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我很快就要去香港了。 没有差别的一句话,过年前郭宰也说过好几遍,还到处告诉街坊。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容光焕发,眼眸里有一片无涯星海。 送一点点风,他能整个人展翅高飞。 郭宰看向自己膝上的空心拳,低说:“阿妈决定和阿爸离婚。她同我讲,如果我跟着她……无好日子过的。” 郭母的原话是:“你阿妈我十几年没上过班,无可能打工赚钱养你供书教学。宰仔,你去跟你阿爸。他在香港有楼有铺有收入,养你不成问题的。” 郭宰当时泪流满脸,睁着眼哀求:“阿妈,你讲过我们要相依为命的。” 郭母拿纸巾掩住通红的鼻子,说:“阿妈当时冲动,没想太多。你阿爸讲得对,要为你着想,你去香港比留在乡下好。” 郭宰摇头,“我不去,阿妈我不去。我不去跟那个女人生活,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那个女人好恐怖,动不动讲打讲杀,阿爸又护着她,他不会过得舒服的。 郭母失笑,笑出眼泪。她轻抚郭宰的脑袋,“傻仔,那个女人无儿无女,等她死了,她的楼她的铺都是你的了。你不要学阿妈冲动,你要沉住气。” 郭宰抓住母亲的手,奢道:“那不如,不如我们求阿爸?或者求下他,他会回来我们身边?我们都别去香港了,一起留在乡下,离那个女人远远的!” 郭母很坚决:“发梦!莫讲话要我求他,就算他回来求我我也不会吃回头草!我苏媚随猪随狗,绝不随他!他就揽着那个老女人落地狱!他老母!” 郭宰呆呆望着母亲,听她吩咐:“过两天去找你阿爷,你阿爸会找时间接你的。” 郭宰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沟通了这些,茫然问:“那你呢?” 郭母转头看他,“我会去省城。” “省城?”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决定? “无错。宰仔你就去香港,香港什么都好,你将来会什么都有的。” “我……” 不想去了。 去了就什么都无了。 “他到底是你阿爸,你到底是他唯一的仔,他不会待薄你的。” “不……” 心有难言的哽梗,郭父不是原来的郭父了。 郭母放下掩鼻的手,整张脸朝郭宰笑,“以后阿妈落香港找你,你要做导游,带阿妈周围去玩好玩的,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郭宰望着她眼中的自己,一层泪光将他的映像放大了。 “好不好?以后带阿妈玩转香港。” 郭母轻拍他手背。 “……好。” 小巷里有人踩单车经过,“铃铃铃”的车铃声响彻窄巷,却无碍程心与郭宰俩人之间的肃静。 凝望男孩强颜欢笑的侧脸,妥协到宣布放弃的眼神,程心的喉咙堵得生痛。 原来那天在饭店郭母摆的谱并非针对郭父,而是针对郭宰。 兜兜转转,郭宰最终还是要去香港,可最初的性质已面目全非,从康庄沦为沧桑也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事。 程心原本不打算也不敢追问,就想装作不知不懂,或许尚能帮他掩耳盗铃。 谁料她久久不语,郭宰反而自言自语倾诉一切。 他眼里无泪,仿佛所说的都是他满意的安排,不需难过。 他静静坐着,所穿的仍是平日钟爱的衬衫与短西裤,整齐干净,膝上的空心拳收收放放。 程心不着痕迹长吁口气,哑声问:“你宁愿跟阿妈。” 俗话讲,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郭宰胸膛微微起伏,反问:“你记得李婶吗?” 程心记得。 他缓缓道:“我不想阿妈变成李婶。如果这样安排她比较顺心,那就这样。” “可是,”程心想到什么,紧张了,“你去香港是不是准备听你爸讲的,逾期居留?” 最后四个字声音特别低。 郭宰几不可觉地点点头。 “那能行吗?”程心有些激动了,小声急道:“犯法的!” 郭宰抬抬视线,落在无名处,平静道:“我不知道。” 程心替他分析:“万一无特赦,你是回来还是不回来?逾期居留回来,算犯法。不回来就一直没身份,你不能上学找工作,以后只能过躲躲藏藏的日子,打/黑工!” 郭宰想了想,失笑,自我安慰:“或者有特赦呢。” 话后又道:“我不知道。” 程心默了默,问:“你阿爸会回来接你吗?” 之前他和郭母一起去,现在他一个人行动能行吗? 郭宰:“我不知道。” “你阿爷会陪你去吗?” 他摇头。 “有讲什么时候出发吗?” “……我不知道。” “不会是放假前去?好歹读完这个学期,等小学正正经经毕业之后再走啊。” 郭宰深深叹气:“我不知道。” “你傻的?!”程心忽然暴怒,推了推他肩膀,冲他口脸大吼:“什么都不知道?!你无眼耳口鼻的吗?不会问不会打听?!你聋的哑的抑或盲的?!” 吼叫声中气十足,在窄巷引起一阵隐约的回音。 郭宰愣住,面对程心激愤的质疑,半晌才无辜喃喃:“我真不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巷子里四处是墙壁,无法享受夕阳,只有一片沉沉的暗寂。 程心瞪着他那副不战而降的姿态,气得哑口无言。 她站起来,扔下一句:“随便你,我走了。” 经过郭宰放在石阶旁边的垃圾筒时,她起脚用力,一踢踢翻。 “如果我走,你会来送我吗?” 身后的他静坐不动,用说“我不知道”的语气问。 “不送!”程心头也不回,举起一只食指,“好走不送!后会无期!” 她心里有气,很涨很盛,也不知是气郭宰不争还是气自己无能。 就像看人家在网上吐槽遭遇,身临其景抓心挠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不得灵魂代入帮他痛痛快快处理麻烦,却偏偏苦于现实的各自为政,束手无策。 事后程心后悔,她不应该生气的。 换作她是他,也许情况会比他更糟糕,例如像上辈子那样变得举目无亲。所以她有什么资格批判他? 亦后悔没有与他好好道别,以至于听闻他要走了的时候,措手不及。 那个周日上午,程心在二楼做试卷,草稿纸上写写划划好几页了,硬是算不出答案。 心躁扔笔时,一声“大姐”从楼下天井突如其来。 她人还没动,楼下就急不迫等继续喊:“快去巴士站!郭宰要去深圳了!他要走了!” 程心当即愕然。 在椅上定格了数秒,才蓦地起身踢着拖鞋冲下楼。 直接冲去家门,边跑边问:“哪个巴士站?” 天井的小孖追上来,“市巴士站!” 程心滞了滞,迅速调头跑回二楼,翻出钱包再直奔街口,见有的士就扑过去拦住。 “大姐!等等我们!我们也去!” 小孖在尾后追着,无奈的士绝尘而去,车内的人听不见。 大妹喘着气追上来,平生第一次跑这么急,却仍旧追不上。 她看向小孖,边大口大口喘气,边指责:“又话……你跑步……快……怎么都……追不上!” 小孖扶着膝盖喘息,不甘不服:“不是我……跑得慢……是大姐……跑得……快!” 年纪大就是不一样,人高腿长,一步开他两步。 待气息平伏了,大妹望着的士远去的方向,问:“郭宰这次是真的去香港了?” “嗯,”小孖擦着额头与颈上的汗,“听讲以后都不回来了,逢年过节都不回了。” 市巴士站不算大,去深圳只有两条线路,罗湖和宝安。程心在罗湖那边的候车室转了转,不见郭宰人影,便往上车处奔。 恰巧有辆去罗湖的巴士正在检票,程心想上车找人,检票员不让,她只好绕着车身巡了两圈。 并拿手做成喇叭状,叫唤:“郭宰!” 巴士后排某个车窗被推开半截,程心发现这个动静,立即凑过去。 郭宰探出头,目光一扫便与车外的程心对上。 大巴士车身高,程心仰头望他,霎时无话。 她穿着一身蓝色家居服,裤脚只高只低,衣领有点歪,脚踩拖鞋。 是郭宰先开声的,他笑道:“我要走了。阿爸在关口等我。” 程心也随之笑,“你一个人坐车?无人陪你?” “无啊,大个仔了,一个人也无问题的。” “你不会晕车浪?有没有提前吃药?小心呕到七彩。” 郭宰秀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我早有准备。” 程心笑出声,“不怕袋是漏的?到时漏你一身。” 郭宰:“哈哈……” 静了静,程心又说:“如果不开心,有不对路,就找机会回来。乡下以后也会发展得很好的,你在这里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郭宰只笑,没有回话。 程心:“一路顺风。” 这是第二次对他说一路顺风,比第一次认真,也比第一次沉重。 郭宰转了个话峰:“对不住,过年前答应请你吃饭的,之前一直……我不知道今天要走,阿爸临时通知我的。” 程心举起两只手指,“那加倍偿还,你欠我两餐饭。” 郭宰点头,“好。” 巴士开动,车尾吐出一口黑烟,难闻得叫人想吐。 郭宰缩回车内,收拾心情离开。 程心掩住口鼻站在原地,望着车慢慢驶出站口,俩人都忘了说再见。 大巴士驶出十几米远时,郭宰突然重新探出头,向程心招手。 程心下意识小跑着追上去,见他往自己抛来些什么东西,她双手捧高接住。 沉甸甸的,是一串金属锁匙。 “我家门匙,就得这一串,帮我保管好!”郭宰朝她大声说。 “啊?”程心反应未及,又听见郭宰的道别声:“拜拜!后会有期!” 本来说不出话的程心把握最后时机一样,追着脱口大喊:“我家电话2255379!记得加86765!写信的话是锦中高一4班!4班!” 喊声在大马路上消散极快,巴士驶出了车站,拐个弯又拐个弯,驶进国道。 程心连车尾都看不见了,徒握那串锁匙在路边出神。 一共四条金色锁匙,用银色的金属环串住,并不新正,估计用了很多年了。 他家的门匙给她做什么?这要有什么损失,担当不起啊。 况且她跟他,好像不熟。 很熟吗?没有,他们不熟,不熟到没资格替他保管家门匙。 她来送行,纯粹因为一场街坊。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开口闭口叫她“老婆仔”,被她骂了打了才收声。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人小鬼大,在商场执意牵她的手,说大人的话,去巴士站送她一大袋零食,天啊,一大袋啊,沉死她了。又在M记用手臂保护她……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要和她做笔友,她不回信他就生闷气。他的信一度皱巴巴,内容则一直口花花。 只是最近也是最后的那一封信,这位街坊始终没有回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更晚了…………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