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岁月悠悠
p> 赵伍那日夜深了,却鬼使神差般还在外面逛来逛去。他打电话给陶月红说,今晚要加班,会回来得晚点儿。陶月红答应得极爽快,说加班就加班吧,加班有什么不好,加班有加班工资,我还愿意你多加几个班呢。
赵伍那日就像魂不守舍了,他在马路上像游魂似的走来走去。他下了班,又像往日那样,匆匆忙忙又往自己那个窝里赶,虽然那个窝并没给他带来多少乐趣,他之所以风尘仆仆往那里赶,纯属习惯使然。但这日却使他迟疑了,他好像没有那个急迫的心情了,那个鼻梁边长有一颗黑痣的年轻漂亮女人像一根绳索似的将他牢牢拴住了。
他去赶公共汽车,他回家要坐八站路,还要转一次车,不近,也不远,路上大约要耗掉近一个小时。是下班的时候,赶车的人好像特别多,又特别挤。快上车时,拥挤的人流把他挤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后面,把他和那女人紧紧地贴到了一起,挨着那女人肉奶奶的身子,他一阵心跳,忙又镇住了。他用屁股对后翘了翘说:“挤什么挤,还不都会上去么?”接着他又贴紧那女人往前推了推说:“快上!快上!”
年轻女人扭头对他一笑:“其实我不急的,不就一站路么,急什么。”
赵伍瞄了一眼这女人,一下就呆了。这女人好像到哪里见过的,是那种过目不忘,使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他就迟疑着不挤了,还痴痴迷迷想了好一阵。到哪里见过呢?他记性不大好,加上整日要专注于图纸,他就把这女人的印象淡漠了。女人他虽然见得多,但像这么天生丽质的,好像见得并不多。那弯弯的细眉,光洁还略带些红润的瓜子脸,配上那个樱桃小嘴,特别是一笑,露出的那一口洁白的细牙,简直就神了。这哪是人,这是一件艺术大师精雕细刻的精美艺术品。
这班车没挤上,女人说她只一站路,不急。赵伍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他这时倒希望不上这班车了,他就又站在年轻女人旁边,他想好好欣赏一下面前这女人,就像欣赏一件自己心驰神往的艺术品,如果不看个够,那终是件憾事。
赵伍还特别认真看了她鼻梁边那颗黑痣,也长得恰到好处,就像绿草茵茵的花园中怒放的一朵黑牡丹,虽只有那么一点点,却为整座花园点缀出了无限美景。就因这痣,突然就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好像是见过这女人的,只是记不清是在哪儿见过了。总之,自此之后,赵伍总觉得自己神情有些恍惚,脑子里常有这女人的影子在晃动。
他是厂里搞设计的工程师,他的工作就是整日与那些别人看着枯燥泛味,而他自己却乐此不疲的图纸打交道,由于突然有了这女人的影子在脑中晃动,他的图纸难免就拉三丢四,有时画的那些线条也出现些差错。这不是搞美术创作,线条一丝一毫也不能出差错的,出了差错,就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些价值数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的产品,就将成为废品,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好在同室的刘工,不失时机跟他指出来,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说:“你看我,又想到哪里去了。”
刘工就笑他:“怕莫是想到情人那里去了吧?”
