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偏执
明月拉着茨木回了家, 路上还躲在阴影里,谨慎地观察了一下, 结果普通人是真的看不见茨木:外表凶恶的大妖怪经过人类身边时就像一道淡淡的阴影飘过, 顶多只有灵感敏锐的人会打个寒颤。 类似场景看多了,明月就若有所思:莫非……是因为阴界的关系吗? 她顾自在路旁思考,没注意街那头又走来一个青年男子。乡下小镇宁静到近乎无聊, 街上看见一个陌生美人也是一件大事,更何况美人还不是一般的美;那个打扮吊儿郎当的游手好闲青年随意看来, 一眼看到明月, 立刻张大了嘴。 茨木大为不满,冷哼一声。 尚在沉思的明月耳边就听得一声惨叫。她再抬头,发现刚才还在电线杆旁的青年男子已经两股战战,指着她边上大叫一声“妖怪啊”,继而翻个白眼晕了过去。 “咦?茨木酱, 原来你能让人看到?”明月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无辜躺枪的路人,而是惊奇地戳戳茨木手臂, “明明感觉也没什么变化呀?” 茨木把她的惊奇当夸奖, 于是颇为受用,还要摆出一张傲慢的脸作不屑状:“现在的妖怪都太弱了, 连显形的能力都没有。” 明月要因为他的中二脸笑死了。“好啦好啦,我们茨木酱最厉害了。”她拍拍大妖怪的背,好声好气哄他, “不过暂时还是隐身比较好……又‘哼’, 都跟你说过别老‘哼哼’了。我想快点回去, 可不想引发社区骚乱。” “既然是你说的……就放过这只不懂规矩的人类。” 其实只要是她说的,茨木基本都百依百顺——顶多嘴硬一句,就像对她毫无抵抗力一样。明月走几步,再抬头瞧瞧他那昂起的头颅和理所当然的表情,忍不住抿嘴笑了。 “傻乎乎的。”她轻声说。 明月租住的屋子独门独栋,和邻里也都隔开了足够的距离。虽然外表平平无奇,内里乍一看也和别人家里差不多,但到了需要的时候,奇妙之处就会显现。当明月推开浴室的门,出现的并非狭窄的浴缸,而是一大片竹林。 天清云淡,竹露滴响,一片雾白的温泉朦胧了竹林的翠色。 “有时候觉得,法术真的很方便。”明月说着,把大妖怪推到温泉边,“好了,下去,刚刚弄得满身草叶……咳。” 茨木原本在看温泉和竹林,眉眼间有些惘然,但明月一说话,他就只顾盯着她看。他要高很多,想看她就只能低头;被黑气缭绕的金色妖眼,在垂眸时却显出几分柔和。 “明月……” “咳咳咳咳咳我什么都没想什么滚来滚去乱七八糟的事我都没有想!” “明月。” “没有!” “你耳朵红了。” “……” 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耳朵,手指沿着轮廓摩挲时有点粗糙的温暖感。茨木弯下腰,白色的长发蓬蓬地落在她眼前。 “泡温泉?可以啊。”他脸上写着跃跃欲试,“如果你跟我一起的话。” 明月看着他。 白发大妖眸光灼灼,还舔舔嘴唇,冲她邪魅一笑。 “噗——” 邪魅个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见明月哈哈大笑,茨木面露不满。他双臂一伸,试图把这只人类强抱起来,却被人类抢先给一把推下水。 奶白色的温泉溅起大片水花。水面空白了一秒,而后湿漉漉的大妖怪破水而出,白色长发黏在脸上,活像一只落水的大狗。 嗯,不过是一只落了水也非常英俊的大狗。 是一只被推下水也不生气,还更加亢奋地大笑,叫嚣着“就是这个!这份甘美的力量!”的中二哈士奇。 明月蹲在水池边,边笑边冲他招手。茨木的中二宣言立时打住,飞快靠过去;他的人类在朦胧水雾里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眸清润,容颜似月如花。古老的妖怪不禁回忆起不久前的滋味,心神一荡,就想去抓那只纤细白皙的手。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从他睁开眼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贪婪和渴求的火焰就在体内灼烧;无尽的空洞深不见底,只有在抱她的片刻,那片回荡着虚无之风的深渊会有短暂的充实和满足。