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贺茂祭(1)
贺茂川从上贺茂神山里流出, 多年来滋润着京都东郊的土地。沿河两岸搭建有许多棚屋, 里面居住的平民们大多打渔为生。和繁华绮丽的平安京相比, 这片平民区破败贫瘠,但也透出一种艰难求生的坚韧和活力。 而今天的氛围又格外不同。 绫子站在门口,停下脚步, 仔细在听她父亲和客人的交谈,尽管她并不是很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知道里面那位穿着白色狩衣的大人是从上贺茂神山下来的神官,还带来了其他一些神官——他们现在正在外面忙碌着。 “……打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您真是太客气了。是我们该感谢神社一直以来的庇护才对。” 绫子的父亲这么说。神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人不算多么俊雅,却自有富足中长大的清淡闲适。闻言他微笑道:“这些都是我们神主的安排, 我们也只是执行命令而已。”他站起身, 又朝门口点了点头,说一句“绫子小姐回来了啊。” 在父亲略有些尴尬的呵斥声中,绫子拉开自家简陋的木门, 冲里面的人露出一个羞涩中不乏开朗的笑容:“已经和大家说明了情况,现在各位神官大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屋里的神官点点头, 说那他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接着便出了屋子。绫子敏捷地把路让出来, 微微鞠躬行礼, 同时又拿眼睛好奇地去瞄神官的背影。她父亲看到了,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在神官的背影消失后责怪女儿失礼。绫子点头应了, 但从神情里能看出, 她并不真的在乎。 绫子的父亲无奈一笑。他名叫忠辅,是个妻子早已去世的渔夫,一直以来只有绫子这一个女儿,便很宠爱,何况绫子又是个开朗又勤劳的好孩子。几年前,因为他的无心之失,河里的妖怪报复到了绫子身上,还是平安京里安倍晴明大人和源博雅大人出手解决的,自那之后他就更心疼女儿一些。因为感激晴明和博雅,他不时送去一些香鱼,变相地也提高了自己在这一片的地位,勉强也能算是个长者了?于是这一回,神社的人就直接找到了他。 绫子扶着门框往外张望;她看见那些白衣乌帽的男子走来走去,手里还不停地比划什么。“父亲,”她回头问,“神官说的话是真的吗?” 忠辅按住女儿的肩,神色有些凝重。他不懂阴阳术,更没有对抗鬼怪的能力,所以只能选择相信山上那座伫立了百年的镇国神社。“不清楚,但是按照他们的话去做,绫子。”忠辅皱眉,“贺茂祭那一天……真的会出现百妖肆虐的情景吗?真是可怕啊。” 绫子歪了歪头。“没关系的,父亲?”她脸上有一种盲目的乐观,“那可是百年镇国神社的神主,说了会保护我们,就一定能做到!” 希望如此,忠辅想。他抬起头,朝着水波荡漾的贺茂川上游看去,看向那片葱郁的神山,好像这样能一眼看到深藏其中的神社,看到其中正在发生什么一般。无云的蓝天横亘在他头上,沉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在忠辅和绫子没注意到的窗边,一颗眼球上下跳动着,同样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而与此同时,藏于深山的上贺茂神社里,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眼球在主殿附近漂浮着,试图窥视神主的行踪。 神主坐在廊下,慢腾腾地叠一只千纸鹤,好似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眼球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审视着她。直到她再叠好一只千纸鹤,轻轻一笑:“哎呀,也该看够了……” 她忽然朝着眼球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托起掌中的千纸鹤。刹那间纸鹤化为血肉俱全的鸟儿,闪电般扑过去,对准来不及逃走的眼球就是狠狠一啄! “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道满——大人。” ****** 平安京某座华丽的屋宅中,道满捂着眼睛“哎哟”一声,转眼一缕鲜血就从他掌缝里流出。道满移开手,被鲜血模糊了的眼睛盯着掌上的鲜血,“嗬嗬”地笑起来;既像是苦笑,又像是感兴趣的笑容。 “真不客气啊。”道满嘟哝着,手里忙着止血。 站在他面前的兼家惊骇地望着这一幕,等了好半天眼睛,才勉强压下喉咙间那声惊呼,谨慎地问:“道满大人……您没事?” 右眼汩汩流着鲜血的道满看上去一点不像“没事”。但他满不在乎地甩甩头,说:“哎,小伤而已。不过那位神主下手可真是不客气,道满我的眼睛可差一点就瞎啦。”他拿脏兮兮的手帕擦擦眼睛,末了把沾满血的手绢揉成一团,随手往旁边一递。一只通体漆黑的蛇忽然出现在他肩上,一口把那团带血的手绢吞了下去,而后“嘶嘶”着再度隐去。 饶是见了不少诡异的场景,兼家还是觉得汗毛倒竖。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有求于人,便咬咬牙站定了,重新把头微微凑上前去,低声说:“情况怎么样,道满大人?” 道满冷眼看着他这番举动,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嘿嘿,我看那边倒是一切顺利,不管是神主所在的上贺茂神社也好,还是贺茂川边上的渔民也好,真是半点差错都没有。让您失望了吗,兼家大人?” 兼家已经有些习惯这个播磨国阴阳师的阴阳怪气了;他选择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渔民?”他皱眉,“明月小姐管那些渔民做什么?还是说……这是祭祀必须的?”兼家眼睛微亮,“道满大人,能从这里下手吗?” “那可没有关系。” “那那些神官涉足那种卑贱的地方做什么!” “哈哈哈,这谁知道?或许是怕祭典那天动静太大,危害到无辜的人的安全?您知道的,兼家大人,贺茂家向来自诩为人道的守护者。”道满挠挠头,颇有兴致地猜测着,然后又状似心有余悸般,摸摸自己的右眼,感叹道:“不过神主下手可真狠哪。” “什么?贵族为什么要在意那些卑贱的平民?真的和祭典……” “毫无关系。”