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女
枫树下埋着女尸, 而且是让酒吞堕落的那个女人。呵……茨木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 “哦, 那个女人死了吗?”他满意极了,“很好。所以吾友,你还在执著什么?竟然在她死后还要将她孕育成鬼。那不过是个贪心的人类而已!” “闭嘴,不准说那个女人不好,本大爷的事轮不到你来管!”酒吞狠狠瞪了茨木一眼,眼神充满攻击性, “别再来找我了, 听到没有,茨木童子!” 枫树的气息好像有哪里不对。明月想着, 一戳茨木:“喂,帮我挡一下酒吞童子。” 她向枫树走过去,并对酒吞的惊怒、两只童子打架的轰响充耳不闻。她只看见女人深深的执念化为黑气,从树根处往上流动, 在半空旋转成一个复杂的图案之后又流回尸体所在的位置。四面八方的阴气都在缓慢地向这里汇聚, 形成的线条乍看杂乱无章, 但仔细看的话,其实有迹可循。 “这只女鬼的情况不太好。” 一句话就让突破茨木防守的酒吞生生停下了挥出的攻击。就是一下的停滞, 茨木立即重新挡在明月身前。 酒吞脸上掠过一抹惊讶。“茨木童子……结果你不也待在一个人类身边了吗?”他嘲讽一句,盯向明月, “阴阳师,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嘛, 就是不太好。”明月蹲下身, 抚摸着枫树树干,“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她死了之后,你在这里养起来的,现在仔细看看,这应该是阴阳师的手法。这个女人是在还没死的时候,由某个阴阳师帮助,和特殊的枫树树种结合在一起,埋入这片山林进行蕴养。” “也就是说,她并非是因为死亡而产生怨念,而是在生前就有成鬼的执念。”明月站起身,仰视欣欣向荣的树盖,“从某个角度来说,真是可怕的执念。不知道她生前究竟有什么愿望,但是照这样下去,出来的只会是失去神智的厉鬼而已。” “失去神智?!”酒吞童子立刻紧张起来,却又狐疑,“你是谁,本大爷凭什么相信你?” 作为昔日的王者,就算暂时沉迷酒和女人,酒吞也还保有基本的判断力。他的目光扫过茨木童子和眼前的少年阴阳师,心中大致明白茨木和这人签订了契约,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照茨木的性格来说,这个人类不会是弱者。而且,这个阴阳师刚刚的判断是对的;那个女人的确是……自愿身死以化鬼的。 可恨!可恨! “我是贺茂一族的阴阳师。”明月说,“信不信由你么,你如果愿意听,我就讲讲,不愿意的话我就打道回府啦。虽然看茨木的样子恨不得变成这棵枫树扎根在此,不过他现在到底是我的式神,我一定要回去的话,他还是没办法的。咦……听上去我有点像棒打鸳鸯的坏人?” 酒吞沉默了。 “……讲下去。” 明月笑了笑。 “人类失去生命,却用执念生出鬼怪,那么‘鬼’究竟是原来的那个人,还是一种全新的存在?这本就很难定论。而这里,以死者为中心布置了一个风水阵。船冈山属阴,又替平安京镇守阴煞之气,在这里成鬼的确很大可能保留神智,但问题在于,恰恰这个埋尸之处,是唯一的‘生门’,也即山之阳气所在。” 她将手掌贴在地面,闭上双眼,感受气息流动。 “阴极转阳,阴阳相伴,此乃万物之理,否则船冈山上也不可能存在生命。但现在,女尸堵塞生门,阴阳滞涩,偏偏那谁又施法汇集全山阴气于此,阴阳相冲又无法调和,作为阵眼的女尸当然最难受。何况她还借着阵法吞噬了山上所有生灵,不管她是不是有意为之,生命死前的怨恨都会算在她身上。虽说动物的怨念一般难成气候,但在数量庞大的阴气加持下……嘛,这个女人最后不灰飞烟灭就算不错了,还想成为保留神智的鬼?几乎不可能。” 明月说着,自己也皱眉。不知道那个施法的阴阳师是谁,整个布局透出一种“我就想看看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恶意的趣味,这种把生命当游戏的肆无忌惮挺无聊的。 就像乔治·奥威尔一样,啧。 阴阳道为人类创立和掌握,但对天地、自然的运转,酒吞这样天生天长的妖怪也能明白。他立刻听明白了明月的话,刹那恨得双眼赤红。“可恶……那个可恨的男人!不仅引诱她堕落,还如此欺骗她!而那个女人居然相信……她居然相信!可恨!可恨!可恨!” 酒吞连说三声“可恨”,灰紫色的眼睛戾气丛生,甚至一头红发都在狂怒地舞动,“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人类,你不也是阴阳师?你一定有办法!” “这个嘛……”明月沉吟,“不太好办,你看树根都扎这么深了。”她说着,还大剌剌地戳了一下树根。放在往时,酒吞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轻慢的举动,但现在他有求于人,顾不上这些,只能紧盯着眼前的阴阳师。 在明月说话的时候,茨木的神情一直变幻着,一时高兴,一时犹豫,最后他盯着酒吞愤怒之下深藏焦虑的脸,握紧双手,半是烦躁半是妥协地呼出一口气。 “明月,如果你有办法,就尽管用出来好了。这个女人……”他顿了顿,嘴角抽搐两下,马上又是一个茨木童子式的自傲笑容,“我希望帮助酒吞童子找回昔日的霸气,而不是看着他因为一个女人就一蹶不振。” 