然而当她稍稍远去,那种莫名的焦躁和茫然的虚无重又降临,甚至因为已经体会过怎样的心满意足,重新袭来的黑暗就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这是脆弱。脆弱让他愤怒,让他心底掀动着毁灭一切的暴虐。这个世界美好得面目可憎,所有别人的欢乐都让人愤恨,恨不得即刻用血与火焚尽一切,只是…… 只是,她胜过一切。胜过糟糕的世界,胜过他内心翻滚的焦躁,甚至胜过……他久远岁月中孜孜不倦的、对自我强大的追求。 唯一的弱点,强烈到窒息的、近乎憎恨的情感。不知源头,不明究竟。但为了她,他能忍受一切。包括自己身上这份可鄙的脆弱。 妖眼中黑气缭绕,忍耐和欲/望在深处纠结蔓生,像黑色火焰里不断壮大的荆棘。但他呈现在表面的,只有琉璃般透亮的金色眼球上一层灼灼而喜悦的光,夺目如钻石火彩。 生着薄茧的指尖差点触摸到她光滑的小臂时,她忽然抽开手,转而在他头上揉来揉去。 “禁止耍流氓。”明月一本正经地说,“乖乖洗澡,现在是清洁时间。” 没抓到。那一瞬的失落差点让恶鬼露出獠牙,眼里盘踞不散的邪恶妖力几乎溢成一场尖啸的风暴。他瞳孔变得极尖极窄,手臂青筋暴起,形状一瞬间几乎要扭曲成为本来鬼爪的可怖样子。 但他忍住了。 他说了,他能忍受一切。 恶鬼微微沉进水里,用温暖平静的水流掩盖住手背的青筋和变形。他在沉默的忍耐中深呼吸,贪婪地想把空气中所有她的气息都捕捉到身体里。然后他再去看她,透过温软迷离的水雾,看见的仍旧是她眉目间轻盈的笑意。 轻盈,梦幻,仿佛若无所觉。 她的手搁在他头顶,轻软得就像不存在。茨木往上看,看不见她的手掌,甚至连她的身影好像也被愈发浓郁的水汽遮蔽了去。 他忽然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扯。 哗啦—— 抱了满怀。 又来了。当这个温暖的人类完全伏在怀里,毫不挣扎、温顺如羔羊时,她的温度就会顺着肌肤传递进血液,轻易将他体内那片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空洞补上。 那些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衣物太碍眼,茨木一手将她按在怀中,一手露出“鬼”的利爪,带着些许恶意,划破了她的衣物;从上到下,织料破裂时的响声听上去叫人畅快极了。 人类埋首在他颈边,轻轻叹了一声气。茨木无动于衷,想她可能又会抱怨或者发火,说不定再给他一耳光。她看着纤细,一拳揍下来还是很痛,但一想到是谁带给他这份疼痛乃至痛苦,茨木居然感到隐隐的期待。 在她的手掌切实贴到他脸颊上时,他真的以为她即将把那份甘美强大的力量化为冷酷的攻击。眼瞳可怖的妖怪露出一个咬着牙的狞笑,险些激动到发抖。 虚幻的温暖,久久贴伏在他脸上,没有任何想要掀起争斗的迹象。妖怪凝固在期待中的眼珠微微转动,对上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到轻飘飘,就像对他的感受一无所知——无论是那种极端的满足还是极端的空虚,极度的愉悦还是极度的痛苦,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笑,轻易说一些无知无畏的话,却每一个字都真的能引起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茨木酱,你是不是……” 她就用这种轻飘飘的目光看着他,连带点无奈的笑意都显得轻飘飘。然而也许是她眼眸的黑色太深,映出清亮水光时,竟也显得了然而包容,像竹林上方深邃遥远的星空。 妖怪抬起头。温热的泉水化作渺渺雾气向高处攀升,在更高一些的地方消散到看不见;银河横过天空,星辰的海洋里漂浮着淡淡星云。 人类的法术总是这么神奇,幻术下的时间都显得快慢不定。 “茨木,你是不是睡太久,所以变病娇了?” “‘病娇’?”茨木低下头,“明月,你总是有这么多奇怪的词汇。” 就像她的世界有太多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他的表情很少这么平淡,却正因为过分平淡,他眼里隐隐翻滚的情绪才让人心惊。 如果不看茨木眼里邪异的漆黑,还有他脸颊上宛若熔岩流动出的红色妖纹,他的五官相当英俊,甚至带一丝精致感。只是平时他身上异族的特征太多,可能在一般人眼里,他的可怕远多于赏心悦目。 “我在想,说不定,”明月认真说,“我真的是个口味很重的人。” 因为她一直都觉得茨木很好看,连头上那根鹿一样的鬼角都相当可爱。 茨木神情微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明月使劲抱了他一下,郑重宣布道:“好了,现在我要亲我男人了!嗯,男妖也亲!” 竹林风过,静水远流。无论是幻术的世界也好,还是所谓的真实的世界也好,对他而言都毫无重量,也没有意义;所有事物都跟他没有联系。到底被封印在地底,还是走在风和阳光里,对他其实没有区别。 只有现在这个人。 他深深亲吻她,一遍又一遍确认她身体的温度;饥渴在体内漫延,他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将她抱起,让她坐在池边。她坐在那里时,高度就刚刚好,无论接吻还是更深入的拥抱。 她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紧紧贴出身体的线条;她在微微发抖,声音像笑,又像沙哑的呜咽。 “不是……”她急促地喘气,“你又来……?等,唔……别、别这样……” 茨木却弄得更过分。“叫出来。”他把她优美的脖颈按在怀里,哑着嗓子说,“明月,叫出来。” “中、中二病娇……哈啊……” 她一口咬在他肩上,恶狠狠的,却压不住喉咙里破碎的声音,最后到底是放弃抵抗,顺从了他的意愿,只不过又狠狠咬了他好几口。 她给的疼痛,让他迷恋的疼痛,让他疯狂的疼痛。 最后一下,他死死将她箍在怀里。长久的默然和急促呼吸,然后他忽而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最后演变为身体震颤的大笑。 他一定已经疯了……不,早就疯了。 但寒冷到了极致会变得像温暖,痛苦到了极致也会化生一丝虚幻的快乐。这一刻,在星空下,他也许的确是幸福的。 ****** 磨磨蹭蹭的,已经是黄昏。 夕阳透过薄薄的纸门,将室内晕出一片熏熏然的暖光。这栋房子有些年头,但现代所谓的“老房子”大多空间局促,房间再多也有挥之不去的狭小之感,尤其当古老的大妖怪屈尊前来,屋子便更显得矮小拥挤。茨木倒不在乎,明月让他坐,他就顾自把矮桌踢到一边,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 黑色铠甲撞在墙壁和地板上,沉闷地“哐当”几声。明月觉得他这副和周围格格不入却又理直气壮的样子很好玩,就又笑。茨木穿着人类的浴衣(尺寸特别定制版),随意倚靠着墙,表情懒洋洋的,很餍足的模样。 明月从冰箱里翻出食材,做一大份三明治,切了端给他。他们其实都不需要吃东西,但进食有时是为了仪式感和享受。茨木扫一眼面包夹生菜、番茄、芝士培根,皱了下鼻子,对此很不感冒,但他再看一眼明月,一个字没说,拿一块三明治直直吞下去。 推开拉门,沉静美丽的夕霞染红了夏季的天空。明月拿来一支毛笔和一叠符咒,拉过茨木的右手臂,在上面不断写写画画,不时贴一张符咒上去,过了一会儿又揭下来。 “可怜我一千年没有更新过阴阳术的知识库,已经是个落后时代发展的老古董了……”明月感慨,“幸好你的手臂上前前后后被封印了太多重,混杂下来反而变得容易解开,只需要灵力足够强大就行。不错,这正是在下的优点,在下作为一个老古董,对此表示十分满意。” “明月。” “大爷您请说。” “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在梦里。” “……” “哦,我开玩笑的。算起来,有一千多年了……对你来说的一千多年。” “是吗。” 明月手里工作一顿。她抬起头,只看到她的白发妖怪在看夕阳。暮色里的世界像一副老照片,霞光落在他脸上,也像回忆陈旧的一瞥。 “你不问了吗?” 他回头看她。 “重要吗?” 她怔了怔。“记忆是你的,当然该你自己决定。不过,记忆是力量,我想,记忆不完整的话力量就也不够完整。你不是很想要强大的力量吗?况且……”明月吞吞吐吐道,“况且,我觉得,还、还是挺重要的……” 茨木笑了。重逢以后,不,甚至是相遇以来,他的目光和笑容头一次显得这么平静;平静而温柔。 “足够了。”他望着她,“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