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王与法
王无道,于是人民站起来推翻了他……类似的戏码在史书中比比皆是, 一点不稀奇。只不过祥琼是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人斩杀, 但这样的她却能由衷希望弑王者登上御座, 这只能说明两个事实:第一,月溪是个有为者;第二, 祥琼是个颇有器量的好姑娘。 “在庆国工作的这些年里, 我越来越明白国家运转和百姓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就越来越明白……当年的峯王——我的父亲——到底对百姓犯下了何等严重的罪行。” 客栈的房间里有一盏油灯, 明月点亮了它。窗外天光未尽, 屋里灯光如豆;祥琼碧紫色的眼眸凝视着这一点灯光, 连眨眼的速度也变得缓慢许多。 “月溪也好, 百姓也好,都是因为实在忍无可忍而起义的……但凡还有一丝希望, 百姓们都会选择默默忍耐,绝不会做出‘弑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虽然这么想未免自以为是, 但我近来的确常常会觉得, 百姓就像是食草的绵羊一样温顺恭谨又忍让。” “唔……”明月支着脸颊,食指一下下轻叩桌面,“就算普通人是这样好了, 但月溪呢?作为惠州侯,推翻残暴的先王之后, 难道不想取而代之吗?就算他真的是个大公无私、毫不为己的大好人好了, 都到弑王这一步了, 他身边的人也会想办法劝说他成为王?” 比如宋□□赵匡胤黄袍加身,一直都有传说说他本来不想夺位,但事已至此,簇拥在他身边的群臣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会容许他在皇位面前有所退让。 曾经的公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像是在问你怎么会知道。“这……”她迟疑着说,“但是只有麒麟选中的才是王,不是说自己想当就能当的……” “这种设定我也听说过啦。”明月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就算这样,先王死后,月溪就成为了国家实际上的代理人,不是吗?之后,即便峯麟选择了其他人作为新王,但假如新王才能不够,已经习惯月溪领导的官员也不会放心将权力交到新王手中?这样一来,不就在实际上架空了王权,而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么?这时候,名义上的峯王究竟是谁,根本不重要。” 如果说方才祥琼的神色还局限于“吃惊”这个范畴的话,现在她瞪着明月的样子就像是见鬼了一样。“昆仑那边的小孩子,难道都、都像你一样见多识广吗?”她呐呐的,甚至结巴了一下,“天啊……你,你也不过才十五岁……” 一提到年龄问题,明月就心虚了一下。当然,也就只有那么不值一提的一下下,随后她就挺起胸膛,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地说:“不,我还没满十五岁!” 美琴妈妈作证! “在我们那里,这最多是高中生的历史水平,在大人面前是不值一提的。”她唇角微挑,含一抹淡然却自信的笑容,“恕我直言,这就是信息技术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吊打。” 不得不说,这种装出来的云淡风轻,由她顶着那张典雅美丽的脸作出来,真的还挺能唬人的,最起码祥琼就被唬住了。作为庆国景王的女史,她当然知道“高中生”的意思,但问题是,高中生真的就有这样的水平了吗?明明景王之前在蓬莱也是高中生……不不,这样想对景王太不敬了。还是说,这是蓬莱和昆仑的差距? 在祥琼沉思的时候,店小二敲门说送来了热水。祥琼被打断了思考,轻轻摇头,暂时按下了心中的震惊和若有所思。 明月起身去开门,拿过那把陈旧却干净的黄铜水壶,倒了两杯水,摇一摇过后倒掉,重又倒上两杯,这才放在自己和祥琼面前。 然后她发现祥琼看她的目光有点奇异。 “怎么了吗?”明月不明所以。 祥琼歪了歪头;藏青色的秀发从她一侧肩上滑落,忽然显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娇俏。“只是觉得明月真是非常爱干净。” 她抿唇而笑,“不仅很注意生活用具的洁净,之前在里家的时候,还宁可费劲地去挑水也要每天沐浴呢。简直生活得比公主出身的我还要精细呀。” “……习惯了。”明月摸摸鼻子,有些讪讪地分辩道,“我们那边都这样。” “是是。” 但其实明月也觉得有点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什么样的环境没待过,寻常人眼里的苦日子也过过不少,有条件的时候她当然也喜欢过得舒服些,但没条件也不会强求。