赵伍就脸一红,像自己下面那个隐私一下被人瞧见了,就忙遮遮掩掩,不好意思,而又故作正经地说:“刘工,你也爱说笑话了,我哪还有心思想那个。”
“交情人现在是时尚,想了有什么不好。别说你们,我这老头子也想赶赶时髦呢。嘻嘻!”刘工一脸诡谲,“只是别耽误工作,工作也是大事呢,特别是我们搞设计工作的,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出了一点差错,那个损失就大了。”
赵伍一脸就红了。刘工平常是呆板着一副脸,一本正经的,正经得就像不是一个男人,倒像是一个只会画图纸的机器。他五十八了,该到退休的年龄了,厂里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干职工已不多见。别说是五十岁以上的,就是四十岁以上的早动员下了岗。厂里效益并不好,虽是省内有名的大厂,没有效益,照样要被无情的打入另册。计划经济那些年,这个厂还是省内首屈一指的大型国有企业,谁进了这个厂,谁就像中了状元般那么荣耀,走在大街上,也挺胸阔步,目不斜视,处处好像高人一等。就是坐在酒楼里,听说是那个机床厂来的,立即就有人笑容可掬递上一杯茶,敬上一支烟,即便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勤杂工,照样要被人奉为上宾。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国营大厂的,口袋里的钱要比别人多几张,且工作稳妥,是个永远也摔不烂的铁饭碗。现在呢,突然就没有了好效益,工资一拖好几个月才发,发的那点工资也要比别人低一大截,连个乡办企业也不如了。先前的那些威风,那些趾高气扬,倾刻间就像灰飞烟灭。就像一个渐渐变得苍老的妇人,巳红颜尽失,再没人愿多瞧她一眼了。工人们一个个变得灰溜溜的,连孙子也不如了。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被劝退下了岗的,能自谋生路另干上一行,还能捞到丰厚收入的倒好,照样可以活得极滋润。而那些一无专长,二无背景的,自己到厂里专的那行在社会上偏又用不上的呢?可就倒了大霉,靠厂里发的那点本来就少,又打了折扣的补贴,那点钱好干什?除了吃个半饱,什么也干不了。
刘工五十八了,还留在厂里,赵伍当然就更有理由留。刘工是高级工程师,他也是,且在年龄上还年轻了一大截。他们是知识分子,也是幸运儿。虽然微薄的工资与他们的身份极不相称,一个大厂的工程师竟然与一个普通的工人相差无几,甚至还当不得一个摆小摊卖槟榔的,这在外人眼里是件很不公平的事,但他们都好像并无怨言,有时还有些心满意足,对每月领到的那薄薄一叠还沾沾自喜,就难免不令一些人感到辛酸。他们太容易感到满足了。有时因入不敷出,他们也相互发过一些牢骚,设计一台机床或其它什么机械是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产值啦,花出的成本还不够一半,那个赚头谁都明白,而发给他们的奖金不过拿了一点零头。厂里僧多粥少,像撒葫椒面一般,等到发到他们手里,不过几百、千余元而己。他们有牢骚,厂里也没法子呀,这么大一个厂,在职的,下岗的,退休的,还有生病的,大家都要吃饭呀,哪能只顾你自己腰包满了,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见此情景,他们也就只好忍下这口气,想想那些每日还在为三餐饥饱忧心忡忡地下岗职工,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能留下来就巳经很幸运了。于是就不再有过高的奢望,像孺子牛般,整日专心致志只埋头去画那些线线条条了。
这日子过了一段,他们又好像有点不平衡了,厂里的人,特别是他们设计处的高工们,并非个个都像他们那般只埋头当孺子牛,有几个年轻的工程师,还有几位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嫌厂里待遇太低,没个奔头,相继都辞职下了海,有的到沿海被人高薪聘请了,薪水是厂里的几倍甚至十几倍。有几个自己办了厂,一下就像吹气泡似的发了,个个腰缠万贯,住上了别墅洋楼,进进出出是高级轿车,还妻妾成群,花钱像流水似的。哪像他们,整日还是一副寒酸模样。赵伍看看刘工,常年还是一身灰不溜秋,还打了两个补丁的夹克衫。带的一副老花眼镜,还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粘着的。虽然不吸烟,只喝点两、三元一斤的包谷烧,还像品山珍海味般,省着一天只喝二、三两,就这点开支,也还心疼得连喊吃不起。花钱一角一分就像他设计图纸一样精确。赵伍自己呢,跟刘工就像一对油盐罐子,好不了多少。身上这套皱巴巴的旧西装还是花三十元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据说这是从国外偷运进来,外国人扔掉不要的洋垃圾,赵伍当宝贝似的穿了三年,至今还舍不得扔了。吸烟只买最低档的劣质烟。尽管这样,他们好像还没进过一次茶馆,餐馆、舞厅好像与他们从不相干,连进去瞄一眼也不敢。他们只急匆匆地上班,急匆匆地下班,然后就吃饭,就看电视,就同妻子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倒头就睡。来了兴头,就去扳妻子的身子,一声喝骂,就只好收银,将那些带粘液的东西喷射到妻子身上,倾泄一腔的块感,一腔的愤恨。
