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第 280 章
小包厢呈圆形,中间放一张四方小桌,紫色的暗灯光下,静静看去对方一眼,会发现对方什么表情姿态都是温和的,无害的。 程心因此心软,没有直接起身走人。 她别扭地歪头看向旁处,端起长长的玻璃杯,喝下两口柠檬水。 郭宰低着眼看台布,放在台面的双手微微握拳,一声不哼没有任何动作。 安静了有一阵子,程心拿眼斜斜打量他。 这人又瘦了,牛高马大的身躯好像瘦得只剩一副骨头。头发多久没剪过?长长的铺下来挡着眼睛,与当年她去香港找他时见到的第一面一样。 程心的心窝微微发酸。 她发现自己有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容易同情郭宰,看到他过得不好可怜兮兮的模样,同情心就会无限泛滥。 比如现在,她有种想将他按在怀里好好心疼一翻的冲动。 真是毛病啊。 她端起玻璃杯饮水,不知不觉间将半杯柠檬水全饮光了。 握着空杯在掌心,她问对面的人:“最近好吗?” 郭宰微微抖了抖,没出声。 程心等了一阵不见他回话,便又问:“工厂生意好?” 郭宰的头低了低,又没出声。 程心有点无语,不过仍尽力维护分手之后依然大方得体的形象。 她说:“开会内容听不明白?我叫秘书发一份PPT给你?” 郭宰还是那副按兵不动的姿态,不知道揣什么心思。 程心有意无意问:“那李嘉仟出院了吗?” “出,出了。”郭宰终于开声,并抬起眼看向程心。 程心放下玻璃杯,站起来扔下一句:“那你慢慢坐。” 之后拎起包直接离开包厢。 她步速极快地朝餐厅门口走,脸容冷漠,眼底有怒意,谁碰见了都自动避开,生怕惹了她。 行至餐厅门口,迎面进来一个女生。女生认出她,笑容灿烂地向她招呼:“程总!” 程心也认得她,是东澳城主要水泥供应商之一的接班人,姓宋。 她有意停下来与人寒暄两句,但宋小姐的视线往她身后移了移,顿即双眼发光发亮地低呼:“郭宰?!” 程心心窝抽了抽,将原本准备展露的笑容猛地收住,只朝宋小姐简单点点头就急步走了。 电梯要从17楼下来,不适合等,她兜路去大厅,经旋转楼梯步行下到酒店的一楼大堂。 酒店门口在眼前,她伸手进包边走边翻车钥匙,高跟鞋一路以来“笃笃笃”地响。 身后忽然传来“嘭嘭”几声响,怪异得令她不自觉回头看。 一看,就见郭宰飞人似的从旋转楼梯上直跨一步,一口气跨落至少5级楼梯跳下来,皮鞋着地时“嘭”一声响,接着没有任何停留,炮/弹般直往她冲。 程心愣愣神,一时没了反应,傻眼地站在原地看着郭宰撞过来。 照郭宰那速度力度,她铁定会被撞散撞摔然后受伤。 幸好郭宰没愣神,连忙刹制,一双皮鞋在大堂的大理石瓷砖地面刹出一阵“兹”声。 可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再怎么刹,仍是直直地迎面撞上程心。 程心当场整个人往后倒。 郭宰慌忙地伸手往前一捞,将她捞进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护着她后脑勺,抱着她整个人转了大半个圈,靠他双脚掌控着平衡,才使两人安安全全站着没倒。 程心来不及思考,一阵眼花头晕后稍稍回神,才惊觉自己的脸埋在郭宰的怀里,他身上的汗味烟味全笼罩着她,密不可透。 而他抱着她的双手有力且温暖,胸膛喘着起伏,久违的舒适感与力量感令程心再度忘了神。 惊魂未定的郭宰也被怀里多出来的一团软绵触动了,先前为了追她而疯狂奔跑,为救俩人免于受伤而惊险的挽救,都令他大口大口喘气,心戚戚然。而怀里的人安安静静任他搂抱,又使他的心柔软得似有暖流穿过。 很想一直抱着,忘记种种烦恼,不松手。 “程总,您还好?”直至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程心才醒过来。 她看向旁边,见酒店的大堂经理满脸不好意思,目光瑟瑟缩缩地问:“有受伤吗?” 程心的脸当即炸红。 原来她与郭宰的这一出,惹来了现场所有人士瞠目结舌的关注。 而当中不少人认得她是东澳城的程总经理。 程心羞得巴不得地遁,她挣开郭宰,应了经理一句“无事”就埋头走。 可右脚一挪,她就痛得“嘶”了声。 低头看,右脚脚踝青肿了,准是被撞时扭伤的。 郭宰也发现了,二话不说上前扶她。 “你不要再整麻烦出来了。”程心低声警告。 “去那边坐。”郭宰无视她语气中的不悦,硬是将她带离大堂,去到某个角落供人闲憩的清静地方,摁她坐下。 他半蹲在她面前,将她的右脚扶到自己腿上,轻手轻脚帮她脱掉高跟鞋,再压着腰低着头端详她的伤势,后背上露出一小截修长白皙的颈项。 他的拇指在肿处轻轻揉了揉,抬头问:“痛吗?” 程心垂着眼,不看脚也不看他,不出声。 