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结局(上)
皇帝疾步出东偏殿, 模样瞧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安喜一人候在外头等他,见此连忙上前搀扶。 皇帝挥开他的手,垂眸打量他,面沉如水。 “ 你皆知晓。 ” 知晓他的身世。 安喜不敢再欺瞒,跪在青石板上请罪。 “ 果真老糊涂了,你歇一阵罢。” 这是要罢免安喜的位了。 后者口中谢恩,已不再清明的双目中流出两行热泪。 “ 滚回去前再去替朕传最后一道旨。” “ 嗻, 嗻。” 安喜哽咽。 “ 将东偏殿封起来,派侍卫看守,无朕的旨意谁人都不得入内。” 皇帝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 “ 嗻……奴才这……这便去传令。” 安喜哆哆嗦嗦起身, 他自身难保,不敢再去替魏七求情。 皇帝突道,“ 狗东西,枉费朕多年对你的信任。” 安喜复又跪下, 泪流不止。 他抱住皇帝的腿,嚎哭着求圣上原谅, 再无御前总管的威风神态。 后者踢开他,睥睨冷眼看他的狼狈姿态,心中厌恶不已。 一个两个都这样可恶。 “ 没根的东西果然下贱。” 他声音冷漠,重回帝王的高高在上。 皇帝离去, 安喜面色灰白,老态毕现。 伴驾近十载,这是他听过的皇帝对自己说过的最难听的一句话。 御驾重回正殿,皇帝挥退众人。 他独自坐在东暖阁的圆桌旁, 卸下强撑的帝王威严,成了模样颓唐的平凡男子。 “呵。” 他以手撑额,闭目沉思,突发出一声冷嗤。 偌大的室内一片空寂。 “ 呵。” 皇帝摇头,唇边带笑,嘲讽自己愚蠢,竟然识人不清。 他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晚膳都未用,派人传令乾清宫前的禁卫首领入内。 禁卫卸佩剑而来,屈膝听令。 皇帝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暖阁内,清白的月光打在他胸前的明黄龙袍上,上头祥云龙纹繁复华贵,金丝银线反微光。 他的手掌虚握成拳,一下一下敲在膝头。 禁卫在黑暗中屏息。 半晌,皇帝道:“你去替朕办件事。” “奴才在。” “从前先帝身边的人,几个打发出宫的,去处理了。” “奴才领命。” “做得干净些,即刻便去。” “嗻,奴才明白。” 皇帝似有些厌倦,他低声道:“退下罢。” “嗻,奴才告退。” 禁卫领命离去,深夜中杀人。 皇帝方才想起当年的事,那时先帝即位不久,根基尚不安稳。 朝中仍有前朝顽固的老臣反抗。 先帝说要安抚,或是赐金银罢黜令那些老东西返乡。 皇帝却觉得不若杀鸡儆猴来得痛快,毕竟世上文人大都怯弱惜命。 陈肃远往刀口上撞,皇帝请先帝赐其死罪。 先帝迟疑不定,道陈家乃簪缨世家,陈肃远在前朝亦是颇有名望。 皇帝道:“儿子以为,既是颇有名望就更应重罚,以达到杀一儆百之效。” “父皇宽仁,圣明英德,饶他死罪。然其人可恶,活罪难免。不若抄其满门,贬至边境。” 先帝沉吟几瞬,允了。 陈年旧事,那时仅才弱冠之龄的皇帝哪能料到自己今后会栽在陈家嫡子宵衣,一个时年八岁的稚子手里。 安喜被关在侍院后头的耳房内,魏七则被看守在养心殿的东偏殿里。 王福贵顶了他师傅的位,皇帝却终日脸面,似阴间阎罗,无人敢招惹,乾清宫上下愁云惨淡,前朝都顺带着安生不少。 风声传至后宫,皆言男狐狸失了宠,触怒龙颜被圣上软禁,一时人心大快。 皇帝已有两月未曾临幸妃嫔,谁人能不恨魏七,如今皆拍手称赞,冷眼瞧其笑话。 第三日夜里,万物俱静之时,皇帝仍是想起了魏七。 他想,原来真是陈宵衣,是当年陈家那个八岁的孩子。 呵,妙啊,甚妙。怪道这样倔强,同他那蠢笨的父亲一样不识好歹。 他想起几日前魏七望向他时眼中滔天的恨意,心口一阵闷痛。 皇帝的手紧紧扣住桌沿,抵抗内心翻涌的气血。 他说想弑君,恨朕入骨。 帝王躬身,怒极攻心。 他本不愿去想,却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去岁特意替其贺生,原来竟养了一头狼在自己榻上。 几月前说仰慕朕,要朕全部的宠爱,神情认真,谎话说起来眼都不眨! 皇帝冷声笑,何其盲目难堪,彼时那贱奴眼中分明毫无情意。 最为特殊的一个? 皇帝又想起自己低声的哄劝,那样的疼惜喜爱,如今瞧来皆是往脸上扇巴掌。 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他抬手扫下几子上的茶盏,唤人入内打扫。 收拾妥当后皇帝照样安歇,像是从未发过怒一般。 只是他闭目良久仍未能睡着,枕着手臂想事。 