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见銮铃被制服, 梅妃绷紧的身子才软和下来, 她正欲上前去看,陪在她身侧的婢女轻轻道:“娘娘还是再等等,若是这妖孽法力高强,伤了娘娘怎么办?” 銮铃本来被那经幡打得脑子发晕, 听到这说话声,心头却是一醒,很熟悉, 似是哪里听到过……她转脸去看, 那婢女宫装,和煦王府中的其他婢女并无不同,一张脸却煞是俏丽, 并不陌生……舞月! 竟是在都夏王府中与萧裛琖联手陷害她的那个舞月, 听说那舞月舞笙后来被李墨兮赶出了长安, 如何竟会出现在煦王府?又想到舞月说出的“妖孽”二字,再看看今天这阵势,梅妃竟是把她当成妖怪了?! 见銮铃朝她这个方向看, 梅妃冷冷道:“本宫倒要看看你是何方妖孽,竟能把珩儿迷得团团转!” 銮铃忙想起身, 解释道:“我是人。”谁想她这一动, 那几个道士把手中绳索一拉, 銮铃再度摔倒在地。 见銮铃竟还能动弹,梅妃神色一紧,朝舞月问:“小月, 她何时才能现出原形?” “奴婢不知,这怕要问问道长了。”舞月做出一脸畏惧的神情看了銮铃一眼,怯怯道:“娘娘,小月扶您回上清殿歇着,让道长们在此处抓妖。” “也好。”梅妃凝眉盯了銮铃片刻,颇不放心,又朝那老道嘱咐句“切不可手软,不可让她再去祸害他人”,才扶着舞月的手进了大殿歇着去了。 已是五月,又值午间,太阳老高,连地面都被晒得滚烫,銮铃伏在那太阳下,汗如瀑雨,浑身粘腻。那五个道士却是环绕銮铃盘膝而坐,口中一刻不停地念念有词。 銮铃浑浑噩噩中,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全是那嗡嗡地咒语声,没多久便昏了过去。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銮铃一个激灵惊醒,一抬眼便瞧见太极圈外舞月冰冷的笑脸。舞月的身影在那刺目阳光下也是飘忽的,只听到她朝一旁的老道吩咐:“娘娘说了,她一刻不现形,便不能让她晕过去。” 说罢,舞月娉娉袅袅走回清凉的上清殿。 銮铃心里一个晃悠,忍不住要笑了,她连昏过去都不行? 便那么湿漉漉趴在地上,太阳越来越大,很快把她身上的水烤干,毒辣辣照在她背上,烧着了一般。她脑子里又开始犯晕,意识零乱,耳边始终未停的,是那振振有词的咒语。 旁边不念咒的小道士似是收了舞月的贿赂,把銮铃看得极紧,她还未彻底晕过去,一盆东西便当头浇下。 浑浊的暗红色,带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粘稠地在銮铃素白的脸上,洁白的衣裳四处流溢。銮铃本就难受,胃里一个翻涌,“哇”地便吐了。 …… 昏倒,泼醒。 昏倒,泼醒。 …… 到后来銮铃麻木,便静静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舞月到底命人在她身上泼了些什么……实在太恶心,太恶心…… 死了算了。 她平生里,第二次真的不想活了。 这一世,她原本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活下去,她一直以为只要她坚持到最后,总能看到一些美丽的风景。 然而,她觉得她真的坚持不住了。 太阳落了些,昏黄地洒在地上,那些念了一天咒语的道士们神色间也有了疲倦,见銮铃始终不现形,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便都开始偷懒,只是那么盘膝坐着。 却不防銮铃忽而抬手拔下发间的簪子——那簪子原本是白玉梨花,此刻被污秽沾染,让人看之作呕。銮铃本欲拿这簪子往她脖子里刺,可她一看那簪子,便颓然丢开,扔在一旁。 但銮铃这一动,倒把这几个昏昏欲睡的道士惊醒,他们忙得集中精力,又开始念咒。 到处都是肮脏的东西,视线所及,一片狼藉。 銮铃把脸埋在手臂里,无力地笑出一句:“你们杀了我。” 干涸了一整天,她的声音低弱,但因为有一丝恨,和说不出的绝望,莫名有了一股直入人心的力量,让念咒的那几个道士面面相觑,都呆愣在那暮春的晚风里。正此时,道观外传来惊呼声,继而有人踹开了门。 煦王一袭白衣,一身肃杀的冷意,在瞧见这广场中央的情形后,仍是震了一震。那几个道士一哄而起,退身在一旁。煦王身形一掠,已来到銮铃面前,他满目惊痛地望了銮铃一眼,便不管不顾把銮铃从地上抱起。 銮铃身上那些未干的赃物,黏糊在煦王洁白如雪的身上。