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星与月(六)
十年荏苒, 南月还是跟当年一样天真无邪, 每日都很快乐, 是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大世家千金。 南星却已经不是那个无邪的小姑娘了,十年的苛刻磨砺,早就让她褪去了稚气和娇气,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外人都知道, 南家有两位千金,一个英姿飒爽, 一个娇媚俏皮。 无论是哪个, 容貌都是绝佳的, 都是婚配的好选择。所以来南家求娶的人络绎不绝, 两人的爹娘也尽心择婿, 然而还没相中哪个, 就被南子安阻拦了,不许她们两人外嫁。 南家兄弟两人一商量, 估计是要招人进门, 一提,又被父亲拒绝了。 两人顿觉奇怪, 这可对不起女儿, 终于大了胆子跟父亲抗议。 只是父子三人彻夜长谈后,兄弟两人出来就不再提及女儿婚事, 急得两人的妻子急忙追问,问到了真相,也不再提婚事。 从那天起, 南星就觉得家里的气氛很怪异。 爹娘看自己的眼神,多了几分悲悯。 这种眼神,南星在祖父的眼里看见过。 十年前的祖父,和这十年来的祖父。 南星不知道是什么,她只知道继承南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唯有努力,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又过三年,生辰之际,南星被叫去了祖父的书房。 书房里全是书,犹如迷宫。这些书她看了大半,还有许多没看,她闻着书香前行,穿过一排排书架,走到了书房的尽头。 祖父坐在书桌前,目光沉静,因窗户在后,身笼明月光,祖父如石像静坐着。 “坐。” 南子安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长孙女,这既是他疼爱的孙女,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可惜,他还是没有足够的时日,再带她一程,否则她的成就,绝不在自己之下,南家也势必会变得更好。 可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日了。 “祖父,您有什么话要对星儿说?”南星看出祖父眼里的沉寂,这么多年来,他常常如此。 南子安又是一阵沉默,才开口:“星儿,南家要亡了。” 月色寂寥,初冬的寒风拂过窗台,一瞬的冷冽,刺在了南星的心上,让她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那刹那的冷。 窗外有鱼游过,一黑一白,似置身在水中,缓缓游过。 南星眼前已经没有了祖父的身影,没有了南家的房梁,没有了南家所有人的影子。她置身在空旷郊外,唯有两条鱼不断在她身边游过。 “南星。” 她转身寻声看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邱辞也看见了她,并不是寻常衣着的南星,一身长裙,却手持长剑,眉峰清冷,美得飒爽。这身装束,他曾经在鱼纹香薰炉的烟雾中看见过,原来竟真是南星。 他一时不知道这是幻境里的南星,还是真的就是南星。他见她看着自己,没有警惕,眼神一如往日,确定这是南星。他快步跑了过去,怕她消失,抓住她的手腕说:“我来接你走。” 南星没有答话,她缓缓回头,南家的景象,已经全都消失了。她默然许久,才说:“我可以自己出去,我不会让自己沉迷在这种梦境中。” 邱辞轻声说:“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嗯。”南星偏头看他,说,“我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邱辞微顿:“美好?” “我本来已经忘了我的祖父、我的爹娘,还有南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脸,连他们的声音都忘了。可现在我记起来了,又能记住很长一段时间。”南星神色平静,低声说,“真好。” 邱辞愣神,南星…… 她并不是离不开这里,要人解救,只是暂时不愿意离开。因为难得梦魇,她想要记住所有亲人的脸。漫长的岁月中,她已经忘记了亲人的音容。 以至于是会让人沦陷的梦魇,她也乐意踏入。 南星察觉到邱辞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有些紧,牢牢抓着她。他很担心她,她感觉出来了。南星没有挣脱,她说:“你的鱼,真的很烦人。” 邱辞见她还能说别的,说明真的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糟糕,也对,南星那样坚强,怎么会被梦魇困住。他蓦地笑了笑,笑得爽朗,连南星都被感染了。 她喜欢看邱辞这么笑,似乎能给予人很大的力量。 “回去吗?”邱辞问,“陶老板他们也很急。” 南星轻轻点头,再留在梦境中,梦就要彻底变成噩梦了。 耳边忽然传来金戈铁马的声音,梦境再现,南星没有来得及离开这里。 数千的士兵手持长矛盾牌,将南家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马鞍上,目光凌厉地盯着火海中的南家。 邱辞看见了南星盯着的那个男人,那人一身甲胄,腰配宝剑,坐在黑色骏马之上,眼中毫无怜悯。太过平静的眼神,让人看出了眼底的残忍。 大火渐渐平息,男人抬手一挥,大军离开了南家。 邱辞注意到,那人的身边跟着一个人,怀里还抱了一个瓶子。瓶子里漾开的气味,分明是血。 血腥味溢满了整个梦境。 南星的手腕冰凉,冷意让邱辞也觉得手掌冰凉。