赵伍内心不平衡时,也发过牢骚,说也要去下海,不信就他们能捞到钱,自己捞不到。自己的专业知识哪点比不上他们。
刘工就说,钱这东西,没它不行,活不下去。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不是有人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么。你在电视、报纸上没看到?那些为非作歹,嫖赌逍遥,贪赃枉法的,不都是因为钱变坏的么。像我们这样吃不饱,饿不死正好。只要心术正,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比什么都好。我们这号年纪,也快熬到头了,孩子也大了,成家立业了,赚钱的事就让他们去干吧,我们还想那么多干什么。等退了休,拿点退休工资,还可以去发挥点余热,另捞一份,也够吃够喝,还可以去潇洒一点了。这把年纪了,还下什么海,安安稳稳几十年也过了,最后这几年就不能过了,那才见了鬼呢。
赵伍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呢,只想安安稳稳地,好歹混到退休的那一天,家里不就一个儿子么,妻子也有工作,日子还是过得去的,想那么多钱干什么。混到退了休,那时再考虑捞些外快也不迟。凭我的专业、技术,还会活不出个人样儿来?”
说完就笑。他觉得,刘工同他是志同道合的,心也想到了一块。但不知为何,刘工却突然说他在想情人,他就觉得刘工那眼真厉害,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知道了。虽然老花镜要戴三百度的,看人却看得那么透彻了。
赵伍就放下手里的笔笑笑说:“刘工,你也会讲笑话了,我哪还有心思找情人,我没有情人,这一辈子也从没找过,情人是什么滋味,还没有体会过呢。”
“你没交过情人?哈哈!谁会信?”刘工笑起来,他本想说,那个苏桂珍,你就忘了?但为顾他的面子,也要为苏桂珍想想,就忍着没说了,就又笑笑,一反过去那副呆板、冷漠的面孔,把老花镜取下,扯了一截卫生纸边擦边笑着说:“那滋味才好呢,就像喝一杯陈年老酒,越喝越醇。滋味虽好,可不能贪杯哟,喝多了总会要坏事的,上了瘾更不好。我虽然也爱喝一杯,但我只喝自己的,别人的从不愿染指。朋友们接我吃饭,劝我多喝一杯,有时也麻着胆子多喝了,回家却过不了老伴那一关,一顿痛骂,往往闹得你大半夜不得安宁。交情人怕莫也是这样,要有胆量,还要有口福。我没胆量,也没这兴趣,所以永远上不了瘾。六十年代,我同老伴恋上了,那一日晚上,我们上了公园,在一个避人处,我想拉拉她的手,也想尝尝肌肤之亲的滋味,谁想手刚刚拿到一起,就被公园里两个管治安的看见了,把我们当流氓抓了。挨了打,还坐了一夜黑屋子,不是厂里领导出面,怕一时还回不来。从此我就怕与女人交往,连单独在一起说话也胆战心惊的。后一想,这一世也活得太窝藏了,连这个也没试过呢。不过这样也好,不是有人说,交情人太累么,我算是没累着。”
赵伍问:“你是不是想把失去的补回来,也想体验一下那个滋味?”
“想补回来的东西还多呢,偏没有想过这事。”刘工边说边又戴上眼镜,又埋头画他的图纸了,边画边笑着说,“你说我这人这把年纪了,年轻的时候没想,这时候倒想了,你说正不正常?想也是仅想想而己,谁还想动真格的。”
“我也一样,当真有个女人找上门来,我还不知如何下手呢。”赵伍说完又格格笑起来。
说笑了一阵,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先前好像没这么热烈过,二人都只埋头画那些线线条条,要说的也全是一些业务上的话,或者叹息小菜又涨价了,之后就各自伏在案头上,又埋头干开了。一天一天就这么过着,像喝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不料有关情人的话题一抖开,就像一幕极有兴味的戏,一下就拉开了序幕,而且还极希望看一看里面那绕有兴趣的内容。
赵伍就觉得同刘工的距离一下就又拉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