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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姑获鸟之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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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后悔,或者还有其他复杂的感情,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月叹了口气, 安慰她:“算啦,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本来就很少。人类的感情常常并不受理智控制, 害怕也好恐惧也好,都是生命的本能,没什么值得苛责的。不过, 以后你还是别跟鬼怪之事打交道的好,我讲道理, 鬼怪可不跟你讲道理。”    但女人还是和没听见一样,不停擦着眼泪。明月不解地眨眨眼,转头问茨木:“我说得不对吗?”    茨木一直守在她身边, 闻言很干脆地回答:“当然不对。这种软弱的人类,还是死了更有价值。”    明月微笑,然后给他翻了个白眼,迅速回过头不再理他。    妖鸟不停地哀叫。    “阴阳师大人, 您是在净化这只妖怪吗?”小虫丸问, “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    “放心。作为未能成功出世的怨念,它现在还不具备实体,等净化完成后它就会彻底消散。”明月说。    哭泣的女人抬起了脸,愣愣地重复:“会……消散吗?”    “啊,所以不用担心。”    如同能听懂一样, 妖鸟眼中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啊啊——妈妈——”它哀鸣着, “妈妈……想要活下去……妈妈……”    “啊, ”女人的身体不断颤抖,“活下去……”    “妈妈……”    你永远无法想象普通人在紧急关头能爆发出怎样的潜能。在被推开的一瞬间,明月脑子里苦笑着冒出了这个念头。    那个不算强壮的女人,在一瞬间就挣脱了儿子的手臂,并且重重推开忙着净化的明月,整个人扑到了妖鸟身上,大哭道:“我的孩子!!”    怨气刹那间大盛,将女人整个吞了进去。    “小九!带小虫丸退开!!”明月厉声说。    猫又轻捷地往旁边一闪,叼着小虫丸的衣领就跃到更远处,而后快步跑回明月身边。明月刚刚被女人推得差点坐地上,幸亏背后有茨木把她捞起来。    “母亲!”小虫丸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如果不是有小九叼着他的衣领,他能直接冲出去,“阴阳师大人!救救母亲,求您了!!”    “来不及了。”明月烦躁地说。    那些黑色的怨念在原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还在不断吸收着天上的月光。球的表面不断凸起,就像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一样,还伴随着古怪的响声,看得小虫丸毛骨悚然。    没过多久,所有动静都停了下来。黑色的球不断浓缩,明月能感觉到那些怨念和鬼气正快速转变为妖力,她知道新的妖怪要诞生了。    最后,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只和人类差不多高,却更加纤细的巨鸟。她身上穿着妖力凝结的和服,头部是尖尖的鸟头,脑后竖立着黑色的长羽,一双金色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智慧生物才有的复杂光芒。    小虫丸茫然地问:“母……母亲?”    新生的妖鸟摇头。    “那既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之前看到的妖鸟。人类的躯干和怨灵的力量,最后生出了她。”明月说,有点疑惑,“怎么……是姑获鸟?”    “姑获鸟?那是什么?”茨木问,“居然有我没听过的妖怪?哼,不过看上去也不算很强。”    差点忘了这货还能算个妖怪头目了。明月斜睨他一眼,拍开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搁在自己肩上的爪子;茨木试图重新把爪子搁上去,又在自家阴阳师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悻悻地放下手。但他只沮丧了一下下,转瞬就因为那个眼神兴奋起来,很是陶醉地想:就是这个眼神!这种举重若轻、无所畏惧的感觉,不愧是他的阴阳师!很好,他果然没看错人!    他灼灼的眼神让明月直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默默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姑获鸟是大唐那边的妖怪。”明月说,“在古老的传说中,她是产妇的怨气所化,会偷走人类的孩子,但实际上,所有渴望孩子的母亲都有化身姑获鸟的可能性,端看她们的执念强度。而且就算成为妖怪,姑获鸟也依旧很喜爱人类的小孩,算是善良的妖怪。这个国家学习了许多大唐的文化,姑获鸟的传说也跟着散播开来了呢。茨木,你有新的妖怪对手了哦?”    茨木兴趣缺缺地“哼”了一声。总体上来说,人类执念形成的妖魔鬼怪没有茨木、酒吞那种天生异族强大,对唯强是尊的茨木而言,姑获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不够强就是没意思。    明月知道他的性格,笑笑说:“姑获鸟里也有很强的存在。”    那只新生的姑获鸟惘然地看着他们,既不逃跑,也不靠近,只是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明月试探着对她招招手,她就往这边挪了两步,立刻又谨慎地站住,歪着细长的脖子打量他们,最后目光放在小虫丸身上。