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出海
冢宰——六官之首,辅助王处理朝政, 是位高权重的官职。芳国冢宰小庸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 目光平和, 对祥琼保持了非常刻意的客气,淡淡说了几句过后, 就说会在队伍中给明月安排一个位置。 小庸和他周围一些人不愿意见到自己, 祥琼告诉明月,因为先王之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沉重的回忆,对于未能好好履行公主职责的祥琼, 这些官员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保持距离。 “那位月溪大人呢?” “月溪啊, 他倒是一直挺亲切的。”祥琼笑了, “虽然我曾经非常怨恨他, 或许直到今日也不能对他杀了父亲和母亲的事感到完全释怀,但是月溪的确是个非常正直的好人。” 对于愚蠢到只知享乐、不懂聆听百姓心声的公主, 月溪没有一刀结束她狭隘的生命,反而逼迫她自己找出国家的真相。如果不是月溪, 祥琼也就不会是今天的祥琼。 “我很感谢他。”最后, 祥琼这么说。 她乘上骑兽,飞向东南的天空。“骑兽”就是驯化后的妖兽,祥琼的骑兽属于“孟极”, 是一头长得像豹子的妖兽,非常神骏, 在骑兽中是最好的几个品种之一。这头孟极一看就是祥琼用惯的, 但明月之前没见她身边带着, 对此祥琼说是因为孟极太招人眼,所以先托熟人照顾。明月想起她们从惠州过来的时候,也是莫名就有人牵来骑兽供她们使用,就笑了笑,没再多问。 虽说是“升山的队伍”,但一百人出头的队伍里的核心人物只有小庸一个,其他人要么是服侍家公——家族之长——的仆人家生,要么是被雇佣的护卫。很多护卫都是以前军队里服役的士兵,军功不够换一个仙籍,或者为了家人而不愿意升仙,干脆就专门做雇佣兵,因为有官员的门路,所以回报也很丰厚。但是,愿意参与升山的护卫,更多还是出于责任感。毕竟…… “升山是非常危险的事,不是你这种大小姐能够想象的,趁到达令乾门之前赶紧离开。” 不止一个护卫曾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对她这么说,但在明月笑眯眯拒绝了他们的劝导后,就再没人主动来和她说话。接着,突然之间,她就成了空气般的存在,人人都专心自己的工作,路过她身边时脚步匆匆、一脸漠然。 仆人们忙着照顾大堆的物资,还要给护卫队做饭;护卫队要保持对外界危险——妖魔和强盗——的高度警戒,交替在夜晚值班。在没有轨道交通的世界里,长途旅行就是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考验;每个人都很忙,会对一个临时出现在队伍里的陌生人表现出善意,已经是明月占了容貌和年纪双重优势的结果。 她也非常自觉地不去打扰别人,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帮帮忙,比如把一袋沉重的粮食从马车里拖下来啦,去不远处的河流取个水啦,在马车轮陷入泥坑的时候帮忙推车啦…… 有一天,护卫队长突然走到她面前,指了指自己撕裂的衣袖,问她:“你会缝衣服吗?” 明月愣了一下,摸摸鼻子,诚实地回答:“呃,我会拜托别人帮我缝衣服。” 四周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一时间,从人群里传出几句诸如“果然是大小姐”“看上去年纪真小”“已经要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升山了吗”之类的话。 不过接下来,和队伍里的人们就相处得比较融洽了。 为了安全考虑,他们白天赶路,尽量在傍晚前到达下一个城镇的驿站,但有时也无法避免野外露宿。这个时候,护卫们就会坚持要走到野木底下才能休息,因为妖魔从不攻击野木下休憩的生命。 这个世界的一切生命好像都源于树上:神圣如麒麟从舍身木上诞生,人类从里木上诞生,连山里的花草鸟兽都是从野木中诞生。除此之外,王宫里还有“路木”,王会向路木祈求孩子,还可以为子民祈求新的谷物和家畜什么的。天帝指定诞生之木为神圣,妖魔为了表示对天帝的敬意和臣服,所以从不在这些地方——主要是野木——下杀戮。传说是这样的。 “所以说,里木也有同样的效果?”明月问。 在快要接近芳国的海岸线时,明月又和小庸见了一面,或者说是这个老人专门来看她更合适;也不知道是她的哪一点引起了小庸的兴趣,总之老人的神情比之第一次亲切一些。 可能是因为她干活很勤快?不是都说老人喜欢勤快能吃苦的后生嘛。 “应该是这么回事。”小庸说。 “那为什么不在每家每户都种一棵野木或者里木?实在不行每条街道要有一棵。这样一来,就算妖魔进城,大家只要快跑到树下面就好了。”明月觉得很奇怪,“这不是最简单经济的做法吗?” “如果能这么做,早就这么做了。”小庸苦笑道,“但是野木也好里木也好,都是天帝赐予人类的,无法被移栽,更别说培育出新的野木。” “但是,不是说王可以祈求新的植物吗?不能祈求可以广泛种植的野木和里木吗?” 老人耸动着雪白的眉毛,本来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加厉害。