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奇才[捉虫]
林纪文在这屋里久坐, 南子慕也不虚,指挥着小蓁开始拆被套,又从戏园子里拉了两位学徒来帮他打扫房间。 林纪文实在看不下去了, 脸上起了雾, 似有不满道:“你使唤自己带来的下人便算了,还要拉上我们园子里的学徒, 他们没事干的吗?” “给我干活不是事吗?”南子慕大言不惭道, “我也付得起他们工钱, 老爷给了我一大把银两, 你看不起我吗?” 南子慕演的很入戏。 当真是乡下来的, 蠢钝如猪。林纪文觉得他们智商不通,根本没法交流。 但碍于南子慕这张脸,却真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模样,只好咬咬牙忍了。 又约莫着过了半个时辰,这间房间焕然一新,连墙面都被小蓁用湿布抹的干干净净。 那位叫牛贵的管家也在这时推开了房间的门,一边擦汗一边走进来:“老板,确实有这么一户人家, 老爷姓周, 一年多以前举家从江南一带搬来, 他的夫人……也确实跋扈, 家中连一个小妾都没有。” “那他用金屋藏的这位娇人,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林纪文揶揄道, 随即又起身,“明个你就去师傅那里报道,牛贵你明个给他安排一下。” “是。”牛贵跟在林纪文身侧,同他一起走了出去,门关上后他轻声问林纪文,“老板,您觉得这个阿喜……” 林纪文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可尽信,若是真傻,为我们所用,自然是好的。若是不傻,那对方也下了这么大的手笔做好的身世背景,我们不收岂不是对不住人家的一番心意?” 牛贵展笑,殷勤道:“这普天之下,有谁说谎能瞒过您的眼睛。再说……带着下人和孩子一起来,这目标也忒大了,若真是谁派来的奸细,不会傻成这样,拖泥带水,惹人注意。” “有理。”林纪文说,“但不可不防,你先观察他一阵子,他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牛贵颔首。 繁星低垂,夜风吹开枝叶,月光跳上树梢。 李行之鬼鬼祟祟地猫到南子慕的窗外,轻轻敲了敲他的窗。 “子慕,南子慕。”李行之单手抓住窗沿,轻声唤道。 小欢喜已经睡了,现下屋里近的不能再静,李行之一开口南子慕就听见了,只是懒得从床上爬起来去开床。 若不是去打水的小蓁及时回来,恐怕这位侯爷还要在外边挂上半天。 “侯……” “嘘。”李行之翻身进来,落地却没有半点声音,他淡淡然走到窗边,伸手蹭了蹭欢喜软乎乎的脸蛋,接着对上用手肘撑着脑袋的南子慕的眼。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又放到南子慕的眼前,做完这些后李行之看向南子慕,目光温和:“唔……这是方才红玉给我的,说是凤凰养的蛊虫。” 李行之觉得这凤凰应只是哪个自负的人给自己起的外号,所以南子慕在和红玉讨论这虫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觉得很惊讶。 鬼神之说,对于完全不相信这些的李行之来说,全部都是扯淡。 南子慕扯了一块手帕,盖在那虫子身上,又将它信手捏了起来。 这虫,不丑,甚至比当初他炒给李行之的那只菜青虫要可爱些。 “你决定好了吗?若是你许诺下的没有实现,这虫会永远待在你的身体里,折磨到你魂飞魄散。”南子慕不紧不慢道。 李行之顿了顿,手指轻轻捏住一角丝帕:“你的要求是什么?” 南子慕直起身子,一字一顿道:“我要你飞升成神之时也不能忘了我,替我向天帝讨要神格,且尽力护红玉和大虎周全,让他们平安渡劫。” 什么玩意?李行之怔了怔,问:“什么神,什么天帝?” “你只管说答不答应。”南子慕淡淡开口,若是李行之这会摇个头,他就马上拖家带口回终南山,再不让李行之看到他儿子一眼。 “好,我答应。”他之前答应过南子慕,现在就不会反悔。李行之闭了闭眼,拉开衣袖,南子慕就将那虫子放在他手臂上。 蛊虫啃咬了李行之一口,然后缓缓钻进他的手臂,动作慢的活像只蜗牛。饶是李行之意志力坚强,也受不住这般温水煮青蛙的折磨。 疼倒不是很疼,只是一想到有只虫子正在往你身体里钻,心里就不可能会舒服。 南子慕傲然起身,眼睁睁看着那虫消失在李行之的手臂上,一点痕迹都不留。他冲着李行之眨了眨眼睛,眼角的朱砂痣如火烧似的,声音却无比冷淡:“好了,侯爷只需回去等着,无需多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那揪出幕后之人以后呢?你要走吗?去哪?”李行之现在觉得自己和南子慕的距离很远,他想走就走。若是他到时候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那自己要去哪里寻? “揪出他以后,我们再无瓜葛。”南子慕轻描淡写道,“我要走,去哪,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等的及,然红玉的雷劫等不及。