世界当中同样名为“安倍晴明”的人物，不论性格与经历如何不同，但是他认识的每一位，都和御门院家中流传的安倍晴明不同，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随着时日愈久，虽信念不变，却再无法不产生动摇。 孑然一身便无可畏怖，但历经万难重新得以团聚，若为了无能为力的现状与充满隐忧的未来而改变过去，再度分别的话…… 他伸手抚上樱花树的枝干，抬头平静地注视着繁密的花朵，金色日光自花瓣间隙透进来，将山林深处的静谧之所映照得祥和温馨。 若要他再度弃她而去，让她永远沉睡于此，怎么忍心。 本丸中的刀剑数量，在第二个十年到来之时，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增加，尤其是粟田口刀派的短刀，那些充满活力与童真的孩子，跑动打闹中，让本丸变得充满生活气息。 即便他依旧从来不让他们近身，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视线总是在寻找着他。 于深夜的屋顶，于总是半掩着的木窗。 不知是否是受了樱的影响，那一句将他们看做自己的孩子，竟真的让他渐渐有了几分不忍。 究其本质来说，他们以他的灵力诞生，又由他赋予人类的形貌，若说是他的孩子，未尝不可。 这座本丸，终于开始与其他本丸一样频繁地接受出阵与远征的指令，他虽从不亲自锻刀手入，但每一回的人员配置与地点选择总是恰到好处，刀剑从未受到过轻伤以上的伤势。 本丸的每一丝动静他都一清二楚。 终日买醉的短刀经常在梦中哭泣，终于有一天在出阵之时被同伴打晕强行带回。 缺乏情绪的失忆的胁差于夜半惊坐而起，布满额头的冷汗和剧烈的心悸，浅色瞳孔中尤映衬着熊熊火光。 就连很早就出现于此的那把打刀，也在得知出阵地点之后敛起了质朴笑容，差一点便不再打算回来。 …… 他都知道。 他静默地旁观着他们，看着他们一点点变得坚强又独立。 直至他确定，若有一日他离开，他们都能安然地接受新主人的到来。 新的主人，他平静地望向水潭对岸，眸光明亮的那个少女。 她的身上，有着他和樱共同的血脉，也有着最纯真质朴的心灵与坚强的信念。 他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 “泰长先生，” 千夏迟疑了一下，望着月光笼罩下仿若遗世独立的男人，“本丸的星阵……您一直在看着大家，你明明就很关心清光他们，对么？” 加州清光的身体怔了怔，微张的眼眸茫然无措，他看了看千夏，又看看对岸熟悉又万分陌生的人影，他的背影，他早已记熟了，“……主人……” “推荐我来接任审神者的，也是您，” 千夏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一个月在寻找的路上，我想了很多的事情……从一开始狐之助来邀请我，便是你在不久以后做出的安排——” 虽然因为牵扯到时间的关系，所以要理清思路有些困难，但是因为骑在马背上的时间太过难熬，千夏总是用这些思考来消磨旅途的劳累。 现在的御门院泰长先生，还处在尚未卸任的时候，但他已经通过布置在本丸天空中的星象阵法，看到了未来本丸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看到了千夏的到来，看到了刀剑们与她一起喝茶聊天，一起打雪仗打水仗，也看到了他们一同出阵，一同归来。 千夏是御门院泰长的后代，他给予的血脉让她在童年时被妖魔骚扰而痛苦不堪。 刀剑们也被当做他的孩子，但是他无法给他们更多的关注。 千夏与刀剑们在一起，互相陪伴与成长，都变得不再寂寞。 千夏也通过了他的考验，她比他做得好，也比他更加坚定。 他在向时之政府提出辞呈时，便向他们推荐了五百多年后的自己的这一位后人来继任。 也是因为一直关注着他们，他才明白，在五百多年后的未来，鵺即便重生归来，也没有将世界带入黑暗。 名为滑头鬼的妖怪与人类少女结合的后代，同样证明了人类与妖怪的血脉相融，并不软弱，反而越来越强盛。 “羽衣狐曾经告诉我，在半妖之里隐居着我的先辈，” 千夏低头注视着微波荡漾的潭水，然后慢慢伸出手来，随着她的动作，清风荡起，隐隐绰绰的花瓣显现，“我的身体里，不仅有狐狸的血脉，也有樱花的血统，您的爱人，是拥有治愈之力的樱花妖对么？” 潭水中的垂枝樱花轻轻摆动，一阵微光之后，巨大的花树化作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的身影。 完全懵逼了的兔子瞪大了红彤彤的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一幕景象。 樱花化作的女子笑意温柔，她亲密地站在御门院泰长的身旁，朝她轻轻地点头。 “羽衣狐曾经被‘鵺’重伤，后来那位滑头鬼的妖怪大人把她带来了这里，也是在这里，她见到了你们。” 千夏终于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 是御门院泰长拜托了羽衣狐，所以在后来的现世，羽衣狐才会如此关照她，帮助她觉醒，甚至将很多关于御门院阴阳术的书册秘宝都交给了她。 “清光，” 千夏看向尚未回过神茫然望过来的付丧神少年，她笑了起来，“你看，你们，一直都是被爱着的呀！” 就像化作星星陪伴她的爸爸妈妈一样，泰长先生他，也一直化作本丸的繁星，守护着大家。 “主公……” 不动行光咬了咬唇，已不再依靠醉酒来逃避现实的短刀少年，眼中隐隐有水光朦胧。 宗三左文字低下头，右手攥紧了胸口烙印处的衣襟。 鹤丸的笑容已经褪去，就连长谷部和药研也露出了被触动到的神色。 始终站在水潭对岸的男人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仿佛千夏所说的事情与他没有丝毫的干系，若非了解他的性情，大概只会以为他真的冷情至此。 “可是……” 在水潭这一边唯一还算镇定冷静的千夏犹豫了一下，才有些不安地继续说道，“为什么您要在这个时间点把我引来这里？” “是不是……” 她咬了下唇。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或者结束？ “你很聪明。” 这是千夏第一次听到这位先辈的声音，与他给人的印象一样清冷沉静，千夏抬头望去。 “时间快到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位付丧神.的身影，“你们可知，以审神者灵力而诞生的‘付丧神’，若有朝一日失去主人会如何？” 加州清光愣了一下，眼眸黯淡下来，“会变回器物。” 御门院泰长沉默了一会儿，“不。会彻底消失。” “！！” 千夏瞪大了眼睛。 原本就不是真正的付丧神，没有真实的本体，又如何回归器物本身？ “怎么会……” 她无措地握紧了手掌，“这样的话——” 远远传来一声叹息，有光自对岸亮起。 五芒星的阵法上又增加了许多繁复的符文，站在阵法中心的男人平举手心，微阖双目。 “那是什么……” 加州清光不安地看向千夏。 千夏茫然地摇头，“我没有见过……”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已听到了御门院泰长平静的嗓音。 “恳请奉上，” 他眉目微敛，神容平淡，“以我所有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