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那瓶血是谁的血,只知道再拖下去,南星真的要被梦魇纠缠住了。 他声音坚定,说:“南星,我们出去。” 南星恍惚回神,只见那鱼已经游到面前,近在眼前的鱼,巨大无比,白色眼睛深如旋涡。邱辞领着她踏入那白色眼睛,一瞬光芒万丈,再不见火海中的南家。 “南星?” 她缓缓睁开双眼,听见了陶老板的声音,也看见了他。 “南星小姐你终于醒了。”冯源忙去给她倒水,递到她面前。但她的视线却不在这里,而是先往屋里看,像在找人。 邱辞隐约觉得南星是在找自己,从床的一侧探身,朝她看。南星看见他了,这才收回视线,接了冯源的茶。 一举一动,全落在了陶老板的眼里。他看看邱辞,这个年轻人很厉害,但似乎也很神秘。他略有担忧,不知道会不会对南星造成什么不必要的阻碍。 邱辞没有走,见南星苏醒了,似乎没有什么大碍,就去了店里。店里有条路直通后院的房子,离得并不远,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就能听见。 一会冯源也出来了,他还在忐忑朱砂笔的事,时而看看外面,怕突然冒出几个大汉来捣乱。啊,他真是太蠢了,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被下套了。 那个打听南星地址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冯源懊恼不已,一旁的邱辞见他苦恼,问:“冯经理怎么了?” 冯源长叹一口气,说:“我可能要被南星小姐打死了。” “……这么严重。” “是啊。”冯源抱头直摇,嚷了起来,“是我笨是我笨是我笨。” 邱辞听他念叨了半天,但就是没说什么原因。 “汪——” 一直守在门口的大黄突然站了起来,朝巷子叫。邱辞和冯源同时往外面看,看见一个快递员装扮的人边看门牌边往店里面看,问:“请问南星小姐是住在这里吗?有人送了她一束花。” 冯源讶异:“竟然有人会送花给冷冰冰的南星小姐,谁这么有勇气。” 邱辞走过去,本来要说这里没有这个人,但他看见花束上的卡片,字迹略有些眼熟,拿起一看,那个落款……赫然是成洛加。他顿了顿说:“谁让你送来的?” “网上下的单子,要我们代写这张卡片,网上显示下单人是成先生。喏,大概就是这位成洛加成先生了。” 冯源凑了过来,说:“竟然已经熟络到这种地步,都把地址告诉他了,难得。” 邱辞又看了看这花,一大捧的紫色薰衣草。薰衣草很漂亮,香气幽幽,只是他对花不了解,不知道送捧薰衣草是代表什么。 大概是……感谢? 冯源已经把花接了过来,要去交给南星。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他想到那个套南星地址的人,该不会就是成洛加。 如果南星没有告诉成洛加,那就代表是他泄露出去的。 南星细究起来,他就完蛋了。 他可不能主动去送人头。 冯源摸了摸发凉的脖子,把花往邱辞手里一塞,肃色说:“我想起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喂——”邱辞拿着手里的花,像拿了一手的刺猬,扎人。 他只好拿着一大捧花回到后院,但看着那卡片上的名字,始终觉得……不自在。 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南星有些虚弱,她洗了脸,正坐在后院里吃饭。菜是陶老板炒的,才刚上了一个。一碗白饭一碟青菜,看着素得很。 南星见他进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的花。她微微垂了垂眉眼,夹菜,吃饭。 “成洛加让人送来的。” “咝溜——”菜从筷子溜走了,南星没夹住。她没有抬眼,说,“哦。” “你不看看卡片内容?” “你念。” 邱辞真不想念,花要他拿进来,卡片还要他来念。 心上像挤了一堆小刺猬。 “南星小姐,愿你每日幸福开心——成洛加。”邱辞说,“念完了,花放哪里?” 南星随手指了个角落,邱辞过去把花放好,走回来见南星吃得太素,犹如小牛吃野草,忍不住找了厨房,见陶老板在里面忙,问:“陶老板,有肉吗?” “有,冰箱里。” 邱辞说:“您出去,我来。” 南星动了动耳朵,陶老板也狐疑看他,问:“你会做菜?” “会。” “好吃吗?” “挺好吃的。” 陶老板见他不谦虚,已经在想他做的一定不好吃。他放下大勺出去,见南星往这边看,明显是好奇了。 南星也会好奇人,倒是让他意外。 邱辞先去冰箱里找了一遍,菜很多,也很新鲜。他拍了两根青瓜,做了个凉拌。炒了盘鸡肉,炸了盘酥肉。他的动作很快,不过二十分钟三个菜就好了。 陶老板见到成品,尝了一口鸡肉,又滑又香,盐味也很合适。他这才相信邱辞真的会做菜,夸赞说:“年轻人手艺不错。” “从小就得做饭,不然得挨打。”邱辞说,“您胃不好,就别吃腌青瓜了。南星,你刚醒,吃了醒神。” 陶老板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专门给南星做的。” 还记得让她醒醒神,这年轻人,真细心。 南星还在想着之前那句话,不做饭,就要挨打。是不是又是那个厉婆婆所为?那个厉婆婆,严厉得犹如她的祖父。 但邱辞并不恨厉婆婆,就好比她也并不恨她的祖父。 大概是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为了南家好,所以从未恨过。 不知道邱辞是不是同样是这样。 邱辞见南星只是默默吃,没有任何评价,悄声问:“好吃吗?” “嗯。” 一个“嗯”字,邱辞就打消了全部的担心。 南星没有再说话,她莫名喜欢这种安宁平静的气氛。 如果以后能有这么平静的生活,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