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升山(2)
似乎无论在哪个世界,临时雇佣的报酬都是预先给一半, 事成之后再给一半。虽说从未见面, 甚至语言和生活习惯也迥异, 人类却总能在不经意时展现出最共通的人性、最朴素的价值观。 尽管只有一半, 但雇佣刚氏——还是朱氏?——的报酬照例给得非常高。连山是真等着这钱救急,一拿到这一半报酬,就立即奔去抓药, 再给他师父送去。做完这一切过后,他就立即开始了自己的专业工作。 整点行装、补充装备, 甚至拿出一个据说是他自己总结的“写给黄海新人的指南”,让鼬多看几遍,务必照着做, 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他。鼬现在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就按他说的把那本封皮磨得很薄的小册子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 这个世界的文字不同于他过去认识的任何一种,但也奇异地能够被他阅读。 他看完后就把册子还给连山,把正收拾行李的连山吓了一跳。 “鼬先生看这么快?”连山满脸不信。 “内容不多。” “光看完可不行, 一定要都记住, 照着做,一丝差错也不能有。” 鼬不多话,只把册子交到连山手上,用行动表明他的决定。连山犹豫一下,害怕又遇到去年那样自以为是过头、结果把命丢在妖魔口下的升山者, 但他钱都收了, 不能毁约, 只能将这份工作做好。 大不了到时候他把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哥跟紧点儿……连山收好手册,暗自做下决定。 尽管先前为了进赌场碰运气而颇显了一番油嘴滑舌的才能,连山在大部分时候却更习惯保持沉默。做他这份工作的,学不会屏息和闭嘴的早就化为黄海中的尸骨;要不是近年来为给师父治病而在市井里讨生活,他也不会把自己摔打成个死皮赖脸的样子。 连山是朱氏;朱氏都有很强的自尊心。因为这份自尊,连山甚至被以往的同伴瞧不起,因而也更加为了生活弯下脊梁。 这回的雇主很年轻,只有一个人,出手却很大方,连铜钱都不用,直接给碎银。他一身寻常旅人的打扮,但衣料都很精致,腰间露出的剑看着也非常锋利,是昂贵的上等货。 一路上,雇主话不多,表情也少,连疑问都只是略略扬一下眉,最多再言简意赅地说几句话。这么年轻的岁数,这么清俊的长相,一眼淡淡扫过来,连山这样从小在妖魔威胁下长大的人,都不由更加噤声,凭空生出几分拘谨来。 到令乾门的这段路上,连山有意测试一下雇主的体能。一方面是出于实际需要,他只有了解了雇主的具体状况,才能更好地制定在黄海里的应对措施;另一方面,也是这几天隐隐被年轻的雇主气势所压,更可气的是对方看上去根本无意为之,连山心中就隐约升起一种雄性本能的不服气来。 ——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在这种心思的驱使下,连山将行程安排得很紧,步行和骑行交替,严格限制睡眠和休息时间。这种急行军式的赶路方式,常常能让从未接触过这些的普通人很吃一番苦头。 连山口头对雇主说的是,这样可以在最靠近令乾门的县城里多住几天,提前熟悉一下那种紧张肃穆的气氛,好为春分日进入黄海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不能再这么放松下去。”连山最后这么义正言辞地跟鼬下了结论。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还显得经验老道,连山解释的时候自己都快被自己说服了,险些以为自己真是这么考虑的。 年轻的雇主依旧是那么淡淡扫他一眼。那个眼神……怎么形容好呢——看不出情绪,但是非常特别。连山努力想了半天,才在回忆里捡拾出一块和别人吹牛聊天的情景:对方拍着大腿,唾沫横飞地跟他形容有幸得见的庆国台甫大人,看人的眼神清清淡淡,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对,就是这个!不带丝毫烟火气!没正经上过学的连山成功回忆起这个形容,在心里对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年轻的雇主就始终保持着这个“不带丝毫烟火气”的眼神,不甚在意地说:“连山先生觉得有必要的话,就这么办。” 