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昨儿呼尔葉递了帖子进来, 白芷特意早起, 集中将该做的事情做完了, 空出来今儿一整日的工夫陪客。 “来, 尝尝我们大禄的点心, 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桌上摆着几样家常点心,有红豆酥、奶黄糕、蛋黄酥、薄荷糕等, 都不算多么名贵,但样样用心。 呼尔葉道了谢, 大大方方的坐下来,哎了声就捡了一块薄荷糕吃。她咬了一口就赞,“真好吃, 凉丝丝的, 正巧我走了一路有些热呢。” “也喝些茶水,莫噎了。”客人喜欢, 主人也高兴,白芷叫人给她倒了茶,笑眯眯的问,“才刚听人说, 是同顾将军一起来的?” 若是个大禄的寻常姑娘, 听了这话只怕要臊的不得了, 可呼尔葉却没有。 她面色如常的摇头道:“并不是约好的,只是偶然碰上了。” 白芷点点头, 又笑:“这才是缘分呢。” 呼尔葉歪头一想, 笑的露出几颗白牙, 很是高兴的样子,“这话说的对极了。” “七夕可要同他一起出去玩?” 呼尔葉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些苦恼地说,“只是,爷爷总是不大喜欢他。” 如今她统共就只剩下爷爷一个直系长辈,假如要成亲,总是想要得到他的祝福的。 这事儿白芷早有耳闻,却不了解内情,正好趁此机会问问。 呼尔葉这姑娘很不错,跟顾青又是两情相悦,若能成必为一段佳话。且因着两人的特殊身份,还能从间接的促进民族融合,可谓意义重大。 “我喜欢他,可是爷爷不喜欢。” 小姑娘说完,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白芷问道:“因为他是大禄人?还是别的什么?” 亡国之仇,灭族之恨,对寻常百姓而言也已足够深刻,更何况,呼尔葉是大月实际掌权者的孙女,并不难理解。 呼尔葉想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紧接着,她竟说出一番足够令任何人都刮目相看的话来: “虽然大禄与大月曾经为敌,可郡主,我并非刻意讨好,公里公道的说,大月不占理。” “本来莫说大月,就连炤戎,大禄也没有一丝半点吞并的心思,还将公主下嫁以示修好之心。大家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么?可炤戎却得寸进尺,寻衅滋事,频频踩踏大禄底线,终于招致杀身之祸。说到底,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大月没有一丝半点的瓜葛。可大月却贪心不足,意图行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举,主动与炤戎勾结,试图分一杯羹,结果落得今日下场……” 真要论起恨来,呼尔葉倒觉得大月更应该恨炤戎这将他们拉下水的罪魁祸首,还有上头那几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若不是他们,这会儿大月百姓还安安稳稳的生活呢,牧马放羊,唱歌跳舞,多么快活! “而且,爷爷嫌他太老了。”呼尔葉摆弄着腰间嵌着红宝石的链子,表情有些古怪的说。 她不过十九岁,可顾青已经二十有六,足足相差七岁,恐怕在后世也算相当的年龄差,更何况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均年龄不过六十的时代,确实有些扎眼。 白芷先是震惊于呼尔葉难得公正的大局观,继而颇有同感的点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从二长老的角度来说,恐怕除了忌讳跟大禄人成亲家之外,也有这方面的担忧。毕竟总体而言,男人的寿命本就有些低于女子,顾青上过战场,身上难免有伤,又比呼尔葉大了足足七岁!这会儿年轻看不出什么,可等再过些年,年纪大了,到时候谁照顾谁?最后呼尔葉岂不是要守寡? 见连她也这样讲,呼尔葉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白芷又笑了下,话锋一转,道:“不过,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远的不说,你单看我与侯爷就知道了。我这里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本是拿着你当妹子才说的,你且听听,若觉得有道理也就罢了,若是无理,只当乱风过耳也就是了。” 