朝堂大局,来年科举,南边属国动乱,一桩桩一件件,却又绕回魏七身上。 世家子,七岁负有神童之名。 皇帝睁开眼,入目是暗沉失色的明黄。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他依稀记得魏七作的这首诗。 真是好大的气性,好一个猖狂的孩子啊。 皇帝记得的这两句诗是最后两句,全诗是: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此诗乃陈家宵衣七岁那年夏日所做。 他七岁寻常求学的一日,陈家家族学堂内。 夫子令六十来名陈家子孙每人各作一首五言绝句,以咏物为题,半柱香的时辰为限,其他皆不作要求。 陈宵衣伏在案上咬着笔管皱眉思量。 未几,他凝神提笔,挥墨于黄白宣纸之上做完一首。 他虽写得极快却不并急于呈与夫子瞧,只因不愿遭受同窗聚集的目光。 虽早在一年前,学堂中便有传他聪慧异于常人。 然而夫子虽年迈,却有一双火眼金睛。 他早已将陈宵衣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半柱香的时辰一到,学生们依照年岁长幼依次站起来将自个儿的诗朗声读出。 陈家学堂共有主支并旁支及他家亲戚子孙六十八人。 陈宵衣是第五十个念诗的,前头四十九位师兄咏荷咏梅,咏虎咏牛皆有,五花八门。 其中不乏有佳作,堂上夫子有时点头,有时皱眉不语。 陈宵衣自矮凳上起,众人皆转身抬眼望向他。 后者立得挺直,躬身作揖向上首的夫子行礼后又颔首见礼于同窗。 他道:“ 居安献丑。” 众人等待。 “ 此诗名咏鹤。” 此话方出口,他便忍不住勾着唇笑。停了一瞬后,复执纸张念诗。 “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他稳声道,只是年幼,声线还清脆得很。 众人屏息,夫子面色稍变,捏着戒尺的手指微颤。 “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 陈居安!” 夫子手中戒尺拍案,沉声呵斥。 学子们面色潮红,不知是激动愤昂还是幸灾乐祸。 陈宵衣抬眼,直直地望着夫子笑,姿态恭敬中又透出些散漫不羁。 “麒麟满踟蹰——” 他眼都不眨地与德高望重的夫子对视。 众人提心。 “无以,报,河山。” 一字一句,字字清清楚楚,声调皆是平常,并未抑扬顿挫,却似有振聋发聩之效。 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零落的几声掌声后,众人拍桌喝彩,“ 写得好!” 堂上夫子气得胸膛不住起伏,垂着的山羊胡须颤动不止。 陈宵衣在热闹的掌声中垂眼,伸出右掌摊平朝上,他在等戒尺责罚。 夫子怒不可遏,道小子猖狂。 陈宵衣躬身请罪,模样乖巧。 夫子抽出戒尺,在他左掌上狠打两下后却又颓然垂手。 这是他最为得意的学生,聪慧伶俐,活泼讨喜,为人正直倔强。 且稚子尚存热血,年迈的老朽却只敢苟且求生。 夫子亲登陈府主家大门,将此事告知于陈宵衣的父亲。 陈肃远大惊。 陈宵衣的这首诗牵扯甚广,不仅是在嘲讽当朝大太监,人称九千岁的刘全,更是在讥讽满朝怯弱的文武官员。 更甚的是,他将自己父亲也一块骂了。 刘全几日前奉皇帝旨意出宫办差,乘八人抬的金銮大轿出午门。 沿途百姓避让,只一卖梨老翁耳聋目昏,退得慢些了。 刘全手下爪牙将其架起往后拖。 刘全在轿中听见动静,将人拦下。 他下轿,被众多太监侍卫簇拥着行至那老翁身前,躬身问,“ 梨甜否?” 老翁眯起眼,露出个笑,回他道:“ 甜! 官老爷,俺自个儿种的梨咧!可甜! 您尝尝 ” 他捧着竹篮筐子凑近。 刘全平日里从不乱用宫外的东西,那回却不知怎的,竟真捡了个梨来尝。 咔嗤一声脆响,他咬了两口又吐。 宽大的街道上竟无一人敢喘气。 “ 不甜。” 他阴沉沉地说着,嗓音尖刻,气势凌人。 老翁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已成了刀下亡魂。 血染午门前的盛安大街。 此事传遍京城,朝堂上却无言官参报于上,武官亦沉默不言。 刘全猖獗,几年来已害死不少朝中大臣,圣上偏信宦官,已无人敢惹他。 红袍白鹤,招摇于金銮大殿。着麒麟纹饰的重臣怯懦避让,辜负大好河山。 七岁学童诗作得粗糙,算不上如何工整押韵,只是其间的含义却深。 归家后,陈家祠堂内,陈宵衣跪在寒凉的地砖上,伸出掌心受罚。 他父亲拿着厚重的戒尺狠打,打了几下后问,“ 你可知错?” 陈宵衣垂眸回,“ 儿子不知,儿子何错之有?儿子不过是咏鹤。” 他还要倔强狡辩,诗中字字句句皆指向朝堂,如此明显能人不知。 此诗若传出去,叫刘全听见…… 陈肃远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 逆子! 