红发的妖怪愣了愣。 “啧,都说了本大爷的事情跟你无关。”虽然这么说,酒吞的语气却不如刚刚那么强硬。他踌躇片刻,凶狠的目光渐渐软化下去,以一种生疏的低声下气对明月说:“如果你有办法的话……算本大爷求你好了,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酒吞童子是个非常强大、高傲而且冷酷的妖怪,这是茨木反复宣扬的,而从刚才的见面中也能看出一二。但为了这个死去的女人,他竟然能低头;再想到刚刚茨木为了酒吞,不情不愿地让她帮这个女人,明月便觉得,“求不得”这种东西,果然让人十分无奈。明知得不到,还是要强求,这一点执念挺傻的,然而又很可爱。 要求吗…… 明月还没说话,只见茨木眼睛一亮,凑过来兴致勃勃地提议:“怎么,你也看中吾友的强大,想要令吾友跟你签订十年契约吗?哈哈哈真是有眼光,不愧是我看中的阴阳师!吾友心高气傲,不可能为人驱使,但区区十年,又跟我在一起,想必也不算难熬。告诉你,吾友的优点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不要。”明月一掌摁上茨木的脸就把他推开,断然拒绝,“有你一个大妖怪就够我麻烦了,来两个干什么,天天看你们演苦情八点档吗?不用了,谢谢,我不缺少娱乐方式。” “……”酒吞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不爽,然而他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都是茨木童子的错!他面无表情地想。 “这样好了。”明月收回手,思索片刻,“如果我能解决这个问题,酒吞童子,你就在船冈山镇守十年。” “这里?” “对。我刚刚说了,船冈山本来就是镇守煞气的地方,结果现在被人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如果要挽救这个女人,短时间内就无法让这里恢复原状。既然是你提的要求,让你在这里守十年,以妖力压制煞气,不过分?”明月瞪了一眼边上蠢蠢欲动的茨木,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嘛,反正这个女人要成为真正的鬼女,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估计你也不愿意离开。这个代价很轻了……嗯,这样好了,如果船冈山提前恢复气息通顺,你可以提前离开,但十年内如果京都周围发生动荡,你必须帮忙保护附近的生命,无论人类或者妖鬼。酒吞童子,你答应吗?” 酒吞童子思考了很短的时间,果断答应下来:“没问题!”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在明月和酒吞之间,一个淡淡的符号倏然亮起,又缓缓消散;那是“咒”的实体化。与此同时,酒吞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冥冥中形成一种牵制,系在他身上。 确实是比以往见过的阴阳师都要强大得多的力量。酒吞瞄了一眼茨木,得到一个茫然却永远热烈的回视。他眼角一抽,扭头继续看自己的枫树去了。 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林间,天空尚还亮着,森林却明显暗了下去。不过,在黑暗中,却有点点光芒亮起来;虽然是非常微弱的光芒,但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也足以驱散人类对黑暗的畏惧。 “哎呀,是萤草呢。如果不是突然有了这棵枫树,说不定都能看到萤草化成的小妖?有点遗憾。”明月注视着那点点微光,“不过,只要生命还在延续,阴阳仍在流转,一定会有获得新生的那一天。” 她的视线和声音好像突然变得很柔和……茨木有点不解。他思索着原因,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居然从一直追逐的酒吞童子身上挪开了。 “小妖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酒吞不耐烦地挥手道,“有什么办法就拿出来,就算再要一份代价也无所谓!” “那么,就从故事开始。”明月打了个响指,愉快地说,“关于这个女人的名字和身份,要知道这些才好下手哟。” “她吗……” 酒吞的神情隐在朦胧的暮色里,看不清他是否有一瞬的恍惚。 “她的名字,叫红叶。” ****** 她的名字叫红叶,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叫“吴叶”的女孩子。 酒吞是在溪边遇到吴叶的。那是个月光很温柔的夜晚,溪水从山里往原野流去,一路折射着点点银光。夏季的萤火虫在水面飞舞,又停在林中的萤草上。 她在跳舞。穿着深蓝的华服,头上插着金色的发簪和发梳,踏着木屐,她在跳舞。溪水潺潺流动,她轻轻哼着歌,纤细的身体摆动,衣袖和长发飘扬,比云雾更轻盈。 月下跳舞的精灵,他从此再也没有忘记过。 “你是谁?” “我是酒吞童子……你是谁?” “我是吴叶啊,你不认识我吗?”