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龃龉
瞿嘉是在那个暑假, 重又开始密集的打工生活, 神龙见首不见尾, 周遥就都找不着这人了。 每一个假期瞿嘉都特别忙。一个人每天到底有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时间, 能把每段时间都掰成几瓣来用,把一副身躯分身成三个人使唤……周遥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件他无法理解的事,想念他的男孩儿。 他自己也瞎忙了一阵, 市级的新闻时事竞赛, 他最终为学校拿了一个一等奖, 校领导挺高兴的。为时一个学期的校际辩论大赛,一轮一轮过关,他是辩论队队长, 又背稿又耍嘴皮子,实在不行就刷脸,最后战绩进了四强。这些比赛终于在暑假里结束了。 在回忆的印象里,两人之间, 好像是从那时突然就拉远了。 绝没有刻意疏远对方, 彼此都惦念着,就是太忙。 即便是在学校里,他们两人的校园生活,除了踢球好像就很难发生交集, 忙得都不是一回事儿…… 校队再次集训,主力队员就换成高一进校的新生以及高二学生,周遥他们这拨队员, 已经算是老人儿,即将退出属于他们这一届的历史舞台,成为又一段江湖传说了。 暑假期间,周遥就只打过两场校际间友谊比赛,还都是板凳替补。 他坐板凳席,可并非教练不重视他或者瞧不上他。潘飞与周遥这两位神级替补,黑白双煞,就号称朝阳一中校队的超级“第十二人”和“第十三人”,不到关键时候还不放出来呢。 周遥自己,能顶球队里的一个助理教练,指挥新进校的孩儿们进行三对三战术对抗,做赛前热身。 “周遥,上。”教练一挥手臂,“就给你最后二十分钟。” 场面混乱无序、比分僵持的时候,需要打地面渗透了,需要有人在中前场挑大梁组织配合的时候,周遥就上了。他上去就连续晃动过人,中路直接带球突破,被犯规便是前场的任意球——他赚的就是任意球。 周遥往回遛达几步,整理球衫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红绳。 抬头瞄了几眼,就凭借肉眼和他的经验,测一测人墙、门将与球门三者之间的位置角度,随即三步助跑,干脆利落地起脚。 香蕉球。 精致的弧线,炮弹般的速度,刁钻的角度。 哗——圆月弯刀绕过人墙,球就进了。 “啊——这也太轻松了了!”底下的人惊呼,“在场上散步踢着玩儿呢!” “知道那人谁吗?”旁边有人煞有介事,煽动气氛,“知道那是一中校队的谁吗?” 认不清球衣号码的新生们都在打听,这帅哥是谁啊。 “那是周遥啊!”老江湖们绘声绘色如数家珍,描述这段流传在校园内的关于足球少年的传说,“小巴乔,就是特别的牛逼。都没见过他踢定位球么?他的任意球命中率,比得上咱们学校篮球队的5米线罚球命中率了!踢仨他进俩,踢十个他能进七个!……” 就是这么轻松和自信。 周遥把双手举过头顶,很有范儿的,向看台上他的啦啦队和迷弟迷妹团鼓掌致意。 然后抬起左腕,亲了脉搏间那根红绳。 下场之后,潘飞削他脸一下:“啧,小巴乔,看把你丫牛得。” 周遥一乐:“老巴乔了,老了,大腿上都有皱纹了,踢不动了!” 他们俩人不同时上场,同时上就好像欺负低年级的小朋友。 如今再出现在球场上,周遥已经非常成熟,淡定,场上无论“打架”还是“被打”,都轮不上他了,彻底退出“约架”的傻逼年代,那都是当年不懂事的年纪瞎闹。