他抬起手,快速地把被风吹乱的长发重新扎了一下,至于脸旁散落的碎发则不去管,任其随意垂落。而后他喂了三骓一些水,拍拍骑兽的头。连山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鼬抓着缰绳翻身而上,一丝多余动作也没有,转眼就成了端坐骑兽背上的威风样子。 连山傻站在原地。 “等……” 他不是说现在就走啊?!他们明明正准备休息啊?!他都打算生火煮饭了啊?! “连山先生?”黑发青年居高临下,略一偏头,平静的声音无端有了一丝命令的意味,“赶路的话,现在就出发。” 鼬容貌生得好,风度也好,简单的动作做得干脆有力,语气也不疾不徐,如此一来,就很容易反衬得别人在边上笨手笨脚、张口结舌,样子蠢极了。 比如此刻的连山。“这……”他干瞪眼几秒,而后咬咬牙,“对,该走了!” 野外乘着骑兽在冷风里急驰,城里和关卡就靠双腿走过;饮食单调且时间固定,短暂的休息根本不可能彻底缓解肌肉的酸痛和心理上的疲惫。 等好不容易坚持到临乾,眼看着隔海的对岸就是令乾门所在的乾县,这时,乏累至极的向导终于放弃了硬撑,长长出一口气,擦着脑门儿上的汗,苦笑着跟雇主道歉。 “对不起,鼬小哥,是我太意气用事了。” 到头来,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的是他这个制定计划的朱氏,雇主却依旧行动无碍,连呼吸都没有急上半拍。那从骑兽背上一跃而下的风采,也照旧简洁利落。 一个合格的黄海向导应该随时保持冷静,及时判断情势,绝不可争强好胜,不然轻则丢了自己的命,重则丢了一群人的命。连山不是不晓得这个道理,活了二十多年也几乎从没冲动过,但这一回天知道他在意气用事什么。 还没进黄海,身为向导就犯了这么大一个错误,作为雇主就算狠狠将他责骂一番然后另请高明也情有可原;连山垂头丧气,本就瘦小的身躯更是快要缩成一团。 如果这是在黄海那种妖魔环伺、危险重重的环境里跟雇主斗气…… 朱氏悲伤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铸下大错。他收了这个年轻人的钱,就该专心保护好他的性命,而不是莫名其妙想看对方吃瘪。要是真被解雇,他该怎么办?已经是第二次失去信誉,说不定以后再也做不成朱氏的工作了——谁会信任他?还有重病的师父…… 一时间,连山想了乱七八糟的许多,心中一片茫然——生活真难啊。 他禁不住这么想。 但他想象的这些场景都没有发生。 “没关系。” 年轻的雇主牵着三骓,走到临乾的港口边缘,只注视着对岸金刚山的影子,而留给连山一个背影。依旧是那么平静的、没有波澜的声音,对他说:“不是什么大事。接下来的路途,请连山先生专心就是。” 他站在港口边缘,迎面就是灰色的的海峡。天色阴暗,海面有风,灰色的海面波涛重重,宛如雷霆怒吼前溢出的低吟。远处那巨大的、屏风般的影子,就是伫立在世界中心、覆盖了黄海的金刚山脉。古老、威严、冷漠,就算这样隔海远望,也油然生出一股茫茫无际的可怖来。 无垠的海。无尽的山。青年能够让人看到的,只有相较之下那无比渺小的背影,连海风都能将他披风的衣角吹得扬起。但…… “……谢谢,鼬先生。” 连山轻轻鞠了一躬。 在无情的山海面前,那个看似渺小的背影,却莫名让人有种安心之感。 “我并未做出什么特别之事,连山先生为何道谢?” 虽是这么说,青年回过头时,表情倒也没显得疑惑不解;该说他无论何时都没什么表情才对。看什么都很平常,对人也好,物也好,他的眼神全都一个样子,平淡无波,只偶尔会稍稍显得有些好奇。 此刻,连山不知道——可能也一辈子不会知道——他现在心里生出的奇怪的感触,是因为头一次被一个看似身份尊贵的人彻底平等相待,而生出的拘谨和迷惘。 升山的人是鼬先生的话,也许芳国……? 连山摇摇头,又微微鞠了一躬,再次说了一声谢谢。 鼬没有再问。他望着海对面那片巨大的山影,在凝神细看后又看见山脚下一片淡淡的影子。“连山先生,我之前听说来到令乾门为止都是陆路,原来还需要渡海吗?”他指了指眼前灰暗的海域。 “很多人习惯那么说,也许是因为这条海峡太狭窄了,不值得说。”连山的口吻在不经意中变得尊敬不少,“鼬先生,往对面乾县的渡船每天中午一班,今天的航班已经错过,最快我们要明天才能到达乾县。虽然有骑兽,但是从现在开始就要为之后黄海的路途节省体力,况且我们前几天对骑兽的消耗也比较大……” 连山羞愧得几乎要说不出话。 “连山先生安排就好。”鼬不在意地说。