死不悔改! ” 陈宵衣抿嘴忍耐,掌心渐渐红肿。 陈肃远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又是气又是担忧。 这个孩子生来便瘦弱,他与夫人悉心呵护,养了七八年才长成如今这模样。 都道这孩子聪慧,将来必有所成。 陈肃远又何尝不对他寄予厚望,宵衣居安,望他勤勉有为,望他平平安安。 只是实在太过倔强,气性甚大,不知天高地厚。 他也不愿折了赤子心意,不愿孩子过早便向残酷的现实低头。 只是……不得不折,他唯恐有朝一日,自己年老不力,要护不住他的爱子。 陈宵衣的母亲陈王氏得了消息急忙赶来,却停在祠堂外不再进来。 她掩面哭泣,心中焦急不已。 一面心疼孩子被罚,一面担忧他惹下的大祸。 虽心知此回必要做出姿态给那头瞧,可依旧不忍见儿子吃苦。 左右为难,靠在墙角咬着帕子痛哭。 陈宵衣似有所觉,他眼眶泛红,撇撇嘴低声道:“ 儿子知错。” “ 大声些! ” 叫紫禁城里住着的九千岁也能听见。 陈宵衣望着身前立着的牌位与袅袅申起的沉香,一门之隔外他母亲的低声哭泣若隐若闻。 “ 儿子知错! ” 他大声怒吼,声音尚稚嫩。 “ 在此思过一月,抄家训两百遍,听明白否?” “ 儿子明白。” 陈肃远扔下戒尺,拂袖离去。 门闭,屋外夫妻对视。 陈肃远似一瞬失了所有力气,他颓唐道:“ 夫人,为夫对不住你。” 这是妻子拼死生下的孩子,他们唯一的孩子。 陈宵衣的这首诗到底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 次日早朝,明帝玩笑一般随口提起,几人揪心,暗自可惜。 陈肃远慌忙跪地请罪,道:“ 小儿无知,实非有意,臣已罚他闭门思过,请圣上责罚臣管教不力,治子无方。” 明帝却道:“ 此子慧极。” 轻轻揭过。 众人心下大惊,刘全立在皇帝身后强撑仪态。 陈宵衣的神童之名传开,刘全因皇帝的四个字而有所收敛。 此事传至西南时已是三日之后。 彼时还未满十九岁的萧隀俨立在马背上。 夕阳西下,染红天边云彩。 他身旁的谋士叹,“ 高门世家中还能出一两个有气性的孩子,京城尚且有救。那位也不算是病入膏肓,昏庸之极。” 萧隀俨却道:“ 满京重臣默然旁观,竟沦落到要靠区区孩童点破。 哪里有救,已是病入骸骨,药石无医。 难不成还要等个十来年,等京中世家后代长大不成? ” 如今是神童,焉知将来又会长成何等模样。 不料十年后,陈宵衣十七年华,脆生生直挺挺一根墙角静默生长的青竹,却被自己一手折断。 他远望。“ 届时江山都恐被异族所占了罢。” 不若靠自己来挣。 皇帝自往事中惊醒,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世事奇妙,凡间人兜兜转转,缘分深的两人注定要遇上,注定要纠缠。 皇帝发怔,几瞬后起身疾步出西暖阁,穿过正厅与东暖阁,径直来到东偏殿耳房门前。 雕花木门上了锁,他一脚踹开。 哐当一声响,锁头落地,木门裂烂。 魏七缩在榻上,埋头靠着榻头团坐。 他对皇帝闹出来的动静毫无反应。 皇帝行至榻下的圆桌上坐下,并不去计较魏七的无礼,左右更忤逆的话都说出来了。 “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皇帝轻念,“ 你写的?” 魏七浑身一抖,“ 不是,陈宵衣写的。” 而他早已不配做陈家的孩子。 皇帝心头五味杂陈,似是觉得他可恨可怜又可惜。 然事已至此,不可重来。 神童能有很多,紫禁城里伴驾的魏七却只有一个。 “朕再问你最后一回。” 皇帝瞧着他明显消瘦的身躯,问:“ 是否执意要出宫?” “ 是,奴才要出宫。” 魏七始终都不曾抬头看皇帝一眼。 “ 好,很好。” 皇帝笑,他的手指颤动不停。 他想问魏七,你是否有些喜欢朕,然而却开不了口。 “ 若是朕不放呢?” 他偏头饮茶。 “ 您若是不放奴才出去,奴才也没别的法子,唯有苟活。” 苟活? 皇帝呼吸艰难。 原来在你看来,待在朕的身边竟是苟活。 “ 朕待你不好么?” 他仍是忍不住要问,只因实在是气恼不解。 “ 呵。” 魏七抬头盯着自己身上的白色亵衣。 “ 不过是养只猫一般地养着罢了。”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 养猫,养猫。 他堂堂一个皇帝,从来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养猫。 “ 朕若当你是只猫,便不会……” 皇帝说不下去了。 他本想说自己不会同猫相亲,不会日日都念着一只猫,不会替一只猫仔细盘算。 太难堪了,真说出来就太难堪了。 “ 朕会同畜生在榻上欢好?” 皇帝言语相激。 “ 欢好?” 魏七转过头来望着他。 “ 是您一人的欢好寻乐罢了。” 皇帝不可置信。 “ 呵,朕一人的欢好?”他沉声嗤笑,“几日前你还在朕的榻上叫,抱着朕搂得挺紧,扭得也欢。” 越是相近相亲的人,越知晓如何刺痛对方。 “是啊。”魏七面色煞白,唇反相讥道:“奴才是太监,太监不是男人,就是跟条狗,也能叫得欢。” 皇帝听不得他这样说。 “魏七!”他几步走近,满面怒意。 真该掐死他。 “你不要再妄想出宫了,你这辈子都是朕的人,都要待在宫里。” 魏七嘴唇哆嗦,“您留着罢,留奴才这副空壳,但我永远都不是你的人。” 皇帝心道,你说不是便不是罢,左右这辈子都别想出去。 魏七又将人给气走了。 前者本是想起往事,心中难得愧疚,放下恼恨前去求和的。 谁想魏七一心要出宫,丝毫不见屈服认错之意。 皇帝回西暖阁叫来王福贵。 “ 你去叫内务府打副脚铐来。” 他淡声吩咐,“照魏七的身量做。” 王福贵心下大惊,想着要回去禀报师傅,嘴里却应得恭敬。 “ 做得好看些。” 你说是养猫便养猫罢,不是朕的人,就做朕的猫。 拿脚铐子栓畜生一样栓上几日,就知晓朕从前是如何待你的了。 皇帝揉着额角,叹自己纵魏七纵过了头。 两日后脚链子呈上来,上头镶金嵌玉闪闪发光。脚环内侧包有柔软的羊皮,戴上去定不会太过难受。 皇帝心中满意,当日夜晚便拎着脚链子去见魏七。 他将东西往人榻上一扔。 “ 现下朕给你两条路走。一是戴着脚铐伴驾,二是不戴脚铐伴驾。你自个儿选。 魏七置之不理,眼皮子都不抬。 “选。”皇帝掐住他的手肘,心下却吃了一惊。 短短十来日,魏七便消瘦得很了。 细细的一截手臂攥在掌中,叫人心中酸闷。 皇帝说:“你好好想,若能想通。前事,前事朕皆可不去问罪。” 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胡话亦可一笔勾销。 魏七却有恃无恐,他勾唇笑:“奴才要出宫。” 他心知皇帝奈他不得,否则怎敢轻易翻脸。 “好!”皇帝气得笑出声来。 既然不识趣,那就栓着,真以为朕会心软不成?叫你如此戏耍。 “来人。” “奴才们在。” “替你们魏爷戴上。” 第三回 不欢而散。 转眼七月底,魏七被困于东偏殿已近二十日。 皇帝似已平息了怒气,可却有一月未召幸后宫佳人,安喜也仍被关在侍院。 这日皇帝又做噩梦。 梦见银质脚铐断裂,榻上人不知所踪。 他举目四望,遍寻无人。 “ 魏七……魏七……” 皇帝在睡梦中呢喃。 守夜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靠近。 “ 圣上……您可还好?” 前者惊醒,满头大汗,心悸不已。 身旁无人,皇帝掀开床幔。 满室冷清,下首罗汉床那头亦是空空荡荡,笑语的人不在。 他起身往东偏殿那头去。 魏七缩在榻上睁眼望着黑夜。 皇帝上榻,将人拥住。 “ 莫要再闹了。” 夜里的人都脆弱,天子的声音亦带委屈。 魏七挣扎,脚铐子叮当作响。 皇帝放开他,起身将东西解了。 其实一通折腾也不过就戴了三四日。 天子到底心疼,舍不得折磨人。 他制住魏七胡乱踢打的腿脚,手掌在脚腕处轻揉。 “ 真不喜欢朕?” 皇帝实在不解也不信。 分明有六年的相伴时光,近两年更是亲密无间,他都要心软,为何魏七能无动于衷。 魏七瞧见他眼里的委屈与脆弱,心中亦起波澜,只是最终却道,“ 从来都不曾喜欢。” 皇帝一瞬之间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有魏七的 '从不曾喜欢' 反反复复在脑中回响。 他眼中闪寒光,堵住魏七的嘴,恶狠狠地咬。 恨不能撕下这利嘴。 从不曾喜欢,一切皆只是一厢情愿。 魏七任他发泄,神游天外。 皇帝彻底认输。 “ 陈家不是朕要抄的,你双亲的去留亦不是朕能做主的。” “ 先帝残暴,朕那时不过弱冠,如何能抵抗。” “ 朕想替你父亲求情都不能,朕又做错了什么?” 皇帝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 魏七眼中神色几变,似有挣扎。 “ 那您放奴才出宫,还陈家名誉,尚阳堡的陈家人也一并放了。” “ 朕依你所言宽恕陈家众人,但你得留下。” 皇帝轻抚他眉眼。 魏七疲惫摇头,“ 仇人之子,魏七实在不能再伴君。” “ 那你母亲呢?” 前者愕然睁眼。 “ 您母亲还在尚阳堡。” 魏七浑身颤抖,原来他母亲真的安然无恙。 “ 朕觉着,你还是得再好好想想。” “ 朕已派人将你母亲接至宫中,不日便可到。” “ 届时是你留宫还是你母亲留宫。” “ 全看你做主。” 魏七泪流不止,终于撑不住哀求。 “ 圣上,奴才……奴才母亲年迈无辜……” 语带哽咽。 “ 嘘,” 皇帝摩挲他的唇瓣,贴住他轻吻,“ 陈王氏是你母亲,朕自然不会亏待。” 皇帝抱着魏七在东偏殿歇了一夜,后者未曾反抗。 魏七开始茶饭不思,只日日盼着他母亲入宫。 皇帝见他这样糟践自己,终于不耐烦了。 “ 你这样不懂事,白日里东西不吃,夜里觉也不歇,是不想你母亲入宫?” 魏七坐在膳桌旁抬眼看他,眼中的迷茫无措令人瞧了忍不住心软。 皇帝移开眼,只将自己跟前的一盅松茸乳鸽汤往魏七那头推。 魏七垂眼盯着那盅汤瞧了一会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吃。平日里最爱喝的汤这时候吃到嘴里也是食不知味。 两人如从前一般各吃各的同桌用膳,维持平静的假象。 魏七喝完汤搁下汤勺,问皇帝,“ 我母亲何时进宫?” 这语气不大客气,皇帝停了一瞬,虽心中不舒坦,却到底没同他计较。 “ 后日。” 魏七猛地抬眼盯住他,眼睛睁大,目露惊异,像是不敢相信。 要死不活这么些日子了,不是冷眼冷语放刀子就是置之不理甩脸子。 皇帝已许久不曾见他面上出现这样生动的神态了。 “ 等会子朕叫人将门上的锁卸了。” 鲜少这样讨好人,皇帝不甚自在,“屋里再多摆几样新东西。你也安分些,你母亲来了。” 魏七满心满眼都是要见母亲的期盼与欢喜,没有在意皇帝这句话中明显的讨好。 两日后的未时,陈王氏入紫禁城。 一路上宫女太监领路,笑成花儿似的讨好她。 陈王氏久不做主子,早已不习惯下头人的奉承了。 甚至如今的她,比这些宫里的奴才还要寒酸胆怯。 曾经是雍容典贵,气韵大方从容的正经诰命夫人,入宫参拜时宫里的奴才们皆要小心讨好。 如今却已成了瘦小干瘪的老妪,再如何名贵的衣物加身也只能称出她的寒酸与畏惧。 内书房中皇帝问王福贵,“ 陈王氏可入宫了 ” “ 回圣上的话,陈王氏还有半盏茶的时辰便可入宫。” “ 嗯,不必叫她来请安,直接去见魏七。” “ 是,奴才明白,奴才定会处理妥当。” 陈王氏腿脚不便,从乾清宫门外至养心殿东偏殿,只一盏茶的脚程她竟走了近大半个时辰。 她再如何久不进宫也仍记着宫里的规矩,是以一路走来从不曾开口询问过儿子的近况。 反倒是领着她的宫女主动开口,那宫女说魏爷近来同上头那位闹别扭,请夫人等会子见了魏爷好生劝劝他。 陈王氏心里猛一咯噔,吓得路都走不稳了。 同上头那位闹别扭? 这话里的深意她不敢去深思。 接她回京的侍卫只说魏七如今在宫里发达了,圣上跟前能说上几句话。 前些日子替陈家求了恩典,如今圣上派人接她入宫,开恩典叫她母子二人见上一面。 陈王氏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听见儿子的消息,还能同儿子相见。这段时日长途跋涉,时时想着魏七,没睡上一个安稳觉。 宫女的这番话如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淋头,冻得她浑身发颤。 “ 闹……闹别扭?” 她低声呢喃。 “ 夫人您离京久了,不知圣上如今有多宠爱魏爷,简直是当娘娘主子一般,怜惜得紧呢。” 宫女以为陈王氏听了这话会放心。 “ 魏爷一切都好,御膳房静心替他调理身子,几年来都安康得很。只近来同圣上怄气,闹得有些大……” 宫女的轻声缓语陈王氏渐渐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着: 魏爷……魏七,是她的孩子没错,是安安。 陈王氏消瘦的面容愈加惨淡,她已说不出话来。 东偏殿近在眼前,宫女提醒她,“ 夫人,魏爷如今就住在这里头,旁边挨着的东暖阁是圣上的居所。” 陈王氏一年前哭坏了眼睛,如今已不大能视物。 她摸索着眯起眼茫然四望,眼前俱是朱红与明黄。 外头的侍卫立在窗柩前向里头轻声报,“ 魏爷,陈夫人来了。” 里头的魏七一身深紫绸袍,蹭得自春凳上立起,几步疾驰至门前。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手指发颤,哆嗦着去抚那平滑的衣襟,总觉着有哪处没弄妥当。 是母亲,母亲就在门外。 魏七眼眶发红,脸上又哭又笑,神情奇怪,他碰地推开木门。 母子终于相见。 陈王氏只能瞧清模糊的深紫颜色,但她知晓这是她的宵衣。 魏七不能踏出房门,只能眼睁睁地瞧他的母亲蹒跚着走近。 他的手死死地扣住门框,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往前迈。 他若多再走一寸,必回有人来拦,魏七不愿叫母亲知晓自己如今的困境。 他喘息不止,像是溺水之人,口鼻皆堵,唇齿几番开合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流满面。 母亲老了,老到他不敢相认。 