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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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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傅焉时额上热汗滚滚, 鼻翼剧烈翕合,气喘吁吁的, 他伸出宽厚温暖的掌,捂紧萧姝的小脑袋, 两条腿迈得飞快, 朝着不远处的平地奔去。    身姿矫健,似一支弓抡满后骤然离弦的箭。    碎石山泥如洪流般倾泻而下, 砸在他的背上手上,锋利坚硬的棱角,立刻割出深深浅浅的血口子。    他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步子扯得更快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余下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不能有事!决不能有事!他要将她救出去!    在这个念头的刺激下, 心底顿时涌出无尽的勇气, 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力气。    “别怕,我在!”他哑着嗓子安慰她。    一鼓作气,如疾风一般, 卷着她冲出了最危险的地段。    脚忽然被绊了下。    傅焉时低头,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泥地里,正扒拉着脏兮兮的小手,哭得满脸通红。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 立时让他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 恢复了正常。    几乎没有犹豫, 他探手捞起脚边的小女孩, 抱在怀里,继续朝着枣林的出口急冲而去。    冲到大半时,有道身影逆着人潮奔来,振臂一挥,高呼道:“都跟着我到平地去!”    中气十足,隐隐透着威势。    是陈宏国的声音。    落在后头的那些个年轻妇女,仿佛溺水的人一般,立刻围拢了陈宏国,稀稀拉拉地跟了上去。    身后刺耳的轰鸣渐渐弱了,傅焉时俯身,放下小女孩,又轻轻松开了萧姝。    忽然有些不想松开,可陈宏国就在前头,他不得不松开她。    微微潮湿的掌心,似乎还残余着温香软玉的触感,鼻尖也弥留了一丝她黑发中的香气。    朝她望去时,只见她白净的额头,沾了一片殷红的血。    傅焉时的心猛然一沉,立刻问她:“哪儿受伤了?”    关切的语声里,透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浑然不觉自己的手背,已被尖石砸得皮开肉绽,绽出了几道血线,触目惊心。    他紧紧盯着她,目光灼灼明亮,眼底只倒映着她一人。    萧姝眼角微微湿润,娇俏的脸蛋粉扑扑的。她捉住他流血的那只手,掏出手绢包扎了下,抬头嗔他一眼。    “你是不是傻?”    撒娇似的语气。    傅焉时这才回过神来,耳根一红,讷讷地收回了手。    细雨斜风的天儿,分明有些凉,可他胸腔里却热得厉害,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在无声地酝酿着。    空气似乎都变得甜丝丝的。    “二丫!”有个浑身狼狈的女人从斜刺里冲过来,焦急地唤了一声,冲到那哭累了的小女孩面前。    是萧家村的妇女队长。    “娘!”小女孩哇哇地张开嘴,立刻扑进了女人怀里。    “你个死丫头,让你给我乱跑!”女人作势打了她一下,下手的力道却很轻。    女人转身,瞟了眼傅焉时,很自然地笑了笑。    “谢谢啊!”    很爽利的语气。    说完,拉着小女孩走了。    萧姝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偏过头,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村里还是有讲道理的人的!”    傅焉时目光微闪。    他以为那女人会破口大骂的,甚至会怪他的霉运招来了今天的祸事,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对他说谢谢!    他其实已经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恶意了,可这笨拙的善意,却让他心头莫名一暖。    “小傅同志,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萧姝挑起下巴,朝傅焉时嫣然一笑。    枣林边崖头塌方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过了两天,连公社上上下下也都晓得了。    知道萧家村有个男知青,救了打枣的十几条妇女的命。    传得沸沸扬扬的版本里,这个立了功的男知青,名字叫陈宏国。    为了抓典型,公社决定开个表彰大会。    送走公社的两位领导,萧铁柱站在道场边,眯缝着眼,嘴里唧地抽旱烟。    威严的脸孔上,隐隐显出几分异色。    他已和公社领导汇报过实际情况,尤其说明傅焉时是第一个冲上去救人的,而陈宏国只是后头才跟上去,组织部分群众撤离。    萧铁柱有自己的私心,毕竟是傅焉时救了他的女儿,何况就算傅焉时被公社上头表彰,像他这样的小虾米,在村里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陈宏国就不一样了,他是村里知青的头头,本来这帮知青和村里的矛盾就够多了,平时分配干活也是推三阻四的,要是表彰落到陈宏国身上,以后还不得骑到他这个当村长的头上去?    公社领导离开时,脸色都不大好看,最后撂下一句话,让他自己看着办!    看得出来,这俩领导更倾向于表彰陈宏国,而不是傅焉时这样的黑五类分子。    萧铁柱叹了口气,蹲下身,梆梆地敲着烟杆。    萧欣从屋里出来,啐了一口枣核,不满地嘟哝着:“爸,你让那个衰鬼去干嘛?”    她躲在隔壁屋,刚才可全都听到了。    要去领功表彰,当然得是她们家宏国去!    萧铁柱扭过头,瞥了眼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大女儿,皱眉斥道:“你懂什么?