呼尔葉一双大眼睛扑闪几下,点点头,道:“郡主,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我也没有亲姐妹,您不嫌弃我就够了。” “听这小嘴儿,还挺甜!”白芷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两人小闹一回,又重新坐正了,白芷这才语重心长道:“人活一辈子,能有多长?憋憋屈屈是一辈子,痛痛快快,也是一辈子,你愿意怎么过?成亲是一辈子最大的事情之一了,能于万千人中遇到那个自己喜欢,对方又心悦你的何其不易!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成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本就容易出岔子,若本无感情,岂不难受?可若是成亲之前已经相知相许,自然能相互包容,日子总会好过些的。” “所以啊,呼尔葉,”白芷拉住呼尔葉的手,正色道,“到底是你自己成亲,旁人再怎么说也只是次要的。若你真心爱慕一人,他又非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那等毫无担当,不能养家糊口的,还是顺从自己心意的好。” 呼尔葉听后,半晌无言,良久才感慨道:“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些话。” 她父母去世的早,祖母也没了,祖父本就忙于政事,后来又遇上战乱,更没功夫管她这个孙女了。 白芷拍了拍她的手,瞧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觉得点到即止就好,再继续说下去可就刻意了,便道:“若你觉得好,日后就勤来找我玩就是了,罢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聊聊旁的。” 这会儿就瞧出一个人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对性格做派的巨大影响了,若是一般人家的十九岁姑娘,满心满眼里想的左不过些衣裳首饰、情郎的,可呼尔葉到底是大月实权派人物的后代,又亲身经历了战火洗礼,每日所思所想所见所感皆有不同。 她又捻了一块玫瑰果酱糕儿吃了,用了半盏茶清口,这才沮丧道:“郡主姐姐,您不知我有多羡慕多崇拜您,西望府这么多人,上至军官将领,下到寻常百姓,他们都是打心眼儿你敬佩您信任您拥戴您,我也想如您一般做出一番事业,也总觉得自己并不比那几个堂兄弟差,可,可爷爷却总是不认可我。” 呼尔葉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子就要比男人差,需要依附于他们生存,而在亲眼目睹了白芷一呼百应,将一众儿郎都收拾的服服帖帖之后,这份心思越发膨胀,几乎破胸而出。 她也想成为忠义郡主一般,令无数男人们都衷心臣服的女郎! 白芷一笑,不答反问:“想得到认可,凭什么的认可呢?所谓领袖,何谓领袖?下面的人信你,服你,上面的人便是不认可也要认可了。” 呼尔葉停下摆弄链子的动作,若有所思。 白芷笑了笑,拍着她的手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足可见是个很了不起的姑娘,可呼尔葉啊,我总觉得,你的劲儿使得有些偏了。” 对于呼尔葉和白芷这些人而言,长辈并不全然是长辈,他们还是肩负重任的实权派。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喜爱,远非寻常人家那样简单,一味撒娇卖萌扮知心并不可取。 因为在对方看来,他们的喜爱太复杂太举足轻重,很容易影响到权力分派和追随者的切身利益。因此他们不得不从大局出发。 简单来说,就是想让我欣赏你,认可你并不容易,哪怕你的性格并不讨喜,可若是能担当大任,我也很有可能迫于形势认可你。 呼尔葉眼睛一亮,好似萦绕心头许久的阴霾突然被戳了个洞,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消散。 她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信息,可这种空前的感觉太过虚无缥缈,一时间又说不出来,只是干着急。 “眼下正有一个机会。”白芷缓缓道。 呼尔葉急切道:“什么机会?” “可能你们也听到风声了,西望府正准备筹办书院,朝廷已经准了。这书院非但如大禄其他地方一样要兴办女学,甚至还会开男女同堂之先河!”