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当头一棒
又三个月过去, 龙|阳图册翻完,里头的花样尝遍,两人亲密更甚从前。 如今只要魏七面上神色稍变,皇帝便能知晓他是要哭还是要叫,是舒坦还是难受。 他对魏七的掌控欲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皇帝常常会在魏七躺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抚着他的发想:从前骑在马背上大笑是欢喜。吃着喜欢的吃食眯着眼偷笑是欢喜。 下棋时多撑了一阵,神情松快是欢喜。如今榻上哭着叫朕亦是欢喜。 种种欢喜中只有最后一样是朕亲身赐的, 该离不得朕了罢。 若世事皆能被预料,皆能被天子掌控,那他说不定能早些同魏七心意相通。 只可惜到底有世事无常之说。 承盛八年夏, 魏七伴驾已有五年整。 五月初十夏至后,皇帝带魏七去圆明园避暑。 日子提前,特挑在后者生辰前两日,想着在紫禁城外替他贺生。 魏七如今已二十又二, 长成青年模样,人也比从前更稳重。 一举一板都似精心思量过, 实则他心中煎熬。 夜里龙榻上越是放纵沉迷,白日在众人跟前就越是沉默严肃,反倒有了几分位高受宠者的矜贵。 他总疑心自己在龙榻上的不堪呻|吟与放浪形态都被众人听见瞧见了,是以时时心虚难安, 很少再主动同他人寒暄搭话。 这样特殊的身份,从前平易近人,如今似有意疏远。 乾清宫的奴才们开始恍然,觉得魏七终于是成了主子, 知晓自个儿同别的御前太监有很大不同了。 一日复一日,渐渐被御前的小圈子排除在外。 安喜事多,又时时伴驾,小千子二人将自己当做是魏七的奴才,主仆有别,平日里也不敢同魏七肆意玩笑。 是以如今同魏七交谈最多的竟成了皇帝。 后者不单单要同他行亲密事,还要同他说亲密话。 今儿都用了哪些吃食,药膳可曾乖乖吃了,赏了两碟子酸橘,你不可贪嘴,仔细酸坏了牙。 这些话都好回,魏七有时回得简短有时说得多,全凭那夜皇帝的兴致。 兴致高魏七就没气力搭理他,兴致低两人还可坐着喝喝茶吃些宵夜。 除了好答的话外也有不好答的。 这样好不好,朕弄得好不好,可舒坦,你想不想自个儿玩玩。 魏七往往缄默,被逼至极限时才张嘴含糊地应上一句。 天子日益可亲,与一个奴才独处时似成了凡人。 两人之间界限模糊,像是寻常眷侣。可是又不同,因一个只会问,一个只能答,颠倒不得。 未时,圆明园杏花春馆偏厅内。 五彩花卉纹冰盆内盛着大块的冰山,银白色冷气自内缓缓散开。 皇帝杵着脑袋歪在屋子正中摆着的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朱漆几子的另一头,魏七盘腿正坐,手中捧着一本折子轻声缓念。 他手旁还另摞着一小叠,也不知何时才能念完。 皇帝曾在老祖宗跟前金口玉言保证过,定不叫魏七掺入前朝政事中。 如今他似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这番话。 魏七现下所读的折子皆是奏事与请安折。 虽不如皇帝平日里亲自批的那些重要,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仍旧于朝堂息息相关。 若他能踏出乾清宫,还不知要有多少王公大臣要闻风来巴结。 “ 福州来的请安折子。 奴才连季,跪请圣上圣躬万安。臣近闻……五月初一,福州将军兼署闽浙总督连季。” 魏七的声音平缓温和,皇帝听得很是惬意。 他微一点头,示意知晓了。 前者放下念完的折子,取来另一本。 “ 尚阳堡的奏事折子。 臣吴锡今有一事启:臣奉圣令,辖尚阳堡,已有四载,不敢懈怠……” “ 元昌元年十二月,前朝罪臣……前朝罪臣……” 魏七突一顿。 “怎的了?折子有错处?” 皇帝淡声问。 “ 回您的话,折子无错,是奴才自个儿嗓子渴。” 魏七咳嗽两声。 “ 既如此,念完这封便歇歇罢。” “ 嗻。 元昌元年十二月,前朝罪臣,正三品督察院右督御史陈肃远犯上,散诗作乱,先帝将其一门发送至尚阳堡。 此人于昨日晚间病故,时年六十又九。 四月二十七,尚阳堡督使吴锡。” “ 嗯。” 皇帝睁眼,将自己跟前的茶盏推过去,“ 歇歇罢。” 