郭宰握着她的脚掌轻轻扭动,一听到程心发出丁点“嘶”声,他就紧张问:“痛?” 程心忍着痛,说他:“鳄鱼的眼泪。” 郭宰抿抿唇,低声说:“我以为你走远了,所以急着跑,冲楼梯时无想过你会站在那里等我……” “我才不是等你。”程心说。 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气势,立场不够明显,便缩了缩脚,想将脚收回来抗议。 郭宰慌了慌,怕错过什么似的双手抱紧她的小腿,不让她跑。 程心哽着一口气,低低说:“你走开!” 郭宰抱着她的腿摇头。 “叫你走开!”程心又说了一遍,声音哑哑的,颤颤的,而半条腿在郭宰的怀中怎么也使不出劲。 程心不说话了,闭上眼靠到后墙,任由他。 郭宰暗松口气,开始很专心地帮她揉脚踝,之后手掌还探进她的西装裤腿里,抚摸她的小腿腹,轻轻按压。 她在人前总穿高跟鞋,但其实她很讨厌,认为那是折磨双腿的刑具。一般没人的时候,例如在自己办公室,她会换上拖鞋甚至光着脚,在台底下胡作非为也没人知道。出外见人应酬时才硬撑着驾驭一双双高跟鞋,为光鲜的外表增几分丽色,另外她说过,穿高跟鞋后个头拔高了,智商情商好像也会莫名提高,很奇怪就是了。 郭宰只要在她身边,都会抽时间帮她按摩双腿。程心会大咧咧地躺沙发上,床上,将身体交给他,任他侍候,有时候又戏弄地命令他按这按那,总之又享受又好玩。 他指尖干燥,带点细细的粗粝,像马尔代夫至细至柔的海沙,轻轻贴着她的皮肤,温柔地上下抚捋她整支小腿,力量适中,按捏的位置恰到好处,程心舒服得忍不住微微打颤。 她睁开眼,见他低着头的发顶,竟想伸手去摸一摸他又软又硬的头发。他一只手将她的右脚全只包裹在掌心,另一手隐在她的西装裤腿里来回挪动,暧昧迷惑。 程心搞不明白这种状况算是什么,算恋人抑或朋友?她半眯眼,摇着头看他:“你想怎的?” 郭宰没有停下替她按摩的动作,头再往下低,沉默了好一会,才哑声道:“我不知道怎的。” 程心听了这句话,失声笑了:“你已经做过决定,不是吗?” “我不想分开!”郭宰猛地抬头看她。 他凌乱的刘海后,那双眼红了。程心定定看他,喉咙忽然哽得生痛,也跟着红了眼。 郭宰倒喘口气,看着她说:“你知道我什么都无,我走到今时今日,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你,然后跟你生至少两个孩子,男也好女也好,名字我都想好了,一家四口过小日子,我是爸爸你是妈妈,开开心心整整齐齐……” 他曾经完整的家,被破灭了,他除了眼睁睁任其发生,无能为力。如今他不是有能力么,他可以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了,这个家里有负责任的爸爸,有女主人妈妈,也有被关爱珍惜的子子女女……他不止一次幻想,他自己的家一定比以前那个更牢固,更幸福,正如程心曾经对他说的——那种幸福,比以前有过之而无及。 “但是,如果无孩子的话,如果我们不生孩子的话,那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就不完整啊……”郭宰流着泪说。 我们的家,不完整…… 不完整了。 程心听他说完,心里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她用力闭了闭眼,睁开再说:“你有这个心愿很正常,我理解。想实现不难,换作其他人随时随地的,只是碰上我难度就大了。我建议你换人。” 郭宰湿着脸摇头:“我们就不能去看医生吗?我们就不能去把它治好吗?我上网查过,可以治的,可以治的!” 程心咬咬牙:“不可以,不可以治。” “怎么会,我们去香港找名医,实在不行,我们去国外,美国英国德国管它哪个国,总有能治好的……” “治不好。”程心固执地说,“你不用花心机去想了,我早已找过医生,我这是绝症,治不好。” 郭宰怔然看她,无话了。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平静道:“你直接去找能当妈妈的更省时省心。我不怪你。不怪。” 说“不怪”时,她又痛又恨。 其实她很怪他,很怪很怪,比上辈子对程朗的怪责还要剧烈。 之前在所有人面前所表现的大方豁达,全是自欺欺人。她心底里对郭宰原本抱有多大的希望,就迎来多大的失望。她怪他,怨他,随着俩人分开后一天天地堆积,那种怪,那种怨,在此时此刻达到顶峰,令她醒悟,令她痛彻心扉。 事到如今,他着紧的只有他的心愿,只有他梦想里温馨的家,那她的心愿呢?她的家呢?谁来关心,谁来筑? 上辈子程朗为了完成自己当爸爸的心愿而抛弃她,这辈子的郭宰将会一模一样。 男人都一样,与她相识十数年,相扶相持到如今也好,与她结婚近廿载,共甘同苦的也好,到头来原来都一样。 