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千眼菩提(九)
邱辞想着牧民们还要忙搬家的事, 婉拒了要带路的他们。从草原远眺, 能看见那几座白雪皑皑的雪山, 头顶湛蓝天穹,屹立在苍茫大地之上,宛如嵌入蓝天的白色水晶。 今晚两人没有打算在山上搭建帐篷,只带了一些简单的装备, 行囊还算轻。两人现在只希望那件东西真的是在山脚附近,而不是真的在山中, 否则就算是带齐了装备也没有用。 走了一个多小时, 两人终于到了山脚下, 从山脚抬头往上看, 雪山更显巍峨, 跟在远处看完全不一样。 南星估摸着距离应该差不多了, 取了朱砂笔出来,点朱砂, 勾直线。 红线直入山中, 但没有往上走,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约莫是三四十米的地方。 “不高, 但不在山这面。” “那就不用爬高山了。”邱辞见南星往那边走,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红线所牵引的方向走, 山脚下的雪不算厚,但也比一般的路难走。走了大概二十四分钟,终于是走到了红线所指的另一面。 这一面似乎因为地形问题, 所以积雪很多,但仍有一些岩石凸起,在茫茫白雪中分外突出。 “那是什么?”邱辞朝不远处的山脚下看,似乎看见了一块跟其它岩石不太一样的东西。 “像……”南星微觉气息不对,说,“墓碑。” “墓碑?”邱辞略觉得跟牧民的墓葬风俗不太一样,他朝那边走近。 墓碑离得不太远,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它的面前。墓碑上的字不是汉字,两人不认识。细看也不是传统的坟墓,一堆石头堆积在一起,垒成了坟包。 红线指向的,赫然就是这座坟墓。 “随葬品?”邱辞说,“但这墓是谁的?” 南星也不知道,因为不认识墓碑上的字。 墓前还有一束新鲜的花,看样子不是前天放的,就是昨天放的,采摘下来的时间还很短,连花瓣都还没有完全干枯。 起风了,呼啸的风吹得花瓣摇曳乱飞。混着冰雪的风更加寒冷,邱辞见天已经渐渐褪去蓝色,说:“很快就天黑了,风也会越来越大,我们回去。” 他们出门时牧民就叮嘱说一旦风大了就快点回帐篷去,否则天气突变,很容易演化成暴风雪,那样就算是在山脚下也容易遭殃。 南星看看天色,想到牧民的叮嘱,说:“嗯。” 回到毡房,已经是傍晚六点。 两人刚接近帐篷,就有狗叫唤,这一次没有带着威胁,像是在欢迎他们回家。 南星想起大黄了,不知道冯源有没有给它喂狗粮,买肉,洗澡。 “回来啦。” 木板车上,老奶奶拄着拐杖开口说了话,像是等了他们很久。她的腰背已经佝偻,撑着拐杖站起身,身体跟拐杖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她笑容慈祥温和,精神尚好,百岁的高龄,耳聪目明。她对他们笑着,好像在等孙儿回家。 邱辞走过去扶她的手,说:“见天色不对就赶紧回来了。” “对,天气不对就离雪山远一点,这是对的。雪山很美,但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危险,远远看着就好了。” 奶奶叮咛着,领他们进去。 晚饭已经做好了,邱辞和南星吃过晚饭,就打算出去搭帐篷。 牧民搭建的毡房防风挡雨,但因为游走的关系,所以一般都搭建成适合一家人住的大小,确实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他们。 邱辞和南星都是有经验的人,搭两个帐篷手速很快,本来想要来帮忙的一家人,最后也只是变成了打下手,几乎不费什么劲就已经完工。 奶奶拄拐在旁边看着,弯着两眼笑说:“每年我都要见不少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头一次见搭帐篷这么快的。那些连帐篷都搭不好的人,却嚷着去爬山,唉。” 一旁的妇人这会才发现不对,说:“两个帐篷,你俩不是一对啊?” 邱辞正在里面放东西,听见了这话,只听见在外面的南星说:“不是。” 他摊平睡袋,从里面出来,也补了一句“不是”。妇人讶异了,说:“瞧着像一对。” 邱辞笑笑,对南星说:“铺好了。” 南星微顿,她以为他铺的是他自己的,没想到是在铺她的睡袋。 邱辞想起在雪山山脚下见到的那块墓碑,想着奶奶久居在这,应该知道,就问:“奶奶,我们今天去雪山,在山脚下看见了一处坟墓。” 奶奶低低“喔”了一声,说:“那个啊……” “奶奶知道?不知道墓碑上写了什么。” “知道的。”奶奶说,“那是我们游牧民族的文字,你们汉族人看不懂。那上面写的也不是什么话,用汉语来说,是一个名字,‘尼珍’。” “尼珍?” “那座雪山啊,很美,然而有时并不太友好。”奶奶轻轻叹息,说,“以前有对小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一个叫尼珍,一个叫仓琼,她们一起长大,一起结伴,后来雪莲花开时,她们去采摘雪莲。那天太阳很大,风也很大,可是她们玩得太开心,没有留意。” 奶奶叹气说:“她们在快下山的时候,山上的积雪崩塌,把两人埋在了雪里。等牧民赶到时,救出了两个人。但是尼珍最后还是死了,仓琼活了下来。再后来,仓琼就在山脚下,为她的好朋友立了坟,奉上鲜花,希望她的灵魂被山神善待,不要让她再受苦。” 故事简短,但却并不简单。南星想到了成洛加和阿孔,似乎跟尼珍和仓琼两人很像。 一起长大,志趣相投,成为了挚友。只是同在雪山,一人活,一人死。 成洛加心中充满愧疚,不知道仓琼是不是也那样自责,一生愧疚。 奶奶又说:“如果不是尼珍在暴雪滚落时,把仓琼推进岩石缝隙,那仓琼当时也会死。” 