偶尔亮相,闪一下光茫,就晃瞎一群学弟学妹们的眼…… 友谊赛结束,意犹未尽,校队几个哥们儿还一起约了打球,打排球去。 “瞿嘉今天又没来看你踢球?”潘飞跟周遥隔着排球网子,张开手准备拦网,顺便聊天,“好久没看见小嘉嘉了,我都有点儿想他了。” “我也想他了,”周遥脸就沉下去,“不知道找谁浪去了!” 潘飞瞅他一眼……开玩笑呢? “瞿嘉,他,能找谁浪?”刘春雨站在扣球位,“就没,没见过他浪么。” “初中就一个校,这么多年,我没见过瞿嘉跟谁特别好!”潘飞张开手臂拦飞了一个球,让大春春去捡球,转过头继续聊,“当初他为什么拒绝我们班夏蓝?夏蓝多漂亮啊,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傻帽么?” 夏蓝多漂亮啊。 全年级公认的漂亮、成熟、身条儿性感。 瞿嘉傻帽么?也不傻。 夏蓝再好看,有我好看么? 周遥闷着头,叉着腰,心里也挺不爽的,挺不是滋味。 他就没心思和他哥们儿打排球,一挥手,含糊地找个理由撤退,拎着球包扭头就走了。 真的一个暑假都没怎么见人影儿。瞿嘉假若能用功念书发奋图强,拼高考成绩,为两人的前途未来努力上进,就算对得起这些年的坚持。 然而瞿嘉这号人,一匹野马……周遥就不信,这人能是在家用功啃书做题呢。肯定不是。 往家里打电话经常就无人接,呼了短讯永远不回复。周遥那时找过几个地方,甚至去到那个数学补习班侦察情况。最后,还是在晚上,去了豪车围堵娇客云集的“杰杰”。 他好久没去那地方,因为瞿嘉都好久没去了。瞿嘉以前跟他亲密的时候,半威胁半认真地说过:不准你再去“杰杰”了,那儿变态多,好多人喜欢漂亮男孩儿,老子不高兴了,不许你再去。 周遥仍穿着球衫,大裤衩,戴一顶棒球帽,与歌厅里来来往往的那一群浓妆艳抹妖男艳女就格格不入。别人都带妆,他带了一头汗,这嘈杂的地方好像已经属于若干年前的回忆了,他和瞿嘉确实都不该再来这里。 “把水放那里边啊,”服务生与他擦肩而过,“里边,里边!……水呐,你搬过来没有?” 周遥愣了一下,搬你个头啊? 白小哥从台里抻出头,一看:“他不是送水的那个。” 周遥这打扮,看着就像附近水站过来送饮水机桶装水的小工。 “你找那谁呀?”白小哥对周遥笑一下,摆头示意,“他在呢,在唱歌呢。” 周遥往那台上看了一眼,不高兴着呢,仍然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台上的人帅气依旧,两条大长腿很随意地相搭,拨弄着吉他琴弦…… 瞿嘉还是那副玩世不恭表情,一身糙货打扮,穿着黑色跨栏背心和黑色牛仔裤,声音带有微哑的沙砾感,偶尔对台下观众笑一下。就像周遥刚从哈尔滨回来,初次重逢时候的那样子。 但周遥回来好久了。 他们已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瞿嘉极少还会穿成那样。那一刻恍惚了,仿佛时光倒流。 你的味道,卷进那根烟。 思念最后,吸进了肺。 你的眼神,刻进我掌心。 怕醒来后,痛掉了胃。 有时想你,想到止不住。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瞿嘉就弹着吉他,歌词略颓废忧伤,唱的竟然就是周遥那一霎那的心声……老子想你想得都快废了! 昏暗光线下,两人隔着不停挥舞手臂的观众人群,远远对视。 周遥那时很确定,瞿嘉一眼就看见他了。 