难道突然有洁癖了? “那么,假如明月被选为峯王的话,会怎么做呢?”祥琼冷不丁问。 “我?啊,最好不要有那种情形,我可从没学过治国理政,那都是大人物才需要学的。而且,政事什么的一听就很麻烦,听说连法定节假日都没有,不要,不要。”明月先是把头摇成个拨浪鼓,但看祥琼坚持的目光,她才勉为其难想了想,然后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自然,木桌也已经擦过一遍了。 “祥琼,你这是逼我暴露出我纸上谈兵的本质嘛。”明月不太认真地抱怨一句,“好,我想想……那就找到月溪,告诉他,寡人非常信任你,一切就全部交给你了老铁!” 言毕,她还比了个拇指。 祥琼:…… 突然控制不住想打人,一定不是她的错。 “祥琼不是说月溪是好人嘛,还有一路上很多其他人也这么说。”明月理所当然道,“为王者最重要的工作不就是知人善任,要是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国家这么大事儿这么多,王还不早晚累死?就算我暂时不了解月溪,但既然我了解的人愿意给他背书,那我当然会选择先信任他。” 本来就是玩笑意味的随便说说,类似学生时代异想天开的幻想,但不知为何,祥琼的神情颇为认真,甚至还显得有点气恼。 “作为王的话,那不是太不负责了吗?”她说,“即便是再能干、人品再值得相信的臣子,总也有犯错的时候,或是轻忽大意,或是心生傲慢,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明月眨巴眨巴眼。“但是,王也可能犯错啊。一定要说的话,治国这事儿本来也就是一群人相互扯皮着,磕磕绊绊地前进。”她摸摸鼻子,“重点不在人,而在于规则才对。比如……其实我对先王的事情有一点挺想不通的,如果祥琼你不觉得会被冒犯的话,我想问一下。” 祥琼点头。 “据说先王好用严刑峻法治国,将律法制定得无比严苛,哪怕是偷窃罪也处以死刑,这么做的目的是希望用最严厉的惩罚来威慑民众,警告大家不要犯罪,对?” 是这样没错。祥琼认可了这样的说法。 “所以,那些制定法律的官员都是吃干饭的吗?”明月问得无比认真。 曾经的公主凝视着她。“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 “一个国家所需要的法律是非常多的。”明月说,“就算只有刑法好了,为了尽可能详尽地包括一切罪行,法条会多到让人觉得头痛的地步。不仅如此,考虑到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时候光从已有的法律字义里,会找不到合适的罪名和量刑来给予罪犯,那么就需要官员专门进行解释。法律运行得越久,相应的判例和解释也会越多。” “也就是说,这么大的工作量,光凭王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 “最开始,当先王制定律法的时候,相关的官员们在做什么呢?”明月问,“难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偷一个面包就要被处死,这样的量刑根本不合理吗?” 祥琼并不了解先王在位时国朝的情况。当她还住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时,她只是一个被精心呵护起来的、华丽的娃娃,什么都不懂,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应该主动去了解、去学习,即便后来被月溪放逐到民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是心怀对月溪的怨恨和对“暴民”的愤慨,因而失去了最后一点深入了解芳国的机会。 对此,她至今都感到抱歉和遗憾。 “非常抱歉。我……并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祥琼感伤地说,“或许,当时的官员们的确也有失职的地方,但无论如何,最应该承担责任的是坚持对百姓用重刑的父亲,这一点错不了。” “说得也是。”明月摊摊手,“所以我觉得,芳国需要一部宪法嘛。” “宪法?” “是制约公权力和保护公民的基本权利的基本法……不好意思,上学的时候背了太多遍,一不留神就掉了个书袋。”明月清清嗓子,“总而言之,要在宪法里写上哪些权利是人民的基本权利,比如生命权,再规定宪法是国家的根本**。这样一来呢,即便是国家也不可以随意剥夺人民的生命。” “但是先王处死人民,是因为按照律法的规定,这样的罪行应该被处死刑……” “那么这样的法律就违宪了。”