道满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兼家的猜想,脸上的笑容近乎嘲弄,“兼家大人,您要是想破坏祭祀,最好听在下一言,想办法在贺茂祭那天混进上贺茂神社里去,而不是把心思放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 兼家面皮抽搐两下,脸上带出一丝阴沉的怒色。“道满大人不是答应帮助我了吗?祭日那天,难道您不在神社里?”他质问道,“怎么,还要让我亲自动手吗?” “哎,当然是这样的啦;毕竟按照实赖大人的意思,那一天在下是要跟着兼通大人前往神社观礼的么。”道满假作惊奇地睁大眼睛,笑容里那缕嘲讽却始终不变,“况且,兼家大人,我说过只能给您提供方法,而具体的事情必须要您亲自完成……”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现出一点意味深长来,“这也是‘咒’的一部分。” 兼家脸上闪过一丝恼火的神色。现在藤原北家的家主,也就是他的伯父实赖,有意将权力传给自己一系,为此还刻意拉拢和他关系不和的弟弟兼通。这回如此重要的祭典,竟然是让兼通代表藤原家前去观礼。哼,他可是买通神社的神官从而打听到了消息,知道了假如让实赖的计划顺利实施,气运不仅会集中在人族身上,更会被实赖一系牢牢把控,令他兼家永无翻身之日!他自然不甘心,便试图联合芦屋道满来破坏祭典。 假如有必要…… “只要杀死最关键的神主,就没有问题了?”兼家一眯眼,显出狠厉之色,“直说了,道满大人,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仅仅是为了兼家的野心,还包含了他对那位小姐求而不得的怨恨。兼家是个极度自以为是的人,还自诩风流,这么多年却在一个女人身上接连受挫,这令他愤恨不已:既然我得不到,那就彻底毁掉! 道满笑容满面地注视着他,那副神情悠然的样子恰如已然看穿了兼家的所思所想。 “权力?名望?这些我都能给你!”兼家有些焦躁地推出价码。 播磨国的阴阳师眯了眯眼睛,右眼里的血痕显得更加刺眼。“不,我不需要那些。”道满慢悠悠地说,“这可是件有趣的事情,兼家大人。对于有趣的事情,我向来是很期待的。” ****** “没关系吗?” 山里的初夏分外清爽。晴好的天气里,明月坐在廊下,低头叠着千纸鹤。每叠好一只,她便随手往旁边一扔;小小的纸鹤在风中一晃,忽然便如获得生命一般,扇动翅膀盘旋一圈,而后亭亭地落在地板上面。一眼看去,就能发现那被午后阳光斜斜照亮的走廊上已经落满了纸鹤,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她把手里的一只叠完,抬手揉了揉脖子,才对不远处的人笑了笑,随口问:“什么?” 保宪手里的折扇转了几转,最后无奈地敲了敲他的掌心。他望着血缘意义上的长女,问:“我是说,明月你在贺茂川边上的布置被道满那家伙窥见了,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 神主轻轻往廊柱上一靠,微微歪着头,半张脸沐浴在阳光里,整个儿神情都是懒洋洋的。“那个男人也好,藤原家也好,都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她漫不经心地说,“剧烈的阴阳变化会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平安京里被结界守护的人们没关系,城外的人命可没那么值钱。上贺茂神社的神主年轻心软,总不忍心看自家山脚血流成河,所以拨出些人手保护平民也是理所应当。” 细微的倦怠从她的话语缝隙里流出。保宪一时觉得她在讽刺什么,一时又觉得她只是说出了一个很客观的事实。他自己出身高贵,虽然秉性不坏,也出过平安京,算是知道世事艰难,但他生活的重心终归是在京都的风花雪月里,围绕贵族们风雅的生活而展开;即便是帮助他人,所帮之人也都是有名有姓之人,而非乡野间的莽夫。可以说,这位贺茂家的现任家主从未真正走下云端,去明白那些卑微如蝼蚁般的民众是如何挣扎求生的。只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些许惆怅:他也好,藤原也好,没有想到贺茂川边渔民的身家性命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平常了——不同阶层的人生来便有不同的命运;但是,好像也正是因为这种理所当然,他这一生都无法明白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不过保宪毕竟是那个惫懒的、怕麻烦的、闲云野鹤一样的贺茂家的天才阴阳师。那一瞬的心绪浮动转眼便被他抛诸脑后;世界如此复杂,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啦,那便不想。他心念一动,跳过这一节,想起了近来一直盘旋心中的疑惑:“明月,你到底在心急什么?” “什么?” “原本是定在三年后的仪式,何以现在就……”保宪的表情里掺杂了疑惑、忧心、不忍,或许还有——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警惕,“明月,你到底在心急什么?” 哪怕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寿命不长,谁会想要活得更短一些吗?或许不够坚强的人会有轻生的念头,但明月绝非如此。保宪心中固然是无奈而怜惜这个长女的,并且感到愧疚,但他也是真的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在伯父身边长大的女孩子:她一直以来都在想什么?她的眼睛里隐藏着的坚定又是为了什么? 不了解,保宪便会不自禁生出些许怀疑来:明月是真的坚信该去灭妖族、兴人道,为此不惜牺牲整个世界千年后的未来吗?甚至不惜为此和茨木童子决裂。“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保宪喃喃问道。 明月稍稍仰起头,好让阳光更充裕地洒在她脸上;无论身处何方,阳光总是有着不变的温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生出莫名的安心感和幸福感。她真正地为此感到愉快,并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哎呀,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她以一种戏谑地口吻说着,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别担心,父亲大人。我嘛……也就是要尝试一下拯救世界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