他哪怕在脑袋上套个桶装水大罐子进来,瞿嘉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周遥后来在歌厅侧门,小巷子里,终于等到瞿嘉出来说句话。 瞿嘉对他点个头:“待会儿还有一场,你找我干吗?” “还有一场?”周遥愣住了,“都几点了你不回家啊?” “忙。”瞿嘉已经在往回走,眼皮发沉心不在焉,“你还有事儿么?” “……”周遥犯愣,可能因为傍晚憋雨而感到胸闷,说话发喘,“嘉,我找你好几天了,怎么了啊?你问我有事没事?……你有事儿吗?你都干什么呢?!” 瞿嘉顿住,看着他:“我没干什么,我来唱歌。” 周遥小声道:“你来唱歌,你就跟我说一声,成么?我找你好久呼你你也不说去哪了。” 瞿嘉说:“忙得没空照顾你,真不好意思。” 周遥说:“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瞿嘉就是因疲惫而面无表情,“周遥,我没出去泡妞或者勾搭谁,没干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放心。其他的,能不问了么?” 那表情就是说,老子烦着呢,男朋友你能不闹吗。 “忙得都没空去补习班了么?”周遥急了,“你也没去上声乐课,没见老师,我妈都问我了你干什么去了啊!” 周遥为什么着急上火?因为他妈妈每次问他,他都不知怎么回答,说瞿嘉这小子果然没几天又原形毕露,月初信誓旦旦上进念书,月末就被打回废柴的原形? 真别扭,真失望,真搓火。 背景喧嚣,鼓点和音乐声非常吵,愈发衬得后门这条胡同静得令人很尴尬。前后左右就他们俩人,各自背靠一堵墙,相隔几米远。 瞿嘉戒烟挺久了,没有拿烟出来,但眼眶和眼球都明显发红,像是被歌厅里云山雾罩的二手烟熏的,也像连日来极度缺乏睡眠,或者,心情也不太好。 “嘉嘉……”周遥永远都是先服软的,柔韧性特别好,能屈能伸呗,上前两步握住瞿嘉的手:“后天开学,我去你家帮你补数学,好?” “不用。”瞿嘉迅速摇头。 “那,学院的声乐课和吉他课你还坚持上,成吗?”周遥简直是哄着,一笑,摇摇瞿嘉的手腕,“我妈对你特别上心,总是打听你。” “太忙了。”瞿嘉反掌也握住他,手指摩挲周遥的手,“上课都是要交钱的,又不能来钱。” 周遥你真的以为,学音乐那条路就容易,就好走吗? 学音乐忒么不用花钱吗?我怎么可能学音乐呢,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考虑过那条路,因为我们家没有艺术世家背景,我们掏不起那笔昂贵的艺考费用和将来的学费。 周遥你永远都不会关心这些事,你父母拂一下衣袖,一阵风就从天上刮钱来了,而我没有。我的天本来就塌了一半,现在另一半也千疮百孔。 瞿嘉握着周遥的手,在嘴边亲了一下,永远不会把这些牢骚直白地说出来。 “你到底有多忙呢?”周遥一头雾水得,“除了晚上,你上午和下午都去哪了?” “忙别的。”瞿嘉说。 “你来‘杰杰’唱歌你耽误了傍晚的课!”周遥觉着这道理为什么就讲不明白。 “来这儿唱歌钱多。”瞿嘉直勾勾盯着他,实话实说。 “就这么缺钱了?”周遥说。 “是。”瞿嘉点头,“我特别缺钱。” 服务生白小哥从侧门探出半个身子,犹豫着是往前站还是往后站,插嘴说话了:“小周,嘉嘉他最近确实特辛苦,你没听他嗓子都哑了么?就别说了呗……” 瞿嘉一回头:“有你什么事儿?” “听出哑了。”周遥表情不是滋味,“我能替他唱么?” “你就别跟他吵架了么。”白小哥说,“不然他更难受。” “我们吵架了吗?”