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死亡噩耗
十一月二十日,D市开始下起了雪。 天气冷得需要他板着脸给尤溪穿两条暖裤。 今天,尤溪还得拍一个时尚杂志的图,一个封面和预计四页版面的内页。 好在棚内暖气十足,尤溪穿着简单的针织衫也不会发冷。 任泽坐在沙发上看他那本《原则》,丝毫没有被拍摄的热闹影响,安静俊美得像一只雕塑。 突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姜建军。 “喂?老姜。”他划下接听键,手揣着兜朝外面走,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那边没有回应,只有旁人说话的声音传来,也听不真切。 “喂?”任泽又问,“怎么不说话呢?” “这老头……是不是不小心按到我这里了。” 任泽觉得姜建军很有可能干得出来这事,正准备挂掉他的电话的时候,姜建军出声了。 “阿泽。” “我在,我还以为你按错了呢。”任泽立马又把听筒贴到耳边,“是不是来D市了?要来我这里看看?” “去趟西藏,大家都回来了。”他说得缓慢,每个字都极为沉重。 任泽眉头一跳,刚刚的笑也凝固在嘴角。心中有了一个不妙的念头。 像是印证他的念头一般,姜建军缓缓地说:“小桑……牺牲了。” 突然,任泽的脑袋懵了,耳朵也轰地一声,再也听不清了,耳蜗里充斥着各种尖锐的杂音,似乎也在激烈地抗拒着这个承载着难以置信的消息的声音的进入。 他的手脚在发麻,全身的血液都跟窗外的气温一样低,冻得他心口生疼。 “被那边的人发现了,几枪废了他的腿,带了回去,我们侦查的人一直盯着,进营的时候是个人,出来的时候,是装在桶里,像倒泔水一样……”姜建军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老脸泫然欲泣。 这是他这么多年,听过见过的最残忍的虐杀手段。 他说得含蓄,任泽却懂了他的意思。这意味着,连个全尸都没有。 任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挂了电话,抱着头蹲在墙角,竭力忍着自己的眼泪。 他不能哭。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悄然连绵成一片的大雪。 …… 尤溪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男人蹲在地上,双目失神,眼睛通红,头发也乱糟糟的被自己揉过,嘴唇上有被牙齿死死咬过的血痕。看起来像是被打过一样。 走廊禁止抽烟,地上却已经落了三四根烟头,烟灰也扑簌簌地铺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尤溪顾不得自己身形单薄,蹲到他面前。 她这一声唤醒了任泽。 他的眼中慢慢有了光线,却第一眼看到她单薄瑟缩的身体。 脱下羽绒服,给她穿上之后才开口:“尤溪,我要去一趟西藏。” 尤溪也没问为什么,她知道能让任泽露出这种反应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只是目露疑惑,歪着头等待他的下一句。 “小桑牺牲了,战友把他的遗物带回了西藏。”任泽盯着她眼里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悲恸,掐了手中的烟,“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见我的兄弟最后一面。 半晌,尤溪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她还是模糊着双眼,冲他张开手臂:“抱着我哭一场,我想你现在需要。” 她是这样的明白他。 任泽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否认自己会哭一样,却还是把流着眼泪的她一把揽进自己的怀里,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他不知道吹了有多久的冷风了,脸颊已经冻得和窗外流动的风雪一样冷,他埋头的时候,像是塞了一块冰雪到尤溪的脖子里一样。 忽然,他沉重地吸了吸鼻子,两滴相比起来滚烫的眼泪滑进尤溪的锁骨。 尤溪只觉得这泪水像是濡湿了自己的心脏,将刚才划拉出的伤口浸得生疼。 因为他的悲伤,尤溪的眼泪决堤了一般,止都止不住。 她想起在西藏的草原上,任泽骄傲地扬起下巴对自己说:“小桑和我能不亲吗,都是过了命的兄弟。” …… 再回到西藏,已是白雪皑皑,入目皆是一片肃杀,天地间所有色彩此刻都只剩下苍茫的白。 这辽阔的圣地,此刻也像是在为了这名土生土长的英雄哀悼。 就连带着刀子的风,也在悲恸地嘶鸣着,如同马啸。 尤溪和他一身素衣,到机场和姜建军汇合后连夜奔赴小桑的家。 姜建军也看起来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好几道。 越野车是租的,任泽在开,一路飞驰,丝毫不顾冰天雪地里,轮胎是否会打滑。 离小桑家越近,他的心就揪得越紧。 天翻起暗淡的鱼肚白时,他们停在了熟悉的黑帐篷前。 相比之前,这次多了很多牛羊,还有马,这里看起来似乎更加兴旺了。但他们知道,只是因为听到噩耗,小桑的家人们都从各处赶了回来。 掀开沉重的牛毛毡的防风帘,哭声同着火光和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影一起传了出来。 失声痛哭的小桑亲属、眼睛红肿得只剩一条缝的仁央、站成一排神色悲恸的战友们…… 围着祭龛上小桑的黑白照片,和旁边挂着的闪着幽暗银光的姓名牌。 三盏长生灯供着,存续不断,这样便可以照亮他的转世之路。他那不知飘在何处的魂灵才能有一个回到故土的方向。 “姜指导,泽哥。”行动组组长李昱哑着嗓子叫了他们一声。 免了军礼的招呼,任泽冲他们点点头,先去垫子上跪着给小桑深深三叩首。 