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萧姝来立政殿中已有几日了。 一连几日, 傅璟安不仅不使唤她,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 时值五月,窗牖外的紫槐开得正盛, 被入夜时的曛风一拂,幽幽的花香立时盈满了殿内, 阵阵馥郁入怀。 傅璟安合上奏疏,头也不抬地命令道:“茶。” 立时有一盏白瓷描金的热茶递到他手边,托着茶盏的那双纤纤素手, 莹白细腻胜过瓷光。 傅璟安目光一顿, 抬头晲了眼身侧的女子。 竟然是萧姝。 她低眉顺眼地立着,只露出一头乌鸦鸦的发和饱满雪白的额头, 在明亮的宫灯映照下,她纤长的睫羽垂覆一排阴影, 彻底掩住她眸底的神色。 傅璟安面无表情地接过茶盏, 低头啜了口,置到一边,继续批阅奏折, 并不和她说话。 萧姝乖觉地敛了眸,无声无息退到卷帘边。 内侍轻细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阴柔的说话声随之响起。 “陛下,这是内监挑出的明日赏花会的世家贵女名册和画像, 还请陛下过目定夺。” “随...”傅璟安淡淡吐出一字, 忽而止了声, 眼角瞟了眼萧姝的方向, 话音一转说:“呈上来。” 和颜悦色的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轻笑。 傅璟安放下朱笔,打开名册随意看了几眼,那内侍正要替他展开边上的画像,傅璟安摆了摆手,“你退下。” 空旷的殿内,霎时只剩傅璟安和萧姝二人。 “你过来。”傅璟安命令道,却仍半垂着眼皮子,没有正眼瞧她。 萧姝轻移莲步,在距他一臂之遥的距离,定住了。 “朕常年在封地,对京中贵女所知寥寥。依你之见,名册中何人堪当皇后之位?”傅璟安斜晲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 萧姝接过名册,细细看了半晌,两瓣唇渐渐抿紧了。 她强挤笑颜,摇了摇头,“陛下立后是前朝后宫的大事,奴婢一介罪人,岂敢置喙?” 傅璟安将画像掷了过来,唇角噙着一抹冷笑, “朕让你说,你又有何不可说?” 萧姝默了默,拾起散落在地的画像,指着最上面那幅正色道:“章太傅家的幼女,生得天姿国色,性情娴雅淑良,又颇具才气,堪配皇后之位,”顿了下,语含惋惜,“只可惜她自幼体弱多病...” 傅璟安半阖着眼,对她的评语不置一词,萧姝只好一幅幅说过去,到萧娉婷那张时,却被他忽然出声打断。 “依你之见,这些贵女虽小有瑕疵,却全都是极好的,个个堪配皇后之位?”一声似笑非笑的低斥忽然响起。 四目相对,傅璟安两道眉峰紧紧拢起,侧脸线条绷得陡峻,黑沉沉的眸子里深不见底,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奴婢不敢。”萧姝退开半步,脸上一派温驯之色。 随着她的后退,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女儿香气消弭了,浓郁的紫槐花香再度萦绕着他。 傅璟安心中,蓦然涌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无奈,继而是灭顶的恼怒。 他闷头饮了口茶,茶已经半凉了,却怎么都浸不透他心底那莫名的怒火。 "这茶是给人喝的?出去,给朕滚出去!”他厉声呵道。 帝王之怒,犹如雷霆,惊得立政殿内的宫人们个个胆颤心惊,伺候起来越发小心翼翼。 第二日,便是初选皇后的赏花宴。 御花园中十分热闹,莺声燕语随风入耳,世家贵女们虽容色气韵各异,但一个个水灵嫩生,花骨朵儿似乎的娇嫩,曼妙身姿掩映在繁花间,真真是人比花娇了。 萧娉婷正和章太傅的幼女说着话,不经意的一抬眼,她脸色立刻变了。 萧姝摆完糕点准备离开时,萧娉婷低低惊呼一声,“我的耳环掉了。” 身边的丫鬟寻了一阵,没有找到,走到萧姝身边,笑盈盈地让她帮忙找。 就在萧姝俯身蹲下的刹那,萧娉婷从裙下伸出脚,看准她手指的位置,狠狠踩了上去。 萧姝眼疾手快收了手,站起身,淡淡看着萧娉婷,眸中的嘲色鲜明。 萧娉婷抬起下巴,若无其事地说道: “怎么,一个卑贱宫婢而已,我还使唤不得你?” 萧姝笑了一笑,朝萧娉婷靠了靠,语含讥诮,“纵是宫婢,那也是陛下的宫婢,你,确实没资格使唤。” 萧娉婷重重冷哼一声,“陛下不杀你已是他仁慈,他又岂会容你借他之势?萧姝,你这人从小到大惯会虚张声势的,难怪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而今你我云泥之别,你如此得罪于我,真不怕日后报应?” “日后报应?那便等日后你进宫再说!至于云泥之别,我好歹当过从一品的贵妃,而今也是有品级的御前女侍,你无品无极,若没有萧家在背后撑腰,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萧姝不卑不亢地质问,眼中笑意冰冷至极。 论嘴炮,萧娉婷又岂是萧姝的对手? 不过寥寥几个回合,她就被气得浑身颤抖,差点呕出血来,还没缓过劲儿,傅璟安就过来了。 经过萧娉婷身边时,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萧娉婷登时大喜,也顾不得和萧姝较劲了,攥紧了帕子,含情带怯地望着年轻英俊的帝王。 