瞿嘉再次扭头瞪人,就要骂人了。白小哥被凶得一声不吭赶紧走开,躲远了…… 瞿嘉再转过头,嗓子眼像塞了烟灰一样沙哑:“周遥,能不说了么?” 周遥:“我还没说完呢。” “嘉嘉,你缺什么钱了别跟不相干的人说,你以后就跟我说。”周遥挺直身板,讲话像个成熟爷们儿,“咱俩以后干什么都不用你花钱,而且,我是你‘朋友’,要是补习班学费不够你告诉我,我……” 瞿嘉松开他手:“周遥你回去。” “我妈的意思是,你现在挣这些都是快钱,挺没远见的,对学生而言你就是不务正业了,你急什么啊?”周遥苦口婆心一直在说,“上学就只有现在三五年,以后有五十年时间你挣钱就挣海了,嘉嘉你这次听我的,成吗?” “遥遥,回家睡觉去。”瞿嘉抬了一根手指,往胡同口一指,乖遥遥,你走人。 回去上你的课,念你的书。 “你回家我就回家,我陪你!”周遥掉头就往歌厅前门走去了。 天空飘来浓云,夏末初秋的夜晚开始掉雨点了,雨点却都浇不灭心头焦躁。 再好的脾气也快要气爆了。 简直要爆炸了…… 瞿嘉就在“杰杰”的大厅唱到很晚,夜里才离开。 期间,歌厅那位老板还站在台旁边看,听歌,等瞿嘉下来,搂过来聊了老半天,简直是要把瞿嘉扶成他们的台柱子。 校园民谣正是最火的年代,在年轻人中间风靡一时,最是崇尚瞿嘉这类衣着朴素、肩背吉他的校园男神款。所以,“杰杰”的老板估摸那时也是瞿嘉的歌迷,瞿嘉是想来突然就来了,想走哪天就没影了,老板还愿意为他保留一个驻唱的位子,缺钱就给他开一份钱,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开学前,瞿嘉连唱了三天六场。 周遥就陪了三天六场。 每天晚上看着瞿嘉,他又心软了,又后悔那天戗茬儿吵架。瞿嘉明明戒了烟,嗓子反而不如从前,带着嘶哑的疲惫,完全没有从前唱到高音时能让眼前豁然开朗的穿透力量……好像就特别的累。 只是周遥那时候,对方生活中许多零碎的事情他都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信息图片缺边缺角,碎片积攒多了,就慢慢成为他和瞿嘉之间,沟通与理解的一个糟糕的断层。 开学当天报道,瞿嘉在学校露了一脸,班主任课堂讲话时候低头玩儿手绳,领了书本练习册,塞满一书包,急匆匆就离开了,直接旷了全年级动员大会。 往学校礼堂去的路上,周遥从本班队伍里溜号,拉住黄潇潇问瞿嘉呢,已经找不见人了…… 下午的“杰杰”比较安静,喝酒闹事的那些人都还没来,等着晚场闹呢,大厅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几位散客轮流上去点歌,唱卡拉ok。 也是在那天,下午场的“杰杰”歌厅来了熟人贵客。几位中年妇女大概是觉着“钱柜”ktv的午餐太油腻,而且坐到单独小包间里,没有服务生全程服侍又不能让其他客人左右围观,怎么显示一行人消费的气场派头呢。 瞿嘉坐在舞台一角,坐在键盘后面,都不用抬头,余光就扫到来人了。 真就是熟人,冤家路窄。 就是原来厂子里蔡师傅那位媳妇。 老蔡媳妇穿着一件大蝙蝠袖摆的名牌洋装,袖口一兜就带出两股气势,迈着龙虎步就进来了。一步能顶旁人两步,风风火火地蹚开歌厅桌椅,就像当年蹚平机床厂正门口那条大街似的。老蔡媳妇就在正中的大红转角沙发坐下,回头招呼她那几位铁杆儿麻将搭子。 后面还跟着一位挺大肚子的年轻的,穿着轻薄的真丝孕妇裙装,就是老蔡他家的闺女。 人都是拼命要往高处走的,上去了就不会下坡回来。