陈王氏焦急地扶着宫女的手往前疾行几步,险些要扑在魏七身上。 魏七伸手抱住她,两人都站不住了,瘫软着腿,直直往地上跪。 魏七终于憋出一句,“ 娘……娘亲。” 他如今已有二十三,因中间缺了的十五年时光,他仍是叫娘亲。 这两个字挤出来,母子二人都开始崩溃。 旁的声音再也发不出,只能哀哀悲泣。 抱头痛哭了一阵后,陈王氏眯起浑浊暗黄的眼,眼都不眨,细细地打量魏七。 一寸寸皆在诉说思念。 她干枯细瘦的手掌在魏七的眉眼上轻柔地抚摸,一如从前。 这确实是她的孩子。 “我……我儿,安安……安安! ” 魏七哭得喉咙沙哑,发出的声音刮人耳朵,“ 娘,娘亲……” 周遭的奴才们见他这样难过,怕他哭坏身子,只得在一旁小声劝慰。 “ 魏爷,魏爷。陈夫人跋涉劳累,不如先请进屋子里罢。” 前者找回几分神智,用衣袖覆面擦干眼泪,勉力搀起母亲。 二人挨在圆桌旁坐下。 底下人奉茶,陈王氏慌忙起身,诚惶诚恐地道谢接过,却只盯着那盏茶发怔。 “ 娘亲,娘亲您喝茶。” 魏七面上带泪,却笑得灿烂。 陈王氏木然点头,目光转到儿子身上,落在他华贵的衣料上头。 “ 那位……那位同你……” 她问不出口。 只是心中明白,儿子二十出头,身旁有人侍候,住处挨着养心殿正殿。 养心殿是什么地方?天子居所。 从前入宫命妇们要在几十丈外,自偏路绕道而行。 尚阳堡里待了十五年,突下恩典,还赐她入宫与儿子相见。 陈王氏浑身发颤,一颗心被封在冰室中,跳动艰难。 魏七亦是一瞬便惨白了面色,脸上笑容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他脑子发怔,大哭过后正是疼得厉害,嗡嗡的响声一直在耳边环绕。 魏七垂下眼,不敢再去面对母亲。 他低声道,“ 您……您您喝茶罢。” 心虚不已,毫无底气。 陈王氏脑子里最后的一丝理智也绷断了,抬手给了魏七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后是寂然无声,母子二人皆是发怔。 守在外头的奴才们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只觉魏爷有些可怜。 原是世家子,举家被抄,十五年后再与母亲相见,竟先讨了一巴掌。 魏七眼里又滚出热泪,起身踢开圆木凳,扑通跪下。 他抱住母亲的腿,嚎啕大哭。 “ 儿子……儿子不孝!” 陈王氏方才那一巴掌是气昏了头,此刻想来只余愧疚。 她背脊弯曲,身体佝偻,抱住魏七,一遍遍地抚儿子的脸,抚他的发,凑过去亲吻他的额头。 “ 是,是为娘对不住你,安安,我的安安。” 是陈家对不住这个孩子,是他们夫妻执意要送孩子入宫。 可她也深知,一旦入了宫成了奴才,不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都再也没了自由。 当初费尽心力,举家皆受了难,只托出这最年幼的孩子,所盼不就是他能平安。 陈王氏贴住儿子泪湿的脸,“ 是娘的错,我儿一直都很好。” 魏七埋在他母亲膝前闷声哭,终于又做回了陈宵衣。 母子二人未能聊许久,外头的奴才催,道天晚了,请陈夫人去安排好的住处用膳。 魏七强笑着送他母亲出去,说他自有安排,请母亲安心。 晚间皇帝来,甫一瞧见魏七脸上红肿的掌印便不悦皱眉。 母子许久不见,开了恩典令其团聚,竟还动了手。 “ 陈王……你母亲打的?” 他的手掌在那掌印上轻抚,像是很心疼。 魏七心里发笑。 他侧头躲开皇帝的手,抬头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后者的手臂悬在半空,手心里温热柔软的触感消失。 魏七的眼里都是讽刺与嘲笑,皇帝知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是想起从前自己是如何惩处他的,笑自己没资格去责怪生下他的母亲。 是皇帝下旨送他去的内廷监,可皇帝并不是很清楚魏七在那里头吃过什么苦。 他唯一能想起来的,觉得自己对魏七残忍的一幕是自己曾经踹过他一脚,力道很重,没有心软。 皇帝的手掌执意追寻,再次贴住了魏七的脸面抚摸。 他想,即使初始自己确实是施加了手段逼迫、驯服了魏七,可也只是头一年的前几月而已。 往后的五年间他对这个奴才的宠爱已足够弥补那几月的残忍了。难道魏七伴驾以来的锦衣玉食与荣华富贵不是他赐下的? 每日都小意养着,药膳也从未断过,养得这样修长俊美,这样娇纵跋扈,已远远不能当做一个奴才来看。 皇帝觉得他没什么可愧疚的了。甚至在他看来,若不是魏七父亲的事,魏七该是要感激他并且心甘情愿留在乾清宫里伴君的。 所以皇帝对魏七说:“ 你再这般不识好歹,就不要去见你母亲了。” 他的唇贴近,说出来的话轻缓却冷漠。 