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贺茂祭(3)
黄昏。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黄昏了:夕阳迅速落下, 天幕被越发深邃的蓝所逐渐浸染;星星慢慢亮了, 将对面仅余的金色光芒都衬托得冷了起来。每一次呼吸的空气都仿佛比上一次冷了一些;四月的傍晚好像终于有了点惯有的微凉。 或者说……森冷。 小孩儿蹲在草丛中, 抬头时看到天上的星星在对他眨眼。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冷;白天里清晰温暖的世界变得神秘且诡异起来。他抱紧自己,开始觉得害怕了。 是不是不该和妈妈吵架跑出来呢?明明村里的大家都告诫说今晚要乖乖待在家里……他开始后悔了。 四周一片寂静, 只有草木不时窸窣出声,连他熟悉的虫鸣鸟语都听不见。他从草丛里探出个头,扭转脖子努力朝贺茂川那边望去,只见河面黑黢黢的, 零碎地铺陈着星光。他瞪大眼睛,盼着能有点什么响动——比如有鱼跳出水面一声爽利的“哗啦”, 白色的鳞片还会泛着微微的光;但什么也没有。河面还是那样黑黢黢、静悄悄, 甚至渐渐的有一层似有若无、不知从何处来的黑雾弥漫开来。男孩呆呆地盯着那边,突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妈妈……”他喃喃一声,揉了揉发痒的鼻头, 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家和妈妈认个错——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点晚饭。 但就在他即将站起来的那一刻,忽然之间, 原本还有些许亮光的世界全暗了下去。是真正的全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又紧接着, 在贺茂川的方向有一排长长的、长长的光点渐次亮了起来。 呼啦——呼啦—— 还伴有布料灌满风时撕扯的声音。 整个世界——男孩所熟悉的世界——中的景物此刻完全隐匿在黑暗中;远处的山也好, 近处的草丛也好,全都不见了。他的周围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还有那一条蜿蜒的、闪着银光的河流, 以及那同样蜿蜒的奇怪队伍。 呼啦啦—— 血色的旗帜在队伍中飘扬。青绿色的光点上下浮动, 照出河边那无数诡异的生物。有肌肤苍白、眼眶泣血的女人,走在长了一张巨大鬼面的车厢旁边;巨大的眼球弹跳着前行;空中盘旋着看不清形貌的生物,叫声凄厉刺耳…… 跨擦、跨擦、跨擦…… 奇形怪状的队伍以一种令人恐怖的、整齐的节奏沿河前行。 那是……什么?男孩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大颗的冷汗沁出来;他想要大哭,想要逃跑,然而空气森冷得刺骨,将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冻在原地,令他无法动弹。唯有颤抖的眼珠还能稍稍移动。鬼使神差地,男孩转动眼珠,看见了队伍最前面的人……不,那真的是“人类”吗? 被无数妖怪簇拥着的“那个人”突然停下脚步。下一刻,他转过头来,直直看向人类的孩子。在那两点鬼火般的眼睛锁定他的一瞬间,所有妖怪都整齐划一地停下步伐,齐齐转头朝男孩看过去。 会死。浑身僵硬的男孩大脑一片空白。“救……”他哆嗦着嘴唇,喉咙嗬嗬地喘出气音,“救……” “嘘——”从背后探出的一双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还将他的眼睛也紧紧盖住。“别说话。”一个蚊蝇般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响起。 手……是温暖的。是人类的手。意识到这一点的男孩不由涌出了眼泪。即便背后那个人手上的力道那么大,几乎让他窒息,但也远远比直面那扑山倒海的妖怪的目光好受太多。 确认男孩没事后,来自贺茂神社的神官松了一口气。他紧紧抱住面前的孩子,避开和前面那群妖怪的目光交汇,尽可能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抛。然后他就像完成一件大事彻底放松下来,抱起孩子转身往回走。 一面无形的幻术屏障在他身后展开,将那片来自妖怪的探视和人类的世界区隔开。 ****** 妖族军队的大将注视着一旁的方向。 “茨木童子大人……是发现了什么吗?” 听到来自手下的询问,茨木扯了下嘴角。刚刚那一瞬他绝对不可能感觉错误——那是人类的气息。但立刻消失了,甚至当他如此仔细地感受时都感觉不到丝毫异常。贺茂山下,贺茂川旁,能做到这一点而又有这个无聊的闲心,把精力花在那些蝼蚁般的人类身上的……除了那个该死的阴阳师以外还有谁? 她对自己的族群倒真是可以说忠诚不二了。“值得赞赏嘛……”茨木都没意识到自己含含糊糊地吐出这么一句。 “大人?” 茨木猛地醒神。 “需要小的们去搜索吗?” “不用了,何必如此麻烦!”茨木不耐地回了一句,大步朝前走,决定不去管之前有所异动的角落。他不再看两旁发生了什么,甚至也不再看被他甩在身后的部下们;他杀气腾腾地冲向前方,双眼只注视着那一个唯一的方向。 “你们都要记得!”他冷冷地不知在对谁说话,“要记住,我们真正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 就在百鬼所组成的队伍沿着贺茂川逆流而上的时候,贺茂神社的神主刚刚才穿好她正式的礼服,打着呵欠接待今天最后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客人。 “明月大人,希望你始终记得你真正的任务。” “啊?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会记得的。”明月又打了个呵欠,斜着眼睛看来人,“我不是好好地正做着吗?贺茂川旁边的百姓,我可都有叫神官们好好把他们保护起来。在阵法和符咒的加持下,所有人类聚居点都被藏得好好的,绝对不会被妖怪发现,您就放心,兼家大人的弟弟大人。” 客人皱眉:“真是失礼,保宪大人便是这么教导女儿的吗?” “哦,那还真是抱歉了,兼通大人。”明月耸肩回道。藤原北家的两兄弟不睦已久,近来更是剑拔弩张。之前一直追求明月的藤原兼家,作为兄长却暂时落了下风;代表藤原家出席这场重要祭祀的人是身为弟弟的藤原兼通。明月很清楚这点,却毫不在意。 兼通流露出忍耐的神情。“神主大人,还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您真正的任务,的确有好好执行吗?” “哎呀,原来不是指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无足挂齿的庶民而已。”兼通轻哼一声,“恕我直言,虽然伯父对神主大人异常有信心,我却不得不心怀疑虑。在如此重要的祭祀面前,神主大人却差遣手下的神官去保护那群庶民,还分散阴阳师重要的灵力去构建阵法。这种做法,莫非是诚心要让祭祀失败吗?” “‘无足挂齿’么?”贺茂神主微敛笑意,上下打量眼前的贵族,很快却又重新露出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笑,“好歹是我贺茂神社庇护下的人们,我爱怎么护着就怎么护着。兼通大人,虽然听起来您也在阴阳术上下了些功夫,不过对于不懂的事情,还是心存敬畏,不要对专业人士指手画脚的好。” “是吗?” 她说得很不客气,藤原兼通却毫无动怒的神气,反而眼里充满探究。“我的确不通阴阳术数,但直觉还算敏锐。”兼通说,“我可不是兼家那个跟在神主后面团团转的傻瓜。所以,我做了一件事。”他侧头以目光询问身边的人,“道满大人,吩咐你做的事情是否已经完成了呢?” 跟在兼通身边的黑衣男子正是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他的头发和胡子依旧被藤原家的人收拾得十分干净利索,露出的一张脸竟然也可称五官端正。只不过那满脸戏谑的笑和玩世不恭的眼神,再加上横亘他右眼的一丝血痕,都令他这人看着很邪气。方才他一直没开口,现在兼通问了,他才笑眯眯地开口:“虽然多费了些功夫,但还算顺利。明月小姐,兼通大人担心你办事不够尽心,所以刚刚特地嘱托我,去把神社的神官们都‘请’到西侧偏殿里去好好休息,等到重要的祭祀全部完成,再把他们请出来呢。兼通大人,这是您的原话没错?” 明月眼睫微动,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冰冷下去。“兼通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理道满,只问兼通,“所谓‘请’,该不会是把我的神官们全给绑去偏殿了?” “事关重大,藤原家当然要慎重为好。”兼通不客气地说,“我是不清楚祭祀会闹出多大动静,以至于神主要专门派人保护那些庶民。不过,现在神官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与其待在神社里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不如待在一块儿安静地等待黎明比较好。” 兼通观察着神主的表情,不出所料地看见神主愤怒的眼神。明月一怒,兼通倒是放下心来:他就说嘛,明明是这么年轻的贵族小姐,还在贺茂山上不谙世事地长大,如果这样还能有多深沉的城府,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事情。 “兼通大人,你把我的神官全绑了,我祭祀找谁做助手?”明月生气道,“快把我的人放了!” “这个,神主大人不必担心。今日不光是我,还有阴阳寮的诸位也跟来想长一长见识,现在正好能够帮上忙。”兼通面上浮现出今日第一个真正的微笑,如同胜券在握,“想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贺茂一系培育出的人才,受保宪大人教导良多,明月小姐总该信得过他们的才能?” 明月慢慢握紧双手。她盯着兼通,兼通也毫不退让地盯着她。 “……哼。” 最后,是神主率先一甩袖子,表示认输。“就这么办!”她冷冷道。 “神主大人知道大局为重就好。” 明月的眉头轻轻抽搐几下,片刻后,她平静下来,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兼通大人,你知道什么是‘咒’吗?”她忽然问,“其实你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兼通不明所以,看向自己这边的阴阳师芦屋道满。道满却注视着贺茂神主,颇感兴趣地听着,无暇给兼通做解释。 “我是顺应贺茂忠行大人‘人道永昌’的祈愿而出生的;这就是我最大的‘咒’。”明月指尖朝自己一点,“也就是说,我绝对不可能做出和这个愿望背道而驰的事情来。否则……” 她一耸肩。 “我早就化为齑粉了。” 从祈愿中诞生的生命,也必将以生命偿还这份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