殊不知,帝王看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侍女。 那个侍女他是见过的,当初在赌坊外被荥阳萧氏的马车撞倒后。 至于马车里那位戴着幂离的贵女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了。 傅璟安唇角倏而溢出一丝冷笑,转瞬即逝。 他正要坐下,见萧姝立在不远处,双颊晒得粉扑扑的。 五月的日头,已经很是毒辣。 傅璟安不悦地皱眉,冷冷问道:“谁让她来的?” 内侍忙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亲自前去传话,命萧姝回立政殿,不必在这里待着了。 就在萧姝转身离开时,萧娉婷朝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悄悄跟上前去,递了个荷包给已被萧夫人买通的内侍。 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 片刻后,赏花会上的才艺展示开始了。 傅璟安斜倚着龙椅,心不在焉地看着下面。他脸上一派懒散神色,目中漫不经心,思绪早不知道飞到了何处。 精心备了多时的歌舞,自然是赏心悦目的,可他却无端想起元宵那夜画舫之上,萧姝领头跳的那支舞,长袖轻舞,彩绦纷飞,若灵若仙,翩若惊鸿间,美得让人心醉。 只是一想到那支舞背后的阴谋,傅璟安不由心口钝痛,似有利刃割过,一片鲜血淋漓。 他慵懒的面色渐渐归于冷漠,到萧娉婷开始跳舞时,他才稍稍动容,敛了漠然疏离的神色。 那支舞有些眼熟,傅璟安年幼时,曾见过其他宫妃跳过,他还记得自己的老嬷嬷摇着头说,那宫妃跳得不如她母妃十分之一。 是了,她生母是宫中最会跳舞的女子,曾还因着那支舞得了他父皇夸赞,夸她是掌上飞燕。 萧娉婷今日跳他生母编排的那支舞,想以此博得他另眼相待,未免太过于愚蠢了些! 傅璟安顿时冷了眸,恰好有宫人过来,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欲言又止。 “何事?”傅璟安淡淡地问。 “陛下,萧...氏...方才被人推下太液池了。”那宫人焦急道。 傅璟安豁然站起,明黄的袖下双手紧握成拳,他一语不发,随那宫人匆匆离去,身后乌压压跟着一大片。 正跳得娇喘吁吁的萧娉婷,就这样被晾在了原地。 傅璟安赶到太液池边时,萧姝已经被救了起来,缩在粗使宫女的臂弯中,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小脸煞白如纸,双眸紧闭着,唇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她一动不动,似是昏迷了过去。 苍白,脆弱,宛如一朵被料峭寒风吹落枝头的梨花。 傅璟安心中痛极,喝退闲杂人等后,他上前将她抱起,用自己的披风罩住了她。 走了几步,他冷冷看向被当场逮住的内侍和侍女,语气冰冷至极。 “竟敢谋害朕的御前,心思实在毒辣,拉下去杖毙!” “萧娉婷先有哗众取宠,对圣母皇太后不敬;而后御下不严,纵容家奴在宫中生事夺命,卑劣品行实在令人齿寒!传朕旨意,立刻将她逐出宫去,日后不许跨入宫门半步!” 言罢,大步生风离去。 太医们被急召到重华殿,一个个使尽法子,耗到了深夜,也不见萧姝清醒过来。 傅璟安一直守在她榻边,见她额头烧得通红,鬓间全是潮热的汗,于是亲自取了帕子为她擦拭。 萧姝却是不依,在他怀里闹腾,好不容易撑开眼,目光迷离地看他几眼,滚烫的泪就掉了下来。 “我不欠你了...我不欠你了...”昏昏沉沉中,她哭得伤心,拼命推开他,撕心裂肺地重复着。 傅璟安紧紧拥住她,任她挥着小粉拳捶打,始终没有松开她。 她哭累了,嘶哑的哽咽渐渐低了下去。 傅璟安和衣而卧,躺在了她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一点点亲着她脸上的热泪。 咸湿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心。 这一夜,傅璟安几乎没合眼。 到了五鼓时分,傅璟安悄悄下了榻,洗漱毕,去上早朝。 临走前他再三交代,不必告知萧氏他来过,若是萧氏醒了,立刻派人回禀于他。 萧娉婷被陛下驱逐出宫的传言,似长了翅膀一样,不到半日,京城里无人不晓。 皇后之位,想都不要想了,她彻底沦为贵女圈子里的笑柄,连带着荥阳萧氏,一时间都受尽嘲讽,格外狼狈。 迫于族内族外的压力,萧夫人不得不灰溜溜将她送到庄子上,打算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接她回来。 萧娉婷是连夜被送出府的,所带仆从不过十数人,没料到半路遇上山贼,打斗中仆从死伤过半,萧娉婷躲在马车最深处,浑身瑟瑟发抖,心中万念俱灰。 就在她被山贼扯出马车时,一道银白的剑芒闪过,山贼登时倒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朝她伸过来,扶起了她。 萧娉婷一抬头,只见月色下的这人笑得温润如玉。 论容貌姿仪,这人竟丝毫不逊色于年轻的帝王,与帝王的孤傲疏离相比,反而多了几分雍容平和的气度,让人顿生出好感之心。 “莫害怕,有我在。”傅湛元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