那老道见状,忙要阻拦,煦王头也未抬,嘴里阴沉沉吐出两个字:“滚开!” 那老道面色一白,他在煦王府已有多年,第一次瞧见煦王眼中那欲杀人的神情,忙地闪在一侧大气不敢出。倒是上清殿的梅妃听到声响,被舞月搀扶着走出来,见煦王毫不避讳抱着銮铃,震惊道:“珩儿,你不能袒护这妖孽!” 煦王怀中抱紧銮铃,步子顿住,他缓缓回头看向梅妃,神色中满是愤怒和悲怆,浸润在夕光里,竟莫名有了一丝凄艳。他沉沉道:“若她是妖孽,儿臣也是。” 不论銮铃怎么想他,不论萧悟怎么想他,不论他母亲怎么想他,不论这世上其他人怎么想他,他管不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种磨心嗜骨的痛苦,白日黑夜独自想念,让他疯狂,让他沉沦,让他有时候觉得,他都不是他自己了。 煦王抱着銮铃头也不回远去,决绝然消失在一片晦暗的洁白中。天边,夕光似火烧。 一离开那道观,銮铃神思一松,便彻底在煦王怀里昏过去。紫岚和紫蜜心惊胆战替她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污秽,露出雪白凄楚的脸色,銮铃昏迷不醒。 平日里惠风和畅的煦王府,此刻是最严酷的冬日,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惹了一身冰冷雪光的煦王。煦王面上是多年未出现过的阴沉凛厉,和平素的温雅如仙全然不同。 直到紫岚悄声上前禀告:“大夫来了。” 煦王这才收回无声落在銮铃身上的眸光,亲手把帐子拉好,凝眉道:“让他进来。” 殿内静香谧谧,淡缃色的帐中没有一丝动静,唯探出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来。皓腕凝霜赛雪。那老大夫向煦王行了礼,放下药匣子,抬手搭在那腕上,细细听诊。 殿内静的,针落地可闻。紫岚和紫蜜早都吓得背后冒汗,生怕銮铃有半点儿闪失。煦王雪冷的脸色此时才慢慢平和一些,或许带了平日的几分随和温雅。 那大夫眉目纠结,诊了一番,向煦王施了礼,又掉转了方向重新诊脉。被他这么一动静,煦王神色又一紧。 片刻,那大夫方起身,煦王已上前,沉声问:“如何?” “这位夫人……”那大夫顿了顿,向帐中看了一眼,他很想知道这帐中人的身份,不过,一看到煦王不淡定的神色,他便也能猜到这帐子里的女人和煦王关系非常。 他缓和了声音,竭力心平气和道:“王爷放心,只要好生照顾,胎儿定能保住。” “……”煦王神色一呆,便彻底呆在那里。 紫岚和紫蜜都吃惊地张大了眼。萧悟和木媌早来了,见大夫在诊治,便都悄然侯在一旁没有出声,当下萧悟一步上前,瞪着那大夫道:“你说什么?” “萧,萧公子……这位夫人身孕已两个多月了,莫非王爷不知么?”那大夫瞧见诸人这番神情,才猛然醒悟。 “那你便好好开个方子。”煦王吐出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话,他脸色发白,神情还算镇定。他说罢,朝紫岚紫蜜道:“若再有半点差错,本王定不轻饶。” 紫岚心情玄虚,垂头不语。紫蜜却不知这孩子不是煦王的,点头如捣蒜。煦王没理会她们的反应,径自转身出了大殿。萧悟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呼吸。 木媌却是定定望着那淡缃色的帐子,里面依然没有一丝动静,甚至放在帐子外的那只手都没有动弹一下。 —————————————————————————————————— 梅妃听说銮铃竟有了身孕,手中的茶一晃,当即紧张地问:“孩子如何?” 那婢女忙道:“大夫说保得住。” 梅妃神色松了松,把茶往桌上一放,静了静,又问:“那珩儿反应如何?” “王爷不太高兴。”那婢女答得有些不确定,她也说不准,当时煦王的反应,只能看出来不太高兴。想了想,她又添了句:“王爷似乎不知道那位夫人有喜的事。” “……两个月了,他不知道?”梅妃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儿,她站起身,凝眉道:“本宫亲自去瞧瞧。” 月光如碧水,一片澄澈,轻笼着王府内的亭台楼阁,精美犹若仙境。忽而风过,传来琴声泠泠,低缓淡极,倒也听不出悲喜情绪。梅妃暗自叹了口气,她的这孩子,常年都是一张笑脸,连她这做母亲的都常常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今天下午,倒是真的生气了。 