他只是最后定定看了一眼对岸那片山影;在那片山脉的最中央,就是诞生麒麟的蓬山。 不过…… 他转身离开时,心中不期然升起一个念头:说不定,能在到达蓬山之前就碰到她? ****** “等到塙王举行登基大典时,我会作为延王前来观礼的。” 留下这么一句话,男人就骑上孟极潇洒而去。 看上去是真的很潇洒,为什么有种他在逃避什么的感觉?算了,一定是错觉,毕竟延王尚隆是个奇怪的家伙。 看着男人的背影,明月如此下定结论。尚隆先前突发奇想,无论如何都要送她来令乾门,等到一到目的地,又说国内还有人哀哀哭泣着等他回去(原话!),所以几乎是一落地就又起飞了。 不过呢,还是在“好人”这个范畴里,而且是个有趣的好人。明月朝那个背影用力挥挥手,聊表一下一路相送的情谊,而后再把头上的兜帽拉一拉,把没来得及伪装的脸再遮得更多些——外貌招眼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不想节外生枝。 今天恰好是春分,换言之,她总算不会错过令乾门打开的时机。牵着自己那匹孟极,明月开始顺着道路往乾县里面走。恭国由女王治世长达97年,整个国家依旧呈欣欣向荣之势,虽然——据尚隆说——还远不能和富饶强盛的雁国相比,却也比芳国、刘国繁华不少。 但乾县此处和恭国别的地方完全不同。这座小小的城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幽暗。多数建筑都只紧巴巴开一个很小的窗户和一扇很小的门,门窗上都加装铁栅栏和铁板。屋顶有蓝色的反光,明月看了好几眼,才发现原来屋顶也钉了厚厚的铜板。 千百年来,乾的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努力抵抗妖魔的袭击。 到处都是避难用的碉堡和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守卫。今天令乾门打开,黄海里的妖魔很可能会从门里飞出,杀死乾县的百姓。虽然自供王践祚以来,恭国地界上的妖魔已然绝迹,但每年春分日这一天,乾县的官兵和百姓依旧免不了面对凶猛的妖魔。 来不及多想,明月牵着骑兽朝令乾门的方向跑去。每年这个时候城里的人们都神经紧张,为了避免出现误判,乾县不允许旅人在城里骑乘妖兽。令乾门会打开一整天,道理上直到明天中午以前她都能进去,但——她就是想跑。 听闻麒麟是天下速度最快的妖,也许这是真的?她好像从没像现在一样,在奔跑时有如此轻盈的感受。跑的速度越快,她好像就越心情振奋,仿佛终点处有什么她寻觅很久的目标在等着她。 她跑过一道很长的、烟雾缭绕的祠堂,祠堂门口有个巨大的水缸,里面满是挂满木牌的桃枝,可能是给进入黄海的人们作护身符用的。要挑战生死的人会很信这些。还有那扇高大的地门,是乾县在令乾门外修筑的另一道防御工事,彰显着人类的顽强不屈。 但这些东西,明月统统只看了一眼。 她在往令乾门的方向奔跑。 地门后是一条人工拓宽的峡谷,两旁的岩石上半残着积雪的痕迹。道路上有脚印和车马的轧痕,说明升山者们已经到达了更加前方的位置。从这里开始就能使用骑兽,只是不能飞高,所以她跳上孟极的脊背,贴着地面一路疾驰。劲风掀开她头上的兜帽,两旁休憩的士兵在对她喊小姑娘急什么,令乾门才要打开—— 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那扇超乎想象的巨大之门,全都在那里。升山者们还在等待令乾门的开启。 直到此时,明月才无意识地呼出一口长气。气息在眼前缭绕成淡淡雾影,同冷风一并,不紧不慢抚慰着她因奔跑而澎湃的血液和心跳。 突然之间,她也开始迷惑,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着急。摇摇头,她随意擦擦头上的汗珠,自言自语一句赶上了,带着鼻息喷涂的孟极赶上了队伍末尾。 她慢慢在人群里穿梭。 “哎呀!你不是……!” 明月循声望去,看到竟然是之前芳国冢宰小庸的队伍。他浩浩荡荡的车马独成一队,其中看着她满脸激动的正是被她救下性命的护卫队长。 充满惊喜的激动之语,像是隔墙的耳语、山那头的风声,无法让她全心倾听。此时此刻,明月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边那个人身上,那个—— “明月。” “呃……明月小姐,你怎么哭啦?”护卫队长惊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