皇帝自觉他已足够低声下气,他当了许久的皇帝,还从未对谁妥协过,魏七总是要例外。 魏七听了这话止不住得地颤抖,恐惧中夹杂着愤怒。 他忍了许多天,为了见母亲不得不又重新做回皇帝喜欢的奴才。 或许皇帝没把他当奴才,同榻而眠同桌而食,亲密逾越。可被困在偏殿耳房中的魏七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魏主子。 他真的憋不住了,可是他又不得不继续忍耐,他直觉皇帝不会处置他母亲,但他不能也不敢冒险。 魏七的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手掌握得很紧,他再次避开皇帝的手,退后一步,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背脊仍是直的,只是肩却有些塌,脑袋低垂,姿态同从前一样恭敬。 魏七也觉得累,想妥协又不甘妥协。 他已经许久未曾跪过皇帝了,亲密到某种程度后,行礼请安都做得敷衍,后者默许纵容。 皇帝冷眼瞧他下跪,心里又是畅快又有些怜惜。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魏七纤细的脖颈与微凸的肩胛时,一瞬柔软。 他像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无可奈何还是愉悦得意,或许矛盾的两者皆有。 皇帝微俯身,突开始只手去解开魏七胸前的亵衣盘扣。 他任由魏七僵直地垂首克制,不愿去瞧这人此刻的神态。 他怕瞧见自己不想瞧的东西,无论是魏七的眼泪还是屈辱、怨恨的神态,都会扫了他的兴致。 而他已许久不曾与魏七相亲,几乎清心寡欲一月有余了。 后者表面柔顺的姿态使他意动,想讨来一夜情投意合的欢乐。 他将魏七剥开,抛了亵衣罩在后者脑袋上,抄了魏七的腰将人抱起扔在榻上。 自欺欺人就自欺欺人罢,皇帝想:左右今夜他都不会反抗,朕也懒得去讨好。 皇帝想着不去讨好可是他的举止却又截然相反。 百般手段都使出来了,即便看不到魏七的神态,可从他泛红颤抖的紧绷身躯与亵衣下传来的急促喘息,亦能知晓他的沉溺。 皇帝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魏七痉挛,皇帝附在前者耳边低声吐息,开始他残忍的报复,“ 安安,你现下这样真像是发情的畜生。” 皇帝近来一直在想魏七前些日子说的那番话。 那番与狗相欢的话,是以今夜本就存心报复。 魏七伤他心,他要讨回来,他要证明魏七说了谎话,魏七离不开他。 或者至少在榻上,他们是两厢情愿,鱼水和谐的。 “ 果真是没了根,怎么都能得趣?躺在仇人之子的身下也能浪荡。” 仇人之子这四字皇帝说得重些,他将魏七捅的刀子都收在心里,如今要将魏七说过的话都一一都还给他,再逐句推翻。 魏七恨得喘息不止,胸膛剧烈起伏。可一旦张开嘴,溢出来的声音却是他自己最不愿听到的那一种。 他勉力掀开脑袋上的白色丝绸布,抬起手臂打了皇帝一巴掌。 这一掌实在是轻飘飘没什么力气,可是到底是打在皇帝的脸上。 一时满室撩人的暧昧缠绵皆散,皇帝停下来瞧身下人。 潮湿绯红的明亮双眸里恨意涛涛。 皇帝胸腔里的一颗剧烈跳动的心收缩揪紧,他仍是瞧见了自己不想见到的东西。 这种恨叫他将被侵犯的帝王之尊都抛在脑后。 让他恨得想打回去,想以同样的恨去报复魏七,叫他知晓什么是痛,什么是伤心。 但他如今只能还给魏七前者,他知晓魏七不会因自己而伤心。 皇帝觉得这没什么意思,总是要动手,再心疼,其实或许魏七是恼羞成怒罢。 不若就让你以另一种方式屈服,一种你与朕都好过些的方式。 皇帝眼神淡漠,勾起唇笑,他掐着魏七的脸吻一吻他的唇,“ 你真是太犟了,这样要吃苦头的。” 皇帝这晚成了野兽,成了地狱来的恶鬼。 他不停歇地折腾了四回,足足三个时辰,天边都发白。 魏七每回都以为自己会这么死了,每回都被皇帝拍醒,他说:“ 没完,朕还没完。” 第四回 后魏七仍是不愿说出留宫二字。 皇帝这时也倦了,他将魏七折腾得不成样子,但也不曾心软。 他唤来宫人,自己又服下助兴的药丸。 魏七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害怕,他看皇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趁皇帝服药的空隙跌跌撞撞地往塌下爬,不顾仪态,忘了自己未着寸缕。 后者的眼神残忍冷漠,唇角舒展透出兴味,皇帝一点都不急。 天大亮,荒唐的□□却未止。 侍候的奴才们吓得不敢呼吸,不敢多瞧一眼。 魏七好容易才爬下榻,爬出三步远。 皇帝扔了茶盏叫众人退下。 