那个女人——当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像小鹿一样骄傲地昂着脸,理直气壮地说,“我可是这附近最漂亮的人喔!啊,就算说是全国最漂亮的也很有可能?” 对于酒吞是妖怪这件事,吴叶一点畏惧都没有。她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觉得自己那么美,谁对她好都是理所当然的。酒吞觉得她的想法如此好笑,却又忍不住挫败地想,也许的确是那样的。他问她为什么在山里,她就托着腮,生气地抱怨说有个地主家的儿子妄想娶她,她就跑了出来,但是对于地主儿子送她的华服和贵重的首饰,她则毫不犹豫地穿上了。 “好看的衣服当然只有好看的人才能配上啊。我不穿的话,就成了浪费嘛。” 她就是那样自私的人。 因为地主的怒火,吴叶带着父母离开了家乡,去了另一个小小的城镇。酒吞总是忍不住去看她;有时吴叶知道,有时她不知道。她长得越来越美,吸引的目光越来越多,酒吞不知道在暗中替她解决了多少麻烦,她却还自信地以为世界本就如此美好。 因为酒吞频频出山,茨木总算开始觉得奇怪,并进而发现了吴叶的存在。茨木很讨厌吴叶,觉得她是个贪婪、虚荣、愚蠢而卑弱的女人。酒吞知道事实的确如此,但他没办法。 但妖族的世界从来不太平。那一次酒吞作为领袖,处理一些事情花了很长时间,当他再度去寻找吴叶的时候,却发现她所在的城镇被瘟疫席卷。他第一次知道心急如焚的滋味。最后,他终于在城外的树林边找到吴叶,发现她平安无事,惊恐的心这才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吴叶在瘟疫中失去了家和父母,但她娇美的面容却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她说她其实也生了病,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一个路过的阴阳师救了她。那个男子穿着公卿贵族才有的雪白狩衣,乌发白肤,目光如水。她明明已经病得那么难看,那个人却浅笑着告诉她,她依然美丽如初。 “他是京都的大人物。我要去京都找他。” 她说她爱那个男人,为此可以不惜一切。 嫉妒和愤怒让酒吞暴跳不已,但他从不知道,原来吴叶的决心那么坚定。甚至她担心自己的名字不够风雅,便给自己改了名,叫“红叶”。从此她不再是那个在溪边穿着华衣跳舞的乡下姑娘吴叶,而是京都里弹奏琵琶的侍女红叶。 平安京不曾修缮城墙,然而层层布置的结界阻挡一切心怀恶意的妖族进入。其实很可笑,明明人心滋生的鬼怪更加丑陋不堪,但人类依旧要虚伪地粉饰太平。酒吞想狂笑,想用憎恶的火焰灼烧每一座房屋,想把吴叶迷恋的那个人类找出来,将他寸寸骨血都焚烧成灰,但就算是酒吞,也无法突破平安京的布防。 他没办法。就像他对吴叶……对红叶一样,他没办法。 于是他在京都外住下,沉默地等待着,想总有一天红叶会出现。 她的确出现了,带着狂热的欣喜。她说她得到了一个方法,能够让她获得超越人类的美貌。 “那个人不爱我,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美。只要我成为最美的女人,他就会爱上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竟然依旧保持了那种愚蠢的天真和狂妄。她拒绝酒吞的跟随,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厌恶,她说她对他毫无兴趣,她的事情也跟他无关。甚至,她用那个男人教她的办法,出其不意让酒吞陷入昏睡,而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一直注视着的女人,已经成了深埋枫树下的一具枯骨。 酒吞真的很想保护她。但在红叶面前,他的努力总是徒劳,他的希望也从来只能落空,没有例外。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恨那个男人,恨红叶,更恨自己在她面前的虚弱无力,让他只能徘徊在枫树下,用酒精把自己灌醉。 从此守在船冈山里,开始又一次等待,即便他很明白,那个会哼着歌跳舞,昂着脸问他“你是谁”的少女,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大概就是这样。” 酒吞的神色很淡漠,看不出难过,除了在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会显露愤恨,其他时候,他冷静得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明月也没表露出多余的情绪,“对了,‘那个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酒吞童子所说的,那个让红叶奋不顾身爱上,又教给她邪术让她化鬼的男人,是施术的关键。 “当然!”酒吞提到那个人,眼里就像有毒液在沸腾,“我不会忘记那个男人的名字!那个人——安倍晴明!”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