“历史上,不是没有王做过类似的尝试,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成功的记载。”他说。 明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世界上有个管东管西的天帝真是太烦人了。你要么就什么都管完,要么干脆什么都别管,管得这么别别扭扭,人的主观能动性都快丢光了好不好。啊,她真怀念马克思大大和恩格斯大大。 王不在位的国家会有妖魔出没,这一点,无论月溪他们如何努力地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都无法改变。芳国的人民在妖魔的威胁下生存了十多年,外出行走时就会格外警惕。但是这一次,他们都快要离开芳国国境了,却连一次妖魔都没有遇到。 所有人都觉得很奇怪,尤其野外经验丰富的护卫队;队长都快把自己的络腮胡揪光了。越到后来,他就越疑神疑鬼,总怀疑是不是有个大家伙跟在他们身后,就等着他们放松警惕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看队长那副两眼通红的模样,明月就没敢跟他说,其实有一天她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野兽的背影,像一只巨大的猫科动物,却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那只动物回头跟她碰了碰目光,露出三只发绿的眼睛,然后就像受到惊吓一样飞似地逃走了。那一骑绝尘的背影,看得明月挠头不已。 可能妖魔之中也有胆小怕事食草型……的。 芳国是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国家,因为面积不大,所以更适合称为“岛国”而非“大陆”。像这样漂浮在世界四角的国家被称为“极国”,而像海对面的恭国,全称是“恭州国”。明月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后来才觉得,这种称谓更像一个分封出去的地方,而不像一个主权国家。或许在很多年前,大陆上有一个统一的国家也说不定? 广阔的海洋在面前展开。说是“海”,但只要定睛一看,就能发现面前一望无际的并非常识里的“水”,而是大片似雾非雾的东西聚合在一起,茫茫渺渺地翻涌纠缠,隐隐还泛着一片幽暗的微光,看久了会觉得有点晕眩,产生一种亦幻亦真的虚无感。 怪不得叫“虚海”啊。 海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拂而来,掠过身边时会猛然带走人类皮肤上的水汽,所以在海边站久了,人反而会觉得有些干得难受。至少护卫队长就已经无意识搓了两把脸,又把因为熬夜而充血的眼睛揉得红血丝更加明显。 “喏,看到没?”他蒲扇似的大手指着对面,“过了虚海就到了恭国。然后我们要横穿整个恭国,从他们的西海岸走到东海岸的尽头,才能到达令乾门。令乾门背后就是黄海,穿过黄海才是蓬山公所在的蓬山。” “怎么样?”络腮胡的队长挑衅似地看了她一眼,“现在说后悔还来得及。” 明月不理会他的挑衅,只问:“黄海?” 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队长本来得意洋洋的脸阴沉下来。“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一下失去了逗小姑娘的兴致,“妖魔就是在黄海中诞生的。换言之,如果说我们一路上还能因为运气而对妖魔避而不见,等到了黄海,跟妖魔打交道就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肯定有人会死,妖魔不见血是不会罢休的……人类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而已。” “说真的,芳国还没到要让你这样的小姑娘也去升山的时候。”队长顾自说,“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刚升入少学……小孩子就应该好好上学才对。” 虚幻的海水从天边向这头奔涌过来——看上去像是这样的。如果伸手去碰,只会穿过一片冰冷的、微沉的空气,缩回手时没有半颗水珠,只会因为寒冷而不禁打个冷战;也不知道那边的木船为什么能够浮在海面上。 明月凝视着她所能看到的最远方。“那可不行。”她忽然说,“我要去海对面找一个人。” “找人?”队长纳闷地反问。 说完那句话,明月自己也有点困惑。刚刚一瞬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但马上又忘记了。但,如果说之前她决定去升山还带点无所事事的性质的话,这一刻开始,她终于认真起来了。 “嗯,要去找人。”她说,“一个很重要的人。” 别人一看她就觉得她是官宦人家养出来的大小姐是有道理的。容貌还在其次,关键是她那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脊背和脖颈、轻盈的举止,还有脸上随时带出的笑意,优雅中又隐隐有一丝凛然,让人一见即知,这个人和普通人不一样。 