说到这里,白芷的语气中也不由得透出几分激动和迫切。 “呼尔葉,有你我这般心思之人或许并不少,她们所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但现如今,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们可以堂堂正正的跟男人们较量……” 有什么能比正面击败对手更让人感觉到成就感的吗? 呼尔葉高高兴兴的来,兴冲冲的走,整个人都如同一只战意盎然的小母鸡,恨不得现在就把计划一步到底。 傍晚牧归崖回来时,就见自家郡主老婆坐在书桌旁出神,写几笔就抬头发一会儿呆,显然满腹心事。 “怎么了?”他弯下腰,从后面保住白芷,温柔的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白芷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说:“我可能要培养出一个女枭雄。” 呼尔葉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她有地位,有见识,有能力,更关键的是,有野心。 她的这份心思一早就存在,只是因为方向不大对,这才迟迟未能发芽。可今儿白芷却亲手点破,只怕过不了多久,呼尔葉就要锋芒毕露了。 听白芷说了原委之后,牧归崖反倒笑了。 “这就是郡主的功劳了,小生自叹弗如。” 两个国家想要真正融合在一起,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成的,须得两边的掌权者都有修好的心思才行。 如今大月的两位长老面上瞧着是对大禄输诚,可内心深处难免有芥蒂,而由他们提拔、培养起来的几个接班人,也都一脉相承,日后也可能是个大麻烦。 但若是当真能扶持呼尔葉上位,真是再好不过了。 头一个,她有着难得公正的是非观,对大禄是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怨恨的; 第二,因种种原因,她一早就对大禄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和靠拢的意思,若她上位,两边何愁不和睦? 白芷笑着斜了他一眼,嗔道:“你哪里算什么小生!便是生,只怕也是武生哩!” 有这样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小生吗? 牧归崖也笑了起来,竟直接将她抱起,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两人一同摔在榻上,相互搂着说些知心话。 “如此看来,顾青这门亲事,还是成的好。” 白芷点点头,“于公,于大局有利;于私,两个有情人也该成眷属,若是能帮的话,就帮一把。” 牧归崖低低的应了声,又想起来今儿从顾青哪里抢来看的荷包,不由得笑翻了。 白芷见他这样就问,等听明白之后也笑个不住。 想那呼尔葉原是马背上的巾帼,本也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少女,一应衣食住行都有仆从打理,何曾做过甚么针线?今儿却弄出来一个荷包,只怕也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呢。 牧归崖的肩膀很宽,身上都是长年累月战场拼杀实打实练出来的肌肉,块头不算多么夸张的庞大,但结实紧致,躺上去就很舒服。 白芷窝在他怀里笑的直哆嗦,就觉得他胸腔内也传出低沉的笑音,很有磁性,又有安全感。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很容易擦枪走火,两人笑着笑着就不知怎的揉到一块去,等再分开的时候一个两个气喘吁吁,白芷的嘴都给他亲肿了。 看着她双眸泛着水光,微微张着变得饱满的双唇喘/息的模样,牧归崖就觉得有股火儿从小腹窜起,忍不住又低头狠狠的啄了几下。 白芷给他亲的喘不过气来,恨得那拳头锤他,“等会儿就开饭了,这叫我怎么见人!” 牧归崖理直气壮的搂着她,“我亲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你还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白芷脸都涨红了,在他怀里粉拳乱挥,两腿乱踢的。