谁让你穿成这样的?还不给我换回去!”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萧欣就哼了声,小声嘀咕着,“电影中那些女人不都这样么?”    这套行头,还是宏国给她买的,说是城里头就兴这样的款式。    没从萧铁柱这里讨到好,萧欣转头就去偷会陈宏国,一五一十地说了。    陈宏国表面上一派君子端方,心中却立刻生出一个毒计。    这老东西不是想表彰落到傅焉时头上么?那他就让傅焉时去不了,到时候只能轮到他去公社表彰大会!    陈宏国动作很快,次日下午就搞来泻药,下在疙瘩面汤里,怂恿人给送了过去。    傅焉时却没有吃。    一海碗的疙瘩面汤是用精面粉做的,他有些舍不得吃,趁着去给羊儿喂草时,叫住了萧姝。    他低着头,挑了半碗给她,语气很是温柔,“一起吃,糊了就不好吃了!”    浓眉下,那双英气的眼睛里,溢满了渴盼。    萧姝柔波盈盈的眼眸,陡然显出了冷意,她按住他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不要吃。”    她语气坚决,蕴了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傅焉时是个聪明人,被她点拨了几句后,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眼底倏然涌出了浓重的阴翳,连着睫毛都冷冰冰地垂着。    他是不会让陈宏国得逞的!    两人协商完后,由萧姝出面,连夜去了趟妇女队长家。    第二天,就是公社开表彰大会的好日子,萧铁柱孤掌难鸣,最后咬牙决定,由村里的领导班子投票选举,胜出的那人,下午将去表彰大会。    萧家堂屋里,道场边,都围满了人,陈宏国在人群中央,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精神抖擞的,和大队长谈笑风生。    意态从容,看起来半点都不担心这所谓的投票。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傅焉时过来,大队长脸色冷了冷,瓮声瓮气地嚷嚷道:“姓傅的是在摆谱子还是咋地?地里事情忙着哩!”    陈宏国强抑暗笑,故作大度地安慰着,“别急,焉时同志兴许只是起晚了。”    大队长面色越发难看,紧拧着眉冷哼了声,“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到底还来不来,不来老子可走了。”    尾音被故意扬高,说话时还瞥了眼不声不响抽旱烟的萧铁柱。    这村长,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又等了会儿,眼看太阳都从山头后出来了,大队长一撸袖子,对萧铁柱嚷嚷道:“村长,傅焉时人都不来,我看也不用投什么票,直接让宏国去得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这分明是藐视咱萧家村的领导班子!”    “他姓傅的以为自己救了人,就尾巴翘天上去了?在座的各位,哪个对村里没功劳苦劳?还亏是城里来的,半点觉悟都没有!”    “你指望黑五类分子有觉悟?那就是群众的敌人。”    ...    大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各抒己见。    一片闹哄哄的氛围中,陈宏国站出来,面露难色,“大家先别急,再等等,不然这样,我亲自去叫焉时同志。”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立刻拉拢住人心。    大队长一把扯住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像他那种衰鬼,又不寻求进步,我看宏国同志你还是离远一点好,既然他不来,我就在这儿提议,让宏国去了,大家说好不好?”    旁边的人拍了把大腿,顺势接话,“我赞同!当时明明是宏国同志指挥大家撤退的,和姓傅的又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吼了一嗓子,这算哪门子的救人?”又撇撇嘴,看着后头三个当时在现场的小媳妇,“你们说是?”    有个小媳妇拍拍胸脯,一脸后怕地说:“当时我吓得腿都软了,人晕晕的路都看不清,幸好有宏国同志在。”    “我的箩筐掉后头了,还是宏国同志给我捡的呢!”    “压根就没看到姓傅的那谁啊!”    ...    陈宏国的唇角,不动声色地上扬了起来。    也不枉费他暗地里做的思想工作。    傅焉时想和他争?下辈子!    “你们说谎!”有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进了堂屋。    哪里来捣乱的?大队长没放在心上,看了看萧铁柱,有些不耐地说:“村长,群众都发表意见了,要不就这样定了!”    “等等。”妇女队长跨过门槛,朝屋里人笑了一笑。    坐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萧姝,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在妇女队长身后,跟着傅焉时和另外几个小媳妇。    “我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妇女队长斜着眼,扫了眼刚才说话的那几人,说话自带三分笑意,嘴皮子利索无比,“才知道咱们村儿的白眼狼可真是不少,那天头一个赶过去救人的,难道不是傅同志?要是没他那声吼,你们几个白眼狼还能坐在这里说他是非?”    又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下陈宏国,忽而冷笑,“至于这位同志嘛,别的没有,我看脸皮倒是厚的很,大伙儿跑到半路才出现,喊了几嗓子就要抢救人功劳。”    然后扬了扬下巴,看向村长和屋里的人,似笑非笑地说:“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反正我是头一个不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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