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剑仙完
内丹碎裂…… 白景自然是记得的。 是北殷凉玉以招魂香控制住了江衍的身体, 令他主动出了洞府,出了阵法,去到北殷凉玉的面前, 再被北殷凉玉动手毁了内丹。 这件事, 还有什么细节,是自己不清楚的吗? 白景正想着, 就听江衍平静地说:“你知道招魂香,是用来招谁的魂吗?” 白景犹疑一瞬, 道:“不是她拿来招你的魂吗?” 江衍道:“不是。” 白景道:“那是谁的魂?” 江衍道:“鬼蛊的魂。” 鬼蛊? 陡然间想到了什么, 白景的脸色, 一下子变得难看至极。 而对面的江衍却好像没发现他的异常一样,还在继续说道:“北殷凉玉给我种了鬼蛊,以招魂香来控制鬼蛊, 再让鬼蛊,弄碎了我的内丹。” 只是那个时候,只要不动用招魂香,不动用引魂笛, 鬼蛊便是沉睡着的,毫无生命迹象。 如此,这才不管是白景, 还是七尾狐狸,他们谁都没能发现江衍的身体里,实际上还存在着这么一个隐患。 便是这么个隐患,在白景当着北殷凉玉的面, 屠了归元宗满门时,终于彻底爆发。 爆发的后果,即眼下的江衍对白景说:“我快死了。我活不了多久了。” 白景听着,没说话。 脑中却是“轰”的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什么叫,快死了,活不了多久了? 白景觉得自己仿佛产生了幻听。 面前的人却还在兀自说道:“鬼蛊一旦醒来,百日内必死。白景,我只有百日可活了。” 上界一日,中界一年,下界十年。 可即便如此,百日就是百日。 放在上界是百日,放在中界是百日,放在下界,也还是百日。 三界里,不管去往何地,江衍都只剩百日时间可活。 白景愣忡良久,方才声音发抖地问道:“鬼蛊……死不了吗?” “死不了。”江衍答道,“北殷凉玉把鬼蛊种在我的魂魄上,早已与我融为一体。” 鬼蛊死,他也死。 而他若提前死了,鬼蛊自也随他死亡。 所以不要说什么把鬼蛊从他魂魄上分离出去的傻话—— 灵识可分离,元婴可分离,元神可分离,独独魂魄不可分离。 魂魄一旦被分离,那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魂飞魄散。 而即使这世上有能将魂魄聚齐的秘法,却也是对鬼蛊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因为在秘法将魂魄聚齐之前,鬼蛊早已在魂魄分离的时刻,便将被融合的魂魄吞噬完毕。 江衍所清楚的这些,白景自然也是清楚的。 清楚到,他脑海中瞬间冒出了许多个能将鬼蛊杀死的方法,却又被挨个否决。 否决到最后,白景茫然地发现,他对鬼蛊,竟然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所掌握的力量,剑仙也好,魔尊也罢,看似强大到能倾覆三界,可到头来,对上鬼蛊,如此强大的力量,竟也是毫无用处。 他简直是个废物! 末了,他也只能伸手去牵江衍的手,强行让自己不要过于失态,可声音还是不自知地发着抖。 “我们去找洛紫,我去求她……”他喃喃地道,“她那么厉害,她一定有办法的。” 说完便牵着江衍去往和脚下的登仙台之间有着极遥远的距离,一看便知是刚建不久的天宫。 不消说,那座天宫,是为洛紫的住处。 同时也是每一个刚刚飞升的人,需要前去登名入册的地方。 还没到天宫,远远便望见宫门外有几个小仙童在守着。 那些小仙童并非真正的人族,也并非化成人形的妖族,而是由灵符幻化而成。 此刻的上界,除刚刚上来的白景和江衍外,也就只有洛紫和她的神剑二人,委实是空旷又寂寥。 见刚飞升上来的魔尊来了,小仙童们齐声道:“拜见魔尊。” 然后打开宫门,请他进去。 白景牵着江衍进去了。 一进去,迎面就见星光璀璨,无数颗星辰在天宫中汇聚成广袤无边的寰宇,极其的瑰丽。 二十八星宿,三十三重天,无数繁杂却又细致的星图凭空悬浮着,交织成整个盛大的星空,望之神秘至极,也震撼至极。 更让人感到震撼的,是在那三十三重天之下,不久前才在水镜里见过的洛紫,此刻正立在那里,手中握着支笔,一边看着面前的星图,一边往卷轴上写着什么。 察觉到白景的到来,她也没抬头,只道:“慕云深。” “哎——来了来了。” 一道带着点剑吟之声的男声响起,只见一把无鞘之剑从星空寰宇后绕了出来。 绕出来后,光芒一闪,那剑已化成人形,容貌昳丽,靡颜腻理,是个长得极好看的人。 白景心里门儿清。 这应当就是洛紫的那把神剑了—— 过了一万年之久,也还是让世人津津乐道的三界第一神剑,不遇。 化作人形的神剑手中拿着一卷玉简和一个玉板,来到白景面前后,当先把黑色的玉板递过去,说以后这就他是魔尊的身份象征,让白景收了,随后才将玉简摊开,让他往上登名入册。 等白景在玉简上留了灵识和元神的气息,名字和飞升时间也都写好,慕云深收起玉简,又取出个卷轴。 打开卷轴,里头赫然是整个上界的地图。 上界太大,堪称无边无际,也不知慕云深是花了多久的时间,方绘制出这么一幅地图。 慕云深道:“看看你喜欢哪个地方。” 白景看了眼,没选,让江衍选。 江衍十分心机地选了个离洛紫的天宫相当近的一处地方,来作为白景的地盘。 