小虫丸脸上带着泪痕,茫然地回视,想上前,身后巨型猫又却叼住他的衣服,警告地嚎叫一声。新生的妖怪什么都不懂,只凭本能行动,对人类来说是很危险的。    唰啦——    这时,茨木神色一动,目光倏然锐利起来。明月也听到了,抬头往天上看去,“咦,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那是一阵拍翅的声音。    满月的边缘,有一个纤细的、优雅异常的身影,朝着这里缓缓落下。淡淡的妖气中,出现在几人眼前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她披着华丽的金色唐衣,长长的白发挽成复杂的发髻,凤眼妩媚,上缀两点蛾眉。一把长长的伞剑悬在她腰间,散发出铁血的味道。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茨木盯着那位不速之客,脸上流露出一股战意,而那个女人也看过来,细长的眼睛轻轻眯起。一时间,院中的空气凝滞了,满满都是无形的压迫感。    “你是茨木童子?”和妩媚的外表不同,女人的声音偏低哑,说话时干脆有力,“虽然足够强大,但作为式神恐怕很麻烦。”    茨木额头上猛地跳起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说麻烦了。他很不爽,很想打一架来泄愤。    但他的阴阳师拍了拍他的肩,从他身后走出来。“希夷,好久不见。”明月问,“你怎么在京城?”    “我正好有空,想不如过来看看你。这就是你倚重的式神?看上去不太妥当。罢了,你喜欢就好。”金衣白发的女人点点尖尖的下巴,有些嫌弃地看看茨木,而后走到新生的姑获鸟身边。“没想到正好遇到新的同类啊。”她抬手挥了挥,从那纹饰华丽的衣袖中露出的并非人手,而是鸟翅的羽毛尖,“不介意的话,她我就带走了。”    她显然比新生的姑获鸟更高挑也更有力;后者瑟缩了一下,垂下头去表示臣服。    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大,茨木一愣,眨巴几下眼睛,迟疑地看向明月,“你们认识?等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女人也是姑获鸟?!”    对于强者的气息,茨木绝不会错认;和那只新生的、惘然的姑获鸟相比,那个金衣白发的女人明显要强太多。    “所以才说姑获鸟也有强大的嘛。”明月一笑,“啊,以前在上贺茂山里认识希夷的。希夷,别担心,茨木这家伙虽然中二了一点,关键时候还是挺靠得住的。”    “哦,终于肯正视我的强大了吗?哈哈哈……不,”茨木笑声一顿,不满地强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最强的!当然,吾友除外。”    希夷冷淡地瞄了眼茨木,说:“明月,你的式神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你真不打算换一个么?”    茨木把这话的意思理解为,希夷想取他而代之,成为明月的式神。“哦,你难道觉得自己比我强大吗?”他眼睛里开始弥漫黑色的妖气,声音里也碰撞出杀意,“要试一试吗,被我杀死的感觉?”    女人微微眯起凤眼,想说什么,但看看明月又放弃了。“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明月你喜欢就好。”她干脆地说,“告辞。”    “呵,想逃跑吗?”茨木被激怒,无数黑焰凶猛地扑过去。金衣白发的姑获鸟拔出腰间伞剑,尽数将火焰挥开。“你的脾气怎么比小婴儿还反复无常?”她皱眉道,“不过,你当然远不如小婴儿可爱就是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其余人,展开双翅扶摇而上。新的姑获鸟笨拙地跑了几步,也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母亲……母亲!”小虫丸再也忍不住,哭喊出来,奔跑着追赶远去的妖怪,然而人类的步伐不可能追上翱翔的鸟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妖怪的背影,拼命抹着脸上的泪水。“阴阳师大人……”他哽咽着问,“我的母亲……她还算活着吗?”    明月想了想,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记忆,性格也不一样,连物种都变了,那么很难说是原来那个人还活着?”    “……是吗。”小虫丸悲伤地说,“阴阳师大人,这么说着的您,是不可能真正明白我的痛苦的?我除了母亲之外,再也没有亲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真过分啊;一无所有的痛苦,身为贵族的您是不会明白的。”    明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满月,按住不满的茨木。“也许。”她没有多说什么,“茨木,小九,走了。”    小九“嗷呜”一声,重新变回小小一团猫球,灵活地爬上茨木的头顶。    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就算是月光明亮的夏夜,到了这个时分,平安京也彻底安静下来。    茨木看了明月好几眼,问:“明月,你心情不好?”    茨木童子性格直爽,想什么说什么,再加上他自视甚高又自我中心的性格特质,就让他常常显得不通人情,离“体贴”这个词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大妖怪居然也会关心别人心情好不好,这让明月有点意外。    “没事。”她笑笑说。    “难道是因为刚才那个小鬼?