邱辞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尼珍没有躲进去?” “没有,岩石缝隙太小,容不下两个人。” 南星和邱辞久久无话,在雪海翻滚的一瞬间或许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尼珍就把仓琼推进缝隙中,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也是她心中认为最正确的做法。 挚友的命,比她的命更重要。 南星不知道仓琼会带着怎么样的想法活着,是否愧疚,如成洛加那样,一蹶不振。 &&&&& 墓是谁的南星和邱辞都知道了,但这次的墓不像以往那样,有偌大宽敞的地宫,而是属于私坟,大概只有一个棺木在里面。 所以人是没有办法进去的。 邱辞出门前问南星:“要带铁锹吗?” 南星看了他一眼,说:“不用,可以让小白进去。” 邱辞赞赏说:“小白真是个很好的小伙伴。” 隐约地,邱辞感觉到南星背包里有什么东西在笑,笑得得意极了。他忍了忍笑,问:“小白?” “嗯。”南星悄声说,“别夸它,它很容易骄傲。” “也很爱生气。”邱辞想到那天它恼怒过来踩自己的情形就觉得这些小东西可爱得很,他问,“小黑小白也是你祖父留给你的?” “不是,自己。” “几岁?” “六岁。” 邱辞讶然,真觉得南星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他笑笑说:“如果厉婆婆还活着,她一定很想收你做徒弟。” 南星默了默,如果祖父还在世,也一定很想收邱辞做徒弟。她想了片刻问:“厉婆婆是收养你的人?” “是,不过两年前去世了。她实在是个很严厉的老人家,但也很厉害。” 南星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这些都是她教你的?” “嗯。” “确实很厉害。”南星说,“她所教的这些,或许都是她自己独创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 她没有听过的玄门之术,实在是很少。无论是那日的韩婆子还是葛大仙,他们所用的法子,虽然自己并不全会,但至少见过、听过。 而邱辞却让她屡屡意外。 邱辞笑说:“厉婆婆确实很厉害,只是太严厉,小时候我没少挨揍。我总觉得,厉婆婆从收养我的那天起,就以一种随时会死去的觉悟来教习我,像是没有一刻的安心,总是很急切。” 南星忽然意识到,邱辞在跟她说他以前的事,跟她说他最亲近的人,甚至接触玄学的事。 晨曦笼罩,日光柔媚。两人说着、听着,走在轻软的草原上,连风都轻了。 再次回到尼珍的墓前,给人的感觉已经不像昨天那样陌生。 坟前放的小花被人换过了,很新鲜,像是早上刚刚采摘的。 有人比他们更早来过了这里。 小白已经顺着红线钻进土里,南星在等的时候将滚落的一些碎石拾起,放回堆积的石坟上。 一会小白灰头土脸地出来,怀里什么也没有抱。它一边抖身一边指坟墓,南星意外问:“里面没有要找的东西?” 邱辞看那条红线确实指着坟墓,而且他的鱼也一直在上空飘游,东西在里面。 南星蹲在坟前看红线,细看才看出红线指向的是坟包,但实际上它是从墓碑下穿过,也就是说,未必是在棺木,或许是在墓碑的位置。 邱辞见她在墓碑前面找什么,从背包里翻出小铲子。南星接了过来,在墓碑前挖着。她挖了一会,抬头说:“你去望风。” 如果是进古人的坟,她心里没负担。但是这里离牧民住的位置有点近,如果被发现,估计就要追得满街跑了。 邱辞已经去望风了,远眺草原景色,让人赏心悦目,心平气和,是难得的让人心情宁静的地方。 背后铲子掘地的声音“铿铿”作响,可以听出来泥土稀少,石头很多。 南星挖了半天,挖得两手都是泥,总算是从铲子的尖端那听出一丝不同的声响来。她的动作立刻轻了下来,怕损坏那件东西。 邱辞听见声音停下,转身跟她蹲身看着,里面卧着一个小盒子,是木头的。木头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了,有些腐烂。 他伸手轻轻握住,有些碎屑直接碎在了手里。 盒子完全拿了出来,木质普通,上面连花纹也没有,实在是很普通很粗糙的一件东西。 但盒子里面却有一抹布露了出来,邱辞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布,手上微有重量,他说:“包裹了东西。” 南星也看见了,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而红线指向的,正是这件东西。 她小心掀开这些布,足足裹了十层,才终于看见里面的东西。 从大小来看,是一串手链。 手链微微泛黄,每一颗打磨过的珠子约有一节手指大小,上面的痕迹如散发乱爬,爬满了珠子。 “是菩提。”邱辞看着这极有特色的纹路,说,“菩提子的一种,叫千眼菩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墓葬里很少见。不过……在墓碑前埋下,也不算是墓葬品。” 菩提子上的天然褐色斑点,犹如有千百双眼睛,自带了威仪感,炯炯注视着南星。 虽然充满威仪,但却没有刺人双眼的感觉,跟南星以往接触的古物都大不相同。 甚至隐隐有种安宁感,如在夏日化开的雪水,微觉暖意。 耳边似有少女轻盈欢快的笑声,两人抬头看去,那只有牛羊的草地上,多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是尼珍,当年死在雪山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