队长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奇怪的念头。很多年前,当他还是惠州侯手下一个菜鸟士兵的时候,他曾跟随州侯前往蒲苏觐见新王。那时刚登基的峯王从列队的军士面前威风凛凛地走过,峯台甫跟随在王的身边,金色的长发像山间一道流水般轻盈垂下。她的裙裾轻柔地拂过一尘不染的花岗石砖,没有留下丝毫声响。 这种梦幻般的轻盈和不染尘埃…… 队长哑然失笑。他立刻就丢掉了那个离奇的联想,对这个年少的小姑娘说:“那就随你。先说好,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好家公,只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顺带帮你一把。所以,如果你坚持要去升山,那就拿好你腰上挂的那把刀。” 明月挑了挑眉。 “哈哈哈哈……这种事我在外面看得多了,别以为拿布包裹一下我就认不出来。既然会用刀,那就别藏着掖着。”队长说,“接下来的旅程,可是不拼尽全力就会死掉的,小姑娘。” 物资装载得差不多,码头上的人们陆续上了船。因为队伍庞大,小庸的人占了整整两艘船。 “风平浪静,是个好的开头。希望海上也能一切顺利,要是遇到风暴的话就完了……呸呸呸,老子可什么都没说!” “出发了!” ****** 巧国北边的邻国——庆国的西海岸。 不同于外围的虚海,内陆的邻海涌动的是真实的水流;海水拍打在礁石上会泛起白色的泡沫,远处不时有海鱼一跃而出的影子。 鼬站在甲板边缘,注视着码头上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人群。才是清晨,薄薄的青雾浮动在海面,天边堪堪才有一线晨曦,码头上却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渔夫们的小船已经捕了鱼回来,此刻正泊在码头另一侧,将一网一网的鲜鱼拖上岸。早早等待在侧的买家们一拥而上,争先挑选最活蹦乱跳的海鱼。霞光很快铺满海面,天空也变得更加明亮。这时力夫们开始在码头上活动;他们帮着把远道而来的货物运下来,又将庆国等待卖出的货物送上船;商人们跳上不同的船,又隔着船笑容满面地相互寒暄,接着就开始巡视自家的货,将木板踩得“嘎吱”作响。 鼬所在的是一艘完全的客船,因为不载货,所以速度最快,也最贵。从庆国的西海岸到恭国的东海岸,需要穿过青海和黑海,一般要走一个月,但这艘船只需要两周。只有这样,鼬才能赶在春分前到达令乾门。 船上人不多,甲板上冷冷清清,和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鼬沉默地观察着码头的景象,仔仔细细、事无巨细。他身上披了一件泥土色的罩袍,有个宽大的帽子,拉起来就能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好避开风吹日晒,实在是旅行在外的不二之选。庆国码头商人出品,物超所值,童叟无欺。 宽阔的帽檐阻隔了日光的斜射,同时却也阻挡了一部分视野。尽管如此,鼬也很清楚,从他上船开始,附近就有个人一直在观察他。因为那人目光不带恶意,而且本身也不具备一丁点威胁性,鼬就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那人走了过来,停在离鼬两步远的位置——礼貌的距离。 “你好。” 鼬拉下帽檐,转头看他。这是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青年,衣着朴素却整洁挺括,深灰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脸庞微圆,带着和善的微笑,整个人看上去文雅且亲切,眼睛很有神,显出种聪明劲儿来。 不是普通人。鼬在心中评断,同时微微点头:“你好。” “也许你也注意到,我观察你很久了。”青年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你不是庆国的子民?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艘船上的,莫非你也是要去恭国升山?” 这个人是庆国的百姓吗?鼬多看了他一眼。在巧国境内的时候,除了遥遥观察过的官员,其余百姓都面黄肌瘦、神色惶惶,而到庆国以后,遇到的百姓虽然也并未多么强壮,但大多数人都有一股昂扬的精神气。 对他的问题,鼬只是干脆地点点头。 他的沉默没让青年觉得尴尬,倒是让他开朗地笑起来。“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是小哥你看上去跟我一个朋友以前的样子挺像的,所以我也才稍微有点在意。”他拱手作了个揖,“我是张清,字乐俊,小哥你叫我乐俊就好。” “乐俊……”鼬顿了顿,记得这边的习惯是不太会在字后加敬语,“我是鼬。” 他刻意没有说出姓。 “鼬……?”乐俊挠挠脸颊,“好奇怪的名字。” “鼬小哥,话说,你是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