呵呵呵呵,明月你竟然也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在被头上的小九恨铁不成钢地挠了好几爪之后,茨木愣生生把声音放得柔和几分,“不,我是说,你脆弱的样子也还算能看……”又被小九挠一爪子,茨木有点气恼,干脆直接问:“明月,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明月顿了顿,突然改了主意,“茨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没错,有什么就说好了。”茨木很满意,心里还有点雀跃——所谓秘密,不就是别人不知道的事吗?但他知道。    “希夷,就是你刚才看到的又强又美的姑获鸟,她啊……”明月又笑了笑,“在她成为姑获鸟之前,是我现在这个身体的生母。‘希夷’这个名字,就是她先前作为人类时的名字。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其实本来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只剩一点执念和力量,化为了姑获鸟。她是难产死的,所以很喜欢婴儿。”    “……哦?”茨木憋了半天,只能发出这一声。他觉得明月的用词有点怪——“这个身体的生母”?当然,他茨木童子没有父母那种东西,也说不定人类就是那么描述的?茨木回想了一下刚才小虫丸的表现,突然明白过来,问:“这样的话,那你是不是应该很难过?”    小九愤怒地拍打着大妖怪的头。    “难过吗?”明月认真思考了片刻,“不。应该说,我挺同情她本人的遭遇,不过我自己的话没什么好难过的。”她轻轻笑一声,“小虫丸说得对嘛,我好歹是个贵族,比奴仆和平民的日子好过太多了。”    茨木心里想,没错,这种强大坚韧的心志才是他的阴阳师该有的。但同时,另一种陌生的、柔软的心情悄悄跃动了一下,让他说出来的话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如果你真的难过的话……我现在就回去把那臭小鬼揍一顿好了!出完气你心情就能好了,这样怎么样?”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兴奋,几乎迫不及待地就要动身了。    “喂喂,茨木你去欺负人类的小孩子干嘛?你‘大妖怪的尊严’不要啦?”明月哭笑不得地拉住他。    “为了让你振作起来,勉强欺负一下弱者也是可以接受的。”茨木理所当然地说。在清亮的月光中,他长长的白发,还有暗金色的眼睛,都折射出了人类所没有的光泽。    明月愣了愣,唇边泛出一个微笑。“……哦,听上去我好像突然和酒吞童子有了一点相同的待遇嘛。”她垂下眼,“谢啦茨木,我振作起来了。我们回去。”    她行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茨木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紧紧跟在她身边。他看看两人之间的空隙,皱皱眉,又往旁边挪了挪,看着那道缝隙约等于没有,这才神清气爽地昂起了头。    “明月。”    “嗯。”    “不,我只是确定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振作起来了。呵,不过就算是逞强,看上去也意外地可口。”    “……茨木,你真的不知道这样说话很让人误会吗?”    “误会?什么误会……!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奇怪了,你慌什么?你不是一直自诩坦坦荡荡,不用掩饰吗?”    “……”    一人一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深夜的街道上。    ******    被森林包围着的上贺茂神社里,神主居住的殿舍里还亮着灯。贺茂津仓单手拿一卷《阴阳术数》顾自读着,不去看坐在对面的不速之客。    保宪苦笑了一下。“伯父,”他说,“白天的时候希夷来了一趟京城。她是专门来看明月的。”    “哦。”津仓淡淡地说,“那又如何?随她去。”    “伯父……”    “那只是使用希夷名字的妖怪,和希夷本人没有一丝关系,明白吗?”津仓从书里抬起眼,毫不留情地呵斥,“保宪,作为贺茂一族最有天赋的人,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是,我当然明白。”保宪说,“但是,我看希夷的样子,不像完全对明月没有感情……”    “那是因为她是执念的聚合体,是真正的希夷的一点感情所化。”津仓放下书,枯瘦的手上青筋毕露,“保宪,难道说,已经到了现在,你却后悔了?哼,后悔也没用了。从明月生出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    “还是说你突然对这个女儿有了感情?”津仓嘲笑道,“算了,保宪,我们都知道,‘贺茂明月’这个人本来就是我们用来封锁阴川、掠夺妖族气运的工具,她注定要为这个目的献出生命。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尽心尽力地教导她,我们又为什么要给予她如此多的特权?”    “但是,伯父……”保宪艰难地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只有狼狈地低下头。    “连希夷都是我专程去唐土找来的。连希夷都只是这个计划的工具,你还在期待什么?”津仓冷酷地说,“真要反对的话,一开始你就该这么做。保宪,你跟晴明一样,从年少的时候开始就淡泊名利,对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你要知道,你所不屑的权力,你不去行使,就有别人要来行使。你自愿成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最后就不要有怨言!”    屋里的灯火“毕毕剥剥”地跳动着火花。    保宪黯然地闭上眼睛,“是,伯父。”    津仓灰黑色的眼睛里映出两点灯火,却像两道无敌的深渊,没有折射出丝毫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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