等到这天下太平,他南子慕会第一个拔剑将李行之杀了,尽快让他回天上,好替他讨回他的神格,护红玉过雷劫。 可是这些南子慕不会说出口,原因是怕李行之听完之后想不开,不想要皇位了。历不过此劫,他李行之也回不去天上,那他南子慕就真的彻底凉了,虽然还能拉个神仙和他一起陪葬…… 这并不值得期待,南子慕也不想落得这种下场。 李行之不知道南子慕心里在想什么,但就是南子慕嘴上说的那几句话,也足够让他心寒了。 什么叫与他再无瓜葛?是要和欢喜躲起来,一辈子都不再理自己吗? 李行之面色凝重,从南子慕的所做作为和话里捕捉到一点真相,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所以你接近我,只是为了你方才要我做的事吗?” 就没有真情实感,没有一点点喜欢吗? “是。”南子慕神色冷漠地点头,诚然道,“主要还是回去找儿子的。” 勾引你只是顺便。 “好。”李行之看着他,嘴唇蠕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双方默然,气氛静的有些尴尬。 片刻后,南子慕打了一个含泪的哈欠,然后道:“回去,我要睡了。” “嗯。”李行之低声回道。 原来自己也是他一时兴起。 李行之隐入夜色中,颇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 ———— 第二天一早,牛贵就抄着他那把大嗓门来叫南子慕:“阿喜——阿喜!起来了吗?” 南子慕拢起眉头,在床上不太高兴地换了一种姿势,却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在地上打了个地铺的小蓁倒是突然跳了起来,听到门外的牛贵依旧在喊,于是他也朝外喊了一句:“大哥再等会,我喊他起来。” 外面的牛贵说:“动作快些,师傅都起了,你一个学徒还不起,这是什么道理?” “是是是。”小蓁连忙赔罪,“我家大……我家主子他从前惯常是晚起,今个想是还缓不过来,大哥你放心,我马上就让他起来。” “行,还有你,咱们这里不养吃白饭的,一会他去拜师,你就去戏台底下,给客人送果盘瓜子,知道了吗?” 听到这里,南子慕艰难起身,打开门。里衣还慵懒地挂在身上,略略松垂着:“这里不养吃白饭的?小蓁要看着我儿子,自然不可能去做那些闲事。他就在房间里待着——吃多少用多少,一律从我月钱里扣。” “你……” “我只是求个容身之所而已,赚多少钱不重要,再说,孩子不能没人看着。”南子慕抬眼,道,“大哥你说,是?” 牛贵朝他扬了扬手:“这个我能理解,你快去更衣洗漱,别让师傅久等了。” 关上门,床角团着的一颗白毛绒球摇身一变,化成人形,把小蓁吓了一个踉跄,不过现下情况紧急,小蓁也没时间问南子慕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红玉不是坏人,就安心了。 红玉和小蓁开始忙着给眼神又迷蒙回去的南子慕换衣服,叠被子。 南子慕的头发是红玉梳的,脸是小蓁给他擦的。而他本人呢,眯着眼,显然还在打盹。现在天还未亮,公鸡才刚开始打鸣,比南子慕寻常的起床时间,足足要早了几个时辰。 “喏,豆浆和包子。”王大虎提着早晨突然出现,吓得小蓁又一个踉跄。 “大大大……大人,您还没和小蓁解释,红玉哥和大虎姐的事呢。”昨晚李行之还没走,小蓁铺好被子,闭眼就莫名睡着了,还没来得及听南子慕的解释。 南子慕脑子虽然还糊着,但还是马上就抓住了重点,他笑醒了:“哈哈哈你说什么,红玉哥和大虎姐,哈哈救命,我喘不上来气了。” 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的红玉和王大虎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剜了小蓁一眼刀。 小蓁连连道歉:“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口误,口误,纯属口误。小蓁给你们道歉。” 他俩不会和一个孩子置气,王大虎轻轻拍起了南子慕的后背,给他顺气,害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一不小心笑窒息过去。 “别拍了,笑笑而已,给你弄的我好像片一捏就碎的雪花似的。”漱完口的南子慕开始吃早餐,“诶,红玉,你一会给小蓁解释一下,你们都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就是片雪花。”王大虎始终忘不了那个浑身血淋淋、气息奄奄的南子慕,那天他叼着南子慕回终南山,尽管已经到了终南山上,四只蹄子仍在发抖。 南子慕几天没醒来,他就几天都没离过他半步。 王大虎到如今仍心有余悸。 南子慕:“……” “我希望大人你能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嫌命长,对什么都好奇,到时候折了自己的性命。” 南子慕略略侧头,低垂着眸眼:“我知道,人间并不善良。” “好了,红玉你和小蓁留下来照顾欢喜,他要是哭了就通知我一声。” 