魏七浑身都在抖,他真的怕了,只是强撑着不愿求饶。 皇帝坐在榻上静默地瞧他狼狈的举止,知晓今次能将人收服。 可若说他得意,其实也不是。毕竟吃了那种药来对付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 魏七如今的模样也太过可怜,皇帝一面觉得不忍,一面又忍不住更加残忍。 其实这已是他最后的手段,也是最下流最荒唐可笑的手段。 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除了威胁与下作,竟没什么能叫帝王留住一个奴才了。 今夜的放荡即是报复羞辱又是祈求讨好。 前者浮于表面,后者深埋内心。 皇帝的每一次轻柔或是激烈的亲吻与抚摸都是在对魏七诉说:朕喜欢你,朕喜欢你。 他的每一次狠煞的深入都是对魏七的控诉:为何辜负朕,为何要伤朕。 魏七爬得有些远了,黑色大理石板称出他白皙中染出艳红的身躯。 皇帝走近,埋下身对他耳语,“ 你还有机会。” 只要今日停止前说了那两个字,就饶了你。 魏七恨不能昏过去,或是将自己埋在石砖下。 不然,不然叫他变作一只能飞的昆虫也行,总之能叫皇帝不要找着他。 可惜是妄想,身后灼热的身躯压下来,魏七被烫得不住发颤。 又两个时辰后,他终于在罗汉床上对皇帝说:“ 留……留……嗯……留宫……” 轻如蚊鸣,皇帝却听着了。 他眼眶发红,竟滚出一颗热泪落在魏七的额头上。 后者再次昏了过去,这回皇帝未曾拍醒他。 皇帝揽着他,亦是精疲力尽,安心昏睡。 再醒来时要如何面对这恐怖的一室荒唐,砥足而眠的二人无心去想。 皇帝再度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季夏早晨的日光暖融融照在明黄的丝绸床幔上。 幔帘内的皇帝缓缓睁眼,他比平日晚起了两个时辰,怀里拥着的人仍旧在沉睡。 他垂眼看魏七,神情渐渐清明,目光一瞬柔和。 后者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侧,红肿的唇离他的脖颈很近,像是很想亲近。 皇帝的指尖缠绕魏七的发,想着如果能一直都如此,那他亦可少去许多烦忧。 他罕见地未曾唤人入内,在夏日的暖阳中,在一夜荒唐的乏力后,天子偶尔也会想要偷闲。 原来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样的典故也不是豪无缘由的。 皇帝凑在魏七的耳旁喃喃低语,晨醒时的嗓音带着沙哑,“ 陈宵衣。” 他唤魏七的原名,一字字缓缓自唇齿间流出似含有无限情意。 宵衣,宵衣……萧衣。 竟然念出缠绵心思,皇帝轻笑,觉得似冥冥中注定。魏七总得同他有牵扯,便连姓名都取得如他身上的一件衣裳般暧昧缠绵。 宵衣是他最为贴身的一件衣裳,与他永不分离。 魏七皱着眉昏睡,无知无觉。 若叫他知晓双亲替他取的名被皇帝拿来胡乱臆想,定又要气恼万分了。 王福贵领着人在外头焦急地等,两个时辰前里头仍没动静。他心知圣上定是乏力,因而早早地便去后头侍院里请示安喜。 后者只说要他拦一拦求见的大臣,左右两日前才上的朝。今日只寻个由头,说圣上要在内书房处理要事便可。 王福贵才上任不久,到底不如安喜那样的人精沉得住气。若不是一个时辰前他偷偷地入内瞧过,此刻早就要急得六神无主了。 好在皇帝总算愿起身了,他唤王福贵进来伺候,收拾妥当后躬身掀开床幔去瞧魏七。 后者埋在一片柔软的明黄中,睡颜安稳。 皇帝觉得许久未曾见到他这样乖巧的模样了,像是怎么也瞧不够。 “ 好生伺候,仔细些莫要扰着他,等人醒了呈些温和的粥来。” 皇帝低声吩咐。 几个奴才躬身行礼。 天子这半日来心情都甚好,他想起民间的说法,什么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皇帝深以为然,真是没有什么困局是在榻上解决不了的。 最后还不是应承下来要留宫,还不是要抱住朕不肯撒手,还不是要同以往一般窝在朕身旁安眠。 天子志得意满,未曾料到自己会等来魏七彻底的崩溃。 东偏殿耳房内,魏七悠悠转醒,刺痛传遍四肢百骸。 他一瞬面色苍白,昨夜种种不堪一一自脑内闪过。他撑住额角,忆起自己放荡的低喘和最后的那句留宫。 真是低贱呐。 他双目赤红,想要握拳发泄都乏力不已,身后的异样时时提醒着他又一次的屈服。 小千子掀开幔帘,瞧见魏七颓唐又绝望的神态,一时不敢言声。 几个奴才俱是沉默,只端了一应事物来伺候。 一声魏爷将魏七自屈辱的回想中喊醒。 后者抬眼,举目四望,满室皆华贵,刺得他心疼。 琳琅玉器、稀世木具、身前恭敬的众人、这一声低柔的魏爷,种种皆是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