程心越想越揪心,一阵阵苦涩仿佛从胃部倒流出来,涌至喉间,化成一股悲苦的郁气,张开嘴也吐不出。 她一口气站起来,将被郭宰抱在怀中的腿踢着甩着挣扎,手也推打他的肩膀。 郭宰怕她站不稳会摔,连忙松开她的脚,伸手扶她。她一手甩开:“别碰我!” 然后着急地往外走,不管自己光着一只脚有多狼狈。走了两步,她将另一只脚上的高跟鞋也脱了,就近扔进垃圾桶,光着一双脚逃跑。 郭宰追上去,程心回头指着他喝:“别过来!” 她讥笑道:“分手就分手,有什么大不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转身跑起来,恰巧前面有一座电梯抵达,梯门打开,她想都不想就躲了进去,拼命按关门键,再按整幢楼最高的21楼键。 电梯稳速上行,赤着脚的程心拿手背捂住眼流泪,不时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她心里很难过,比小妹告诉她“郭宰走了”的时候还要难过,比跟程朗说她不怪郭宰的时候还要难过。 明明分手近两个月了,可今天晚上才像真真正正的分手,才有这段关系要真真正正地结束的觉悟与悲伤。 …… 省城建设局。 霍泉办公室的门被人无礼地从外面一手推开,进来一身蓝色长裙的向雪曼。 霍泉的秘书紧张地跟在她的后面,显然想拦可惜没拦住。 向雪曼步履如风,带动裙摆起舞,飘逸得潇洒风流。 她走到办公桌前,眼一眨不眨看着对面拿着座机话筒讲电话的男人。 霍泉不惊不慌,依旧与电话那端的人谈笑风生,就跟没有谁闯了进来打扰他一样。他靠着椅背坐,不时歪歪脖子活动颈项的筋肌,期间有闲了,才抽一眼扫了扫向雪曼。 电话聊了有好一阵子,慢悠悠挂线后,霍泉对站在向雪曼身后一步不敢离开的秘书说:“出去。” 秘书这才离开他的办公室,并稳稳关上门。 向雪曼冷哼一声笑:“以前看《雍正王朝》,我还可怜年羹尧呢。现在看你这副架势,我总算明白雍正的心情了。” 霍泉坐着不动,笑笑:“人家秘书尽职尽责而已,不表扬就算了,何必还批评呢?” 向雪曼看看办公室四周,说起别的:“你也够胆大,居然连门都不锁,就不怕你跟女人乱来的时候被人进来撞见了?” 霍泉呵呵笑了出声,指指墙壁那一边的门,说:“你搞错了,床在房间里呢。” 向雪曼的脸色当即黑了。 霍泉又道:“况且别人也不是你啊,门都不敲就冲进来。基本的礼貌大部份人都有的……” “你收声!”向雪曼打断他,直接说此行的重点:“霍泉你听着,我不会离婚的。” 霍泉没出声,拉开柜筒拿出烟和打火机,“嘀嗒”一声自顾自点起烟,缓缓地抽。 向雪曼从手提包掏出一份文件,朝他扔过去,说:“这几年你做的好事,我全有证据在手。你不想名节不保也好,想继续平步青云也好,你离不开我。” 霍泉“啊”了声,耸耸肩说:“我做的都是什么好事啊,不就为了我老外父出力而已吗?” 向雪曼说:“是为阿爸做事,还是为你自己铺路,你和我都心知肚明。” 霍泉轻轻吐出烟雾,眼看着她问:“所以呢?” 向雪曼的眉心紧紧皱了起来,难以置信问:“你为了和程心在一起,不仅抛妻弃女,就连功名都舍得不要了?” 程心,提起她,霍泉又想起那天在饭店包厢拥抱她的感觉。 很软,很香,很细,很暖,真真正正的大姑娘,又俏又美,和她牙尖嘴利硬绑绑的脾气很不一样呢。 很有趣。 霍泉眼睛弯弯地笑了,轻轻“嗯”了声。 向雪曼再难以置信,也找不出蛛丝马迹去反驳他那声“嗯”。 他是认真的。 向雪曼摇着头呵呵地笑:“你这不是一厢情愿么?就算你为了她肯两袖清风,她也不会接受你。哪个女人愿意接受一个会跟其他女人乱来的男人?!” 霍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她一起之后会乱来?” 向雪曼怔住了。 霍泉继续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以前是怎样,她很清楚。至于那些逢场作戏,谁叫她不早点把我定了?介意也无办法,最多以后全听她的,最多我也不介意她和那个二打六浪费了几年时间……” 向雪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缕缕白烟雾后,他眼底里的笑意很浓,嘴上说着与别的女人的将来,似乎王子与公主幸福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三十多岁的他,这下笑的模样跟十六七岁时一样风华正茂。 向雪曼又叹气又哑笑,脸上的表情纠来结去,始终找不到一个符合她心情的。 她告诉霍泉:“听上去很大度呢。那你知道郭宰为什么要与她分手?” 霍泉没看她也没回应,对这个问题大概不感兴趣。 向雪曼说:“那个原因,恐怕你不介意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