小桑的父母出于礼节,想要站起来,却被任泽礼貌地制止了,他双手合十,也深深地向他们两个鞠了躬。 姜建军握着他们的手,向他们道歉:“对不起,是我手下的孩子们没能把他救下来。” 扎西妈妈虽然已经悲痛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但听见他的道歉,还是摆了摆手,看着虚无说了一句:“桑吉,巴沃。” 姜建军回头望向一旁的任泽。 任泽说:“扎西妈妈说,她的桑吉,是一名英雄。所以不需要向他们道歉。” 尤溪听见这话,又一次红了眼眶。 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正义……还为了一起拼命的兄弟。 小桑在那边,一定也认为自己死得其所,没有遗憾了。 只是他一直心爱的姑娘啊…… 尤溪转头去看坐在地垫上双目失神的仁央,她就怔怔地抱着怀中的铁盒子,执拗地望着祭龛上小桑的遗像。 这个铁盒子,还是小桑参军的时候,还是小丫头的她托进城卖羊羔的哥哥买回来的饭盒,一个盒一个盖,还有一个可以压住的把手,甚至连夹层都没有。 后来军队里都用餐盘就餐,小桑就用这铁盒子,装着他休息时间给她叠的千纸鹤。 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千纸鹤。 有的用白纸叠的,有的用彩色的糖纸叠的……每一个都是他用了情意叠出来的。 尤溪坐到她的身边,轻轻伸出手抱住仁央的肩膀:“好姑娘,靠着我。” 就这一句话,仁央的眼泪又跟开了闸似的冒了出来。 “姐,我再也见不到桑吉了。”她失落的双眼移到地面,大滴大滴的眼泪发了狠地朝地上砸,“这么多年了,以后我还能靠什么活下去?” “仁央,你不要做些傻事。小桑会一直守护你的,你得好好活着,带着小桑的份,活得更加充满希望才行。”尤溪忙安慰道。 “那些哥哥们把桑吉的遗书带回来了。”仁央又抬起眼睛看着小桑的照片,“用藏语写的,这里只有我和扎西家看得懂。” 他们每次出任务,都会受交代写好遗书。 “他的每一篇每一篇,最后的一句话都是,‘愿我心爱的仁央多吉,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不要再等我了’。” 听到这句话,尤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垂下头,低声地哭了出来。 仁央抓住尤溪的手,捏得死死的,像是在抓一株救命稻草一样:“他明明也那么爱我啊,却为什么就是折磨着自己不让自己幸福呢?” “姐,他知道自己会死吗?所以他才一直不肯接受我。他怎么就能这么狠心,说没就没了……” 尤溪不再安慰她了,仁央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纾解一下自己内心已经快要承受不住的巨大的悲痛,最爱的人死了啊,这种痛,她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替她治好? 她伸手到自己的口袋里,摸出几张洗好的照片,递给她。 “上次答应要给你的,还有你和小桑的合照。” 仁央红着眼睛接过,她单人的照片被搁在一旁,拿着在林场和小桑打草时被偷拍的几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手指触上他的影像,心中的那个空洞,她明白,没有人能够再补得回来了。 这个她爱了一整个少年和青春的普通藏族男孩,这个她如此深爱着的英雄。 “姐,这是我和他第一张合照。”仁央苦笑着,脸上的泪就没有停过,“谢谢您。” 尤溪拍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今天,尸体都回不来的那个人,是任泽。 念头刚起,她便掐灭了——她甚至都不敢轻易地去做这个假设。 她也有爱人,她现在真的能够完完全全体会仁央的痛苦。 …… 扎西叔叔去最近的寺庙里请来的活佛,天完全亮了之后也到了。 活佛先为他念经超度,然后主持各批亲友进去跪守。 直到天黑,祭祀的仪式才算完成,剩下的都是家属要做的了。 他们几个战友也不便在这里麻烦小桑父母,便开车去就近的城镇里找住宿。 任泽正准备开车,李昱却说:“泽哥,晚上我来开,嫂子还能靠着你睡会儿。” “我都还没介绍呢,你们都知道这是嫂子了?”任泽问。 方才他们几人安安静静跪在小桑的祭龛前,专心为他悼念,一句闲聊的话都没有,现在他们才些许有了叙旧的感觉。 “小桑给我们说的。”李昱坐上驾驶位,发动车子探出头看着他俩,“他收假回来的时候,就很兴奋地给我们说泽哥找媳妇了,美得跟仙女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小桑的缘故,听到这话的尤溪也丝毫笑不出来。 倒是任泽轻轻勾了一下嘴角,对她说:“上车。” 到了城里,几人找好住宿之后,便直奔城里的寺庙,为小桑点了一百多盏供灯,替他做“百供”。而尤溪则是去抄了一卷佛经,放进她临时在寺庙买的佛龛盒里。 出来后,大家都在庙门口等着她。 全中国最优秀的一部分军人,穿着便装,每个人都站得如松树一般挺拔。 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像任泽一样不屈的灵魂。 任泽过去牵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包里,顺口问:“上次也去诵了经,给谁诵的?” 上次尤溪没有回答他,这次尤溪却抬头看了他一眼:“给你和我爸爸。” 任泽一愣。 旋即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他知道,尤溪的心底比谁都还要善良柔软。你看她甚至都没有想过为自己祈福。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 不要骂我狠心 这章写了好久好久……我也好难过的。 这样单纯的爱啊,到了天人永隔了,也只有一张算不上合照的照片留作后面一辈子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