流水亭下,煦王正在抚琴。 萧悟不远不近站在他身后,也不做声。他一回头瞧见梅妃,忙地出声行礼。煦王的琴声才缓了一缓。 “萧悟告退。”萧悟又凝眉望了煦王一眼,快步离去。 梅妃缓步来到流水亭下,等煦王一支曲子弹完,才叫了声:“珩儿。”煦王不回身,手扶在琴上,却也没再弹。 “你还在怪母亲?”梅妃凝眉。煦王不语,白色的身影沐浴在清透的月光下,有些冷清。 “母亲也是为了你好,她来路不明,母亲如何能放心把她留在你身边?”梅妃的语调里有了一丝激动,她辛苦养大的儿子,二十年来一直孝顺有加的儿子,竟为了一个身份诡异的女子,对她不理不睬! “儿臣早已说过,她是儿臣的宝贝,儿臣不想她受到一丝伤害。”煦王眸光静静落在亭外的水面,月光下,轻轻的涟漪,“若母亲仍怀疑她是妖孽,那儿臣也逃不了干系,因为儿臣的画像也在古墓中。” 梅妃身子再度一震。 夜色里,梅妃面上神色几番变化。 最后只问:“那母亲问你,她这孩子可是你的?” 煦王一直不曾看梅妃,听了梅妃这句话,却是不疾不徐转过身来,他眉峰略凝,神情里似乎有一股震惊,他出声反问:“母亲此话何意?” “母亲的意思,你自然明白。”梅妃审视着煦王面上的神情,不肯放松一分。 “那母亲觉得那孩子是谁的?”煦王似是被气得好笑。 “……母亲如何能知道你和这女人的事?” “那母亲为何不信那孩子是儿臣的?”见梅妃一本正经要追究,煦王打起精神,坐的更端正了些,嘴角却还是那丝好笑。又成了寻常的模样,笑得很好看,但又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梅妃看不出煦王的不对之处,可她偏又不愿相信,只凝眉道:“你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你和她尚未成亲,你——” “母亲言下之意,儿臣是个随便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孩子的人了?还来骗母亲?”煦王紧盯着梅妃。 梅妃一噎:“母亲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儿臣确实不是随便的人。”煦王徐徐道,温淡的眼中有了一丝浓深的情绪:“可儿臣对她,真的是情难自禁。” 梅妃被煦王眼中的认真惊了一跳,有了些心疼,她这儿子迷恋那古墓里的女人已经很久,很久了……好不容易遇见,怕是……罢罢罢,只要这李清歌不会伤害他,她也不愿再去惹他不开心。她轻叹一声:“有你这句话,母亲便放心了。” “既是清儿已有了身孕,成亲便事不宜迟,还望母亲多多费心。”煦王似是不再计较今日梅妃对銮铃做的事,声音放低缓,眼中也有了点儿期待,巴巴儿望着梅妃。 梅妃难得见到煦王这般孩子一样的神情,脸上有了笑意,点头道:“母亲明白。” 顿了顿,怕煦王不放心,她又道:“你放心,她既成了你的妻子,母亲便不会再为难。” “会像待儿臣一样待她?”煦王追问。 “得寸进尺。”梅妃数落。煦王笑起来,皎洁如莲花盛放,他站起身:“儿臣送母亲回去歇息,亲事明日再商量。” 煦王笑了,她这当母亲的方有心情笑出来。梅妃由煦王陪着一起往回走。却是煦王忽然道:“还有一事。母亲有所不知,清儿和萧悟已过世的妹妹长得颇像,儿臣想让萧悟认她做义妹,到时便让她从萧府出嫁,不知母亲觉得可好?” “萧悟的妹妹?便是那都夏王妃?”梅妃问。 “是。萧悟来江南之前和他妹妹关系颇好,谁想之后那都夏王妃……”煦王顿了顿,直接道:“这次又见到清儿,萧悟总把她当成妹妹,儿臣想,不若成全了他。” “萧悟若同意,母亲自不会反对。”梅妃道。 “多谢母亲成全。” 服侍梅妃歇下,出了梅妃的寝殿,煦王面上的笑意才缓缓敛住,一点一点苍白下去,化作被夜风吹散的淡淡自嘲。他的身姿笼在月光下,有了说不出的落寞,凄凉。 他对她真的是情难自禁,他真是疯了…… 疯了…… …… 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填沧海。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煦王也挺好的哇,是?当然某微的立场是毅然决然坚定的,跟着墨兮。 大家……淡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