魏七垂眼,浓密的睫毛颤动,“嗻。” “ 今儿晚间想用哪些点心?” 今日是魏七二十二岁的生辰,是以皇帝难得询问一句他的意见。 可魏七哪里还能吃得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回您的话,一切皆由您做主。” 后者轻笑道:“ 怎的出了宫还是这样拘谨? 朕不是早已吩咐过了,宫外人少,你无须讲许多规矩。” 他探身,展臂在魏七面上轻抚,指间玉扳指微凉,魏七似有些闪躲。 “ 二十二了,有何想要的?” 魏七的手掌掩在宽大的袍子下摆里,拳头紧握,用尽了力气克制。 他抬眼望着皇帝笑,“ 奴才什么都不想要,奴才什么都不缺。” 皇帝歪靠着瞧他,一会子后突道,“ 过来。” 后者垂眸下榻,行至皇帝跟前。 皇帝坐起身,向他招手。 魏七半跪着靠近。 “ 这般懂事?” 他拽过魏七藏在袖口里的手掌握住。 “ 怎的这样湿?热?” 皇帝低声问。 魏七摇头,“ 方才饮了茶。” “ 湿漉漉的,将衣裳解了。” 一问一答,一句吩咐一个动作,魏七像是有些痴傻了。 他将深紫色的丝袍脱下,浑身便只余一件轻薄的白色亵衣。 皇帝悠闲打量,清清白白的人。 他既觉得凉爽又感到渴燥。 “ 还在气朕?” 只不过午膳前拦了他,不让多吃酸橙罢了。 皇帝掀开魏七的衣襟,探手缓缓抚摸,冰凉一片。 “ 鲜肤何一润……” 他将魏七拉入怀中,附在其耳旁沉声低语。 冰盘里的杨梅颗颗饱满,颜色深红更甚佳人唇上口脂。 皇帝取来一颗喂至魏七嘴中,他抚摸后者的唇瓣。 “ 酸否?” 魏七摇头,是苦的。 雕花朱漆窗柩外日光明媚,院子里的木兰树上鸟雀欢鸣。 魏七脸色微白,徒然闭目。 荒唐至天色昏黑。 事毕,皇帝令安喜传长寿面来。 两人对坐在几子旁埋头吃,一时静默无言。 可是魏七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皇帝突抬眼一瞧,微怔。 “ 哪处不好?” 一副伤心的模样。 “ 想……想家。” 魏七咽下嘴里的东西,挤出几个字来。 家?皇帝搁下象牙筷。 八岁入宫,双亲远走他乡,难道紫禁城不是家? “ 稚童才思家,你已不是稚童。” “ 是。” 两人安歇,不久后皇帝入睡。 黑暗中魏七睁眼,他的眼神亮得惊人,死死地盯住身旁人。 没了,父亲没了,我的父亲没了。 六十九之龄,死于寒凉偏僻的尚阳堡,尸首不得归京中陈家祖坟,或许随处捡了地方便埋了。 魏七喉间哽咽。 他心知六十九病故已远远不算早亡。 可父亲死前受的苦,未能颐养天年,儿孙环绕的凄凉又怎能不叫他心痛。 他的目光渐渐癫狂,透出狠煞的恨意,手掌揪紧被褥。 心底有个声音在蛊惑:杀了他,杀了他。 这头恶狼残酷无情,害得我家破人亡,由锦衣玉食的世家子成了人人鄙夷的太监。 皆是因为他,是他将我变成了放浪的怪物,是个玩偶,供他白日宣|淫肆意折辱。 父亲死了,他无动于衷,只有一声嗯,便将其抛在脑后。 举家身陷囹圄,只我这个不孝子贪图享乐,向仇人低头! 魏七双手摸索,想要寻个物什动手。 黑夜茫茫,滋生出无数的疯狂。 他双目不能视物,周遭亦无利器可供他行凶。 唯有脑下垫着的软枕。 魏七唇齿颤抖,双掌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他抓住明黄软枕,渐渐靠近熟睡的帝王。 皇帝的呼吸稳而缓,睡得很沉。 他是习武的人,本该很是警惕,只不过身旁躺着的人是伴他五载的魏七,皇帝毫无戒备。 魏七抖如糠筛,双臂举在半空,一颗心被左右拉扯,油锅里煎炸。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面是家恨人亡,一面是江山社稷。 杀了他,可报仇。杀了他,江山乱。 魏七迟疑不定,眼神中透露着挣扎。 半晌,举着的手臂渐渐垂落。 皇帝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拦过他低声喃喃道:“ 生辰快乐。” 复陷入沉睡。 “唔…… ” 魏七被他搂在怀里,痛苦闭目,咬住手腕,呜咽出声。 他想:我还有母亲,还有母亲。 这日后,魏七的性情有了大变,同皇帝相处之时也渐渐放肆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