红玉和小蓁颔首说是。 “大虎,你跟着我一起去,会会那位师傅。”南子慕将豆浆一饮而净,接着走出房门。 王大虎瞬间隐了形,悄没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才来,快过来给你师傅敬茶。”南子慕还在远处,牛贵就大着嗓门道。 还没有哪个新来的学徒敢比师傅晚到,明知迟到了还走的不紧不慢,这戏班子办了这么久,南子慕的做法还是这里的头一例。 老师傅旁边其他的学徒都附耳交谈,窃窃私语。师傅拢起了眉,显然也有些不悦。 不过待到南子慕走近,这里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就噤了声,这人态度傲慢,却是真有傲慢的资本。 无论是皮相还是身姿,都不是他们这里站着的人可比拟的。这里的学徒肚子里大多没什么墨水,形容不出南子慕给他们的感觉。 倒是师傅赞道:“貌若谪仙。” 南子慕毫无谦逊之意,默认了这位师傅的夸赞。 “但是唱戏,只凭样貌是不行的。你模样虽出众,但若是这方面的庸才,那在我们这也是废物一个。”老师傅站了起来,一板一眼道:“看好了。” 老师傅一边走一边吊嗓子,脚步动作松弛自如,即便是穿着一身常服,也是体态优美,步步生莲。 完了他偏头看向南子慕:“这是深闺女子,你也来试试。” 他第一次就给南子慕下了一道难题,要挫一挫他的傲气。 旁边的学徒都在等南子慕动作,要看他的笑话,嘴角都弯好弧度,要等着笑了。 可只要是南子慕想用心学的,那必定学的极快,要不然他一介山神,那也太废了。 他学着老师傅得到动作腔调走了一通,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花腔婉转。 当真是举步如和风,身姿若扶柳,开口的字字句句都学到了老师傅的精髓。 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旁边的学徒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不少人都露出了羡慕之色,他们有的学了一年半载,才只学了老师傅的毫毛,始终在台上跑龙套,厉害一些的也才堪堪够着一个配角的位置。 像南子慕这种一来就能成花旦的水平,简直是万里挑一。 不对,说不存在好像更准确些。 “你……”老师傅惊讶的有几秒钟都说不出话来,“你可是有练过?” 南子慕摇头:“不曾,我一直在穷乡僻壤里待着,自小连戏都没看过一场。初见师傅表演,今才闻教。多有不足之处,还请师傅指教。” 如果他的表情也能和他说话一样谦逊,那这群学徒就不会恨的如此牙痒痒了。 “奇才,你可真是一个奇才。”老师傅喃喃叹道,“我再表演一次,这次是将军,看好了。” 老师傅这回仔仔细细地演了一场,字句铿锵,老当益壮,一脸是久经沙场的煞气与对死生的默然,他唱的是《杨家将》的词,这曲子他唱了这么多年,已经熟记于心,自觉已经领到精髓。 “你来。”老师傅道。 南子慕没看过杨家将,不知要表达出什么情感,只能一板一眼地仿着老师傅唱。 老师傅丢给他一把道具剑,南子慕使的得心应手。 老者毕竟已老,演不出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可南子慕做到了——鲜衣怒马少年郎,一位满心抱负的少年将军。 那把没什么光泽的道具剑,在他手里,徒然成了可弑人饮血的三尺青峰。 “好,意气风发。”老师傅赞道。 下一秒,南子慕又突然改了一副表情,眉宇间尽是久经沙场的沧桑,仿佛已将死生洞穿。他绝望而悲壮地道:“‘想吾项羽,威名四海,无人不知;今日兵败至此,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也罢!待我自刎乌江,以谢天下!’” 他决绝地将剑横在脖子上,遂自刎。 这回演的是《霸王别姬》,这是昨天小蓁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出来的台本,南子慕想着先热热身,于是就让红玉念给他听了。 还是那句话,只要南子慕想学,用心记,他就能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 全场噤声,片刻后大部分学徒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其余的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酸,还是随大流不情不愿地开始鼓掌。 “好!”老师傅被他惊艳的一颗老心脏要受不了了,连连惊叹道,“一秒入戏,你果真是奇才,奇才……只是基本功还有些不扎实,角色的情感还没琢磨明白。不过没事,我只要教你几日,你便直接可上台做花旦了。” 有些人一辈子都爬不到的位子,南子慕才入门就踩在别人的终点上。 所以说人嘛,从出生开始就输了,王大虎心想,人生从来不公平,有人一睁眼是凡人,有人一睁眼就是神,怎么可能放在一起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