明月理所当然道,“虽说具体的理论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既然生命权是人民的基本权利,那么刑法在规定死刑的时候就必须慎之又慎。换言之,我们推定一个人是不能被处死的,如果要处死他,就需要官员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理论,来证明这样的行为对社会太过危险,为了公共安全,这种行为有科予死刑的必要性。” “当然啦,还要考虑犯人的认知能力、主观恶性程度之类的,不过这些东西的话,那些官员肯定比我懂多了,术业有专攻么。”明月说得口干舌燥,举起水杯豪爽地一饮而尽,大大喘了口气,这才继续说,“总结而言呢,王只需要把握大方向,提出基本的概念和框架就行了,具体的细节就交给合适的人去完善……”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偷懒了!感谢《今日说法》,感谢《法治在线》,感谢高中思政老师!明月美滋滋地想,完全忘记了她根本不是峯王,而只是在和祥琼吹牛,其本质就和当年她和同桌在课间的时候为了国际形势而争得脸红脖子粗差不多。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中灯火不盛,所幸今夜有月,将清辉撒向人间。天上明月高悬,客栈里的明月则漫不经心地把话说得很玄。 但对祥琼而言,足够了。 “明月小姐。”她用回了敬语,郑重地说,“请务必前往蓬山。如果最后连明月小姐被证明没有天命在身,我会向月溪推荐您,希望您能成为芳国的官员。” “咦——咦???”明月一脸懵逼,“等等等等,事情没到这一步?冷静啊公主大人,我这样散漫的家伙成为官员的话,说不定会把那位劳心劳力的月溪大人给气死的啊!真的会气死他的啊!还是不要了,这跟我的人生目标是完全相违背的!” 她再度把头摇成拨浪鼓。她又不是姜太公,玩什么愿者上钩的戏码啊。 见她说得认真,祥琼不解地蹙眉,问:“明月小姐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 明月一下抬起头。“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她目光闪闪,虔诚许愿,“我希望能够成为麒麟那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却还会受到所有人崇敬的生物。” 祥琼:…… “投胎可真是个技术活啊!” 祥琼沉默,然后站起身,往门的方向走。 “哎?祥琼,这么晚你还要出门吗?好看的小姑娘深夜不宜单独出门,要不要我陪你?” “不必。我想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可能明月你比较危险。”祥琼面无表情地说。 她怕她忍不住真的打死这个家伙! “哦……” 明月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情绪波动,幸灾乐祸地在她身后挥挥小手绢。 “你的养气功夫还不到家啊,公主大人!”她施施然道,“正所谓: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要佛系啊公主,佛~系~” 祥琼背影一顿,后脑勺霎时迸出两个新的十字路口。但片刻后,她竟然收回了已经伸出去打算推门的手,转身走回来,脸上还带着温和的微笑。 明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明月说得没错。”祥琼温声道,“那么我们就继续聊天。明月对国政还有什么高见的话,祥琼愿意洗耳恭听,只求明月能倾囊相授。” “……我,我突然觉得特别困……” ****** 幻术对普通人身体有害,尽管如此,这的确是获取情报最快的方法。 勾玉流动的血色眼睛还原为普通的黑色。确认几人身体无大碍后,鼬就离开了他最初到达的海滩。 “十二个国家,还有王和麒麟吗。” 他思考着这些全新的信息。目前只有芳国的巧国的王不在位。芳国的峯麟已经是第二年升起黄旗,诏令国民前去升山,那么就只剩下塙麟不知所踪的巧国。 是待在巧国看看,还是去升山呢?鼬稍微推想了现在的形势,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去升山。 明月和他约定好,一旦他来到这边,她就会立即来找他。尽管不清楚她所依仗的能力,但鼬理所当然地选择相信她。 不论她现在遇到了什么,既然她应该是那种被称为“麒麟”的生物,那诞育麒麟的蓬山就是能找到最多情报的地方。 另外…… 当两个人失散的时候,最好就是去一个大家都会去的地方。 直到很久之后,巧国的东海岸都流传着一个传说:海里曾走出一个仙人,年轻俊美,面容冷淡,能够一刀斩下妖魔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