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牧归崖笑道,完了之后又故意压低嗓子,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威胁道,“你别乱动了,不然老子就真在这里办了你!” 反了天了! 白芷眼睛都瞪圆了,这人竟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虽说一个武将在军中纵横多年,总不可能温文尔雅的如同书生一般,可这冷不丁的闹一出,白芷就觉得……正经挺刺激! 她本还想挣扎几下,可等觉察到身下鼓起来的东西之后,也不由得心头一跳,老老实实趴在牧归崖怀里不敢动了。 都成亲的人了,如今郎有情妾有意,她倒不是排斥。只是眼下快吃晚饭了,一旦闹腾起来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的,若真因此误了晚饭,外头谁也不是傻子,一准儿猜得出,到那时她才真是没脸见人了呢! 闹成这不好收场的样子,两人都有点尴尬,就这么鹌鹑似的抱着对方一动不动。 中间白芷就觉得自己脸上**辣的,偷偷抬眼瞧了下,发现牧归崖脖子那块也泛了红,这才觉得平衡了。 干抱着不美,两人就很默契的没话找话说。 “三天后正式修路,我琢磨着,各族人都须得一视同仁,大月那头闲人也不少,坐吃山空不是事儿。就算不能干重活,烧水、做饭、洗衣裳,哪条不是活路?再者路修好了之后,还需分段设立观察联络点,也要人。回头我统计一回,你叫了呼尔葉来,由她转达。” 呼尔葉毕竟吃了女儿身的亏,起/点就有些低,若还像以前那样规规矩矩的,总是争不过几个根基稳固的堂兄弟。 可若是大禄,也就是白芷和牧归崖这头公然表态,大大方方的展示对于她的赞赏,就算大月那两个老头儿不想重视,也不得不重视。 白芷点点头,又说:“还有学堂。上一代的人毕竟想法钉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掰不过来,关键还得是下一代。都叫他们的年轻人上学去。小的自不必说,打从识字开始,必须强行学习大禄文化。大人也不能跑了,识字的还要再读书,多多的看些大禄典籍、了解典故什么的,潜移默化的,总能成。” 牧归崖就笑:“郡主这招可谓釜底抽薪。” 孩子才是希望,若真能将大月、炤戎等国的下一代牢牢捏在掌心,使他们从心底里归顺大禄,何愁天下不平? 两人越说越来劲,等吉祥亲自过来问摆饭的事儿才回过神来,又忙下榻收拾弄乱了的衣裳。眼见头发也乱糟糟的,又不得不重新收拾了一回。 平安、吉祥等人进来伺候,见两人都是面上带笑,眼中含情,笑的就有些暧昧。 牧归崖冲白芷挑挑眉,自己抖了抖袖口,挺得意的样子。 白芷恨得牙痒痒,啐了一口,举着梳子丢他。 牧归崖利落的躲开去,又一伸手接住梳子,对几个丫头道:“你们郡主脸皮儿薄呢,快别使眼色了。” 众人越发笑出声,白芷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结果给他这么一说,反而莫名心虚,又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 等两个主子重新拾掇好了去用膳,平安和吉祥却故意打发二等宫女跟上,她们留下来亲自收拾屋子,又着重往床上、榻上仔细的看。 平安找了半日一无所获,不免有些沮丧,又小声问吉祥:“你那边有没有?” 吉祥也叹了口气,将被褥重新铺平叠好,摇头道:“干干净净的。” 二人对叹一回,平安又不死心的说:“郡主与侯爷都是亲力亲为惯了的,许是面儿上抹不开,自己收拾了呢。” “不是那回事儿。”吉祥指着被子道,“早起就是刚换的这一套呢,因是皇后亲赐的稀罕料子,断断没有第二件的,却去哪里换呢?若真闹了,必然有什么痕迹的,可你仔细瞧瞧,除了多几个褶子之外,可有什么?” 直到这会儿,平安才算是死了心。 这都成亲快四个月了,郡主和侯爷瞧着也是浓情蜜意的,偶尔一声儿不出的对看一眼都能叫人面红耳赤,可咋还是没有动静呢? 再这么下去,她们做的那些小世子的衣裳,得什么时候才派的上用场?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收拾完了绣着碧叶滴水菡萏纹的铺盖,吉祥又往墙角铜台上那个口衔灵芝的仙鹤玉香炉里头添了一回八神薄荷香,理顺了曳地洒金帐子,这才往外走。 “急不得,”她低声道,“我听说,侯爷这几日在书房里待得时候可不短呢,眼看就是七夕,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呢。” 平安一听,这才拍手念阿弥陀佛。 好歹不是她们郡主一个人有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