如今的蔡家媳妇,当然不会再回机床厂门口,去副食店再买块点心、买盒豆腐了。生活的圈子消费的地盘,都完全不一样了。 …… 进来没有十分钟,所有服务生被拎过去骂了一圈儿:烟都掐了,灯光调远,月季花拿走,饮料果盘赶紧端上,喷了香水的客人都挪窝滚蛋,熏着孕妇打喷嚏了! 白小哥把一大堆月季花瓶往台里一推,抖着肩膀笑作一团,还拼命给瞿嘉打眼色:你来。 “说是嫁了香港大老板,这排场。” “九龙大佬的女人,都没见过,好怕的哦~” “来咱歌厅消费点歌?不能够啊,我以为姑奶奶们是来收购的,不把咱这块地这栋房子直接买走?” “人家买你这破房子有嘛儿用?不把京广中心买了都对不起香港大老板的投资眼光!” “哎呦妈啊,买我!老子身强力壮体健貌端,我还比香港大老板年轻多了,我好使啊。” 噗—— “你还真不挑。”瞿嘉不抽烟了但手指拨弄着打火机,冷笑一声。 “还挑啥啊?有钱啊!”那小哥说。 “对着叶子楣邱淑贞的录像带你丫好使,那边沙发上坐的,对着哪个你能好使?”瞿嘉说。 众人低声哄笑,全都萎了,生铁伸缩棒儿都不好使了。 “挑啥啊你嘉嘉?给我在北京四环以里也买一栋楼,我都能被富婆掰直了你们信不信呀?”白小哥把脸埋到瞿嘉的肩膀上,笑。 “我是直的都被吓弯了。”瞿嘉小声吐槽一句。 你是直的么,你哪是啊?白小哥捅了瞿嘉肋下,甩出你我之间心知肚明的眼神,憋跟我装了。 我是,我是直的。瞿嘉用眼神回答对方,我没有喜欢男人,一直就没弯过。 麻将搭子上去唱了几首邓丽君,唱太难听被轰下台了,就想点乐队的歌手给她们唱歌。 老蔡媳妇那时才终于发现,大厅里唱歌的人,是她认识的瞿嘉。 竟然是瞿嘉。 在厂子里大名远扬的、瞿连娣家的儿子啊,来这地方唱歌。 你的妈妈竟然让你来这种地方。 瞿连娣自己下岗了挣不上那份工资,家里都快断粮了没有收入,把儿子抛出来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抛头露面挣钱,挺寒碜的…… 瞿嘉坐回他的键盘面前,轻轻地弹几个音,就没搭理对方一句一句的惊呼和质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机床厂大院里,他就这么一副个色又浑球的样子,都不用装。他就没有变过,也不想变。变的都是其他人,他身边的人纷纷地离开、走远,他仍然留在原地。 老蔡媳妇那时的表情很是悲天悯人,同为做母亲的人,也有子女在侧,望着别人家子女,也能勉强挤出几分对世事命运的感慨与同情。就好比她在家门口,遇见哪只伤了脚的流浪小猫,也会给那倒霉落魄的流浪猫抛几块饼干呢,感叹一声真可怜啊,自求多福! 在歌厅里客人点歌是给小费的,歌手挣的也是这笔外快。 老蔡媳妇于是翻开手包掏出票子,一指蘸着舌尖唾沫,把钞票捻开数一数,觉着给多了又塞回去两张,把那八百块搁在茶几上:“就给我们唱两首歌呗,瞿嘉。” 太好心了,非常善良了。 她跟瞿连娣吵架就吵过至少三个回合,你来我往多年都未能分出胜负,但在瞿嘉这里,在对比攀比双方子女这一项,已经觉着赢大了,脸面骄傲在今天赚得盆满钵盈,盯着瞿嘉当真挺同情的。 瞿嘉在键盘前临时就弹出一段编曲前奏,脸望向舞台有光的地方,都没搭理对方点什么歌,那天就一直在唱自己写的歌。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回头看那胡同口,你却站在那里。 雪花从你脸上,下坠。 雪花在我眼底,下泪。 那年阳光正好,我说你最珍贵。 …… “唱《知心爱人》?我女儿最喜欢了。”老蔡媳妇流露出喜气与优越,“付笛声任静那两口子唱的,夫妇恩爱,寓意也好!” “俗,太俗了!”麻将搭子1号大妈不能忍了,“你怎么不让他唱《纤夫的爱》嘛,好妹妹呀,情哥哥啊,寓意更好!” 后面的一排服务生小哥,集体痿了,这次是真的不能好使了。 白小哥一脸生无可恋,充满同情地看着瞿嘉,完蛋了,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别唱大陆的歌,忒俗气了!”麻将搭子2号大妈说,“唱《新鸳鸯蝴蝶梦》,那首歌老好听了!” 白小哥捂了脸,这是逼着瞿嘉在《纤夫的爱》和《新鸳鸯蝴蝶梦》二选一。没得挑了,选《鸳鸯》。 瞿嘉抬头面对那一桌客人:“您自个儿唱,我不唱。” “为什么不唱啊?”麻将搭子1号说。 “歌太难听了,”瞿嘉说,“这么难听只能您几位唱。” “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呢?”麻将搭子1号说。 “我说,这歌您唱更合适。”瞿嘉看着人。 “我们来点歌的,让你唱什么你就唱什么,是你点我还是我点你啊?”麻将搭子2号说。 “看见那边音响了么?”瞿嘉一指旁边的大黑音箱,“您过去摁个键,您让它唱什么,它就能放什么。” “你这样儿……简直是……对长辈什么态度。”老蔡媳妇摇摇头。 这孩子,没救了。 两位大妈想从桌上抄起东西扔人,可惜月季花瓶都撤掉了,桌上只有饮料果盘,没吃完舍不得扔呢,再就是一沓钞票了绝对不能扔给这个不识抬举的男孩子。 瞿嘉眯细着双眼甩了一眼,起身就走人了。 他心情不佳时这样翻脸不止一次两次,得罪花钱的客人。换是别家的老板,早就找人把他打一顿然后开除滚蛋了。 瞿嘉大步掠过过道,一抬头时彻底愣住了,一大壶润喉茶直接递到他眼前。 还是熟悉的那壶茶。 以前他来“杰杰”唱歌,只要周遥在,只要周遥过来陪他,都会为他沏茶,给他裤兜里装上润喉糖。 他瞒着周遥自己出来,就没有八宝润喉茶喝了。他懒,哪有“八宝”,就沏一壶胖大海,就只有“一宝”。 周遥站在过道边上,显然早就来了,已经站很久了。 “嗓子累么?”周遥轻声说,“你喝水,别唱了。” 瞿嘉绷着脸,在很暗的过道灯光下,眼眶似乎受潮,忽的就蒙上一层雾气。 扭开脸去,不想说话。 周遥伸出手就捏着瞿嘉下巴,把脸正过来,强迫他对视。 人在脆弱难熬的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瞿嘉其实最怕周遥跟他来这一套温柔体贴死缠烂打。他最怕这样的周遥,他推开周遥的手,再次别过脸去…… “那天我找你找特别急,天热我上火了,说话就不好听。”周遥抱歉地说,“我允许你生三天气,你这次生气期限已经到期了啊,好了么,不准再气了……” 周遥捏着他手腕,捏得非常紧。 瞿嘉迅速摇头,没有。 没有,怎么会生你的气。 一个塑料打火机突然朝他们扔过来了,就是客人茶几上随处可见的“武器”。 瞿嘉回头,瞟一眼扔打火机的那位:“那音响还能学您怎么唱呢,比我好用多了!您摁一下录音键,放个屁都能给您录下来,再摁重放,还能来回地听那个屁声儿!” “……”周遥扯住瞿嘉,大爷,你少说两句能掉块肉么? 随后再扔过来的,就是一个玻璃烟灰缸了。 瞿嘉一把拽开周遥,头一摆,闪开了,烟灰缸在地板上“啪”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