见江衍选了离天宫最近的地方,慕云深不由夸道:“不错,小狐狸,你很有眼光啊,这儿是上界里仙泽最浓的地方了,你住得久了,对你很有好处的。” 他说着,拿笔往卷轴上画了个圈,表示这个地方已经被选了,以后再有人飞升上来,便只能选别的地方。 收起卷轴,慕云深诚恳地道:“上界消隐万年方才现世,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我和洛紫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你们的魔宫需要你们自己建,你们所有的东西都需要你们自己准备,我们顶多给你看一看图纸,再多的忙我们是不会帮的……” 白景听着,点点头,表示明白。 慕云深再说了两句,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才道:“我们这儿在忙,就先不留你了。” 岂料白景道:“我有一事,想请上仙帮忙。” 这说的上仙,便是指洛紫了。 于是三十三重天里的人抬起头来,道:“什么事?” 白景道:“听说,只要能受您一剑,便能请您解答一个问题,是吗?” ——这个听说,是从宁不缺那儿听来的。 宁不缺说,他这个徒弟最爱与剑术好的人比剑。 只是能与她比剑的人不多,她便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好让人与她比剑。 除此之外,白景还听说,洛紫出剑,向来只出一剑。 几乎没有人,在她一剑之后,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 原先白景还想,等亲眼见到她,定要与她以剑会友,才好让他这几百年来的坚持有一个终点。 但现在,他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才能救繁繁,能否在她的剑下多支撑一时半会儿,能否与她探讨剑道,他已经完全没那个想法了。 对面洛紫道:“是。现在吗?” 白景回神,说:“现在。” 于是笔和卷轴被松开,稳稳地悬在星图前,令得这星空看起来愈发玄妙。 玄妙的星空里,洛紫抬手,五指一握,刚刚还在和白景说话的慕云深,在这时化作一把银白的长剑,落入她手中。 神剑不遇,银白如霜,望之令人心折。 洛紫仗神剑,直指白景。 “小狐狸先出去。”她声音多了点温和之意,显然她真实的性情,并不如看起来的这般冷,“我怕伤着你。” 并没成仙,只是沾了白景的光才来到上界的江衍乖乖听亲女儿的话出去了。 他虽出去,却没忘记叫系统给他直播。 便见只余两人对立着的天宫里,洛紫当先仗剑后,白景也将闭月出鞘。 当是时,一把不遇银白如霜,一把闭月皎白似玉,两人没有进行无谓的对峙,几乎是同时出剑。 一剑龙吟凤鸣,一剑遮云闭月! 一剑紫气东来,一剑夜色西去! 无边星空被炽白剑光掩去了灼灼光辉,一幅幅星图更是被剑气绞得七零八落。 星辰一颗颗地碎裂开来,天宫中霎时星尘弥漫,然那星尘却又被剑气绞得更碎,一团一团地在空中随剑气旋转,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辉,宛如真正的星空般,看起来奇异极了。 而在这奇异间,“叮”的一声,两把剑正正对上,肉眼可见的火星闪了一闪,随即湮灭。 两人同时收剑。 观两人神态,如出一辙的平静,竟不知谁的剑术更胜一筹。 洛紫松手,任由不遇化成人形。 她一挥手,被打乱的星空恢复原样。转而拿起笔和卷轴,继续写写画画,道:“你想问什么?” 白景道:“我想问,白繁体内的鬼蛊,您有办法解决吗?” 洛紫闻言,沉默了。 她沉默了许久。 便在白景以为,她是在想解决的办法,便听她缓缓道:“没有。” 白景不信,再问了一遍:“真的没有办法吗?” 洛紫道:“没有。”这回她语气很是笃定,彻底封死他所有希望,“你太高看我了。” 白景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最后也只朝洛紫一拱手,便要出了天宫。 就在他即将踏出天宫之时,身后又有话传来。 “他虽活不下去,但如果你有那个耐心的话,你可以等他的转世。” 白景脚步顿住了。 转世…… 转世? 这话是何意? 难道繁繁他,竟是没有转世的吗? 而身后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你为他赎罪,赎他还能有来世,赎他和你还能再续前缘。”声音依旧冷淡,却又好似多了点叹息,“你若想的话,等百日后,再来找我。” 白景在原地站了片刻,举步离开。 步伐比之来时,要多了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和颓败。 看他出来,等了有一会儿的江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转过头来对他笑道:“我们去建魔宫?”脸色分明还是苍白的,笑容却很明艳,比起天宫里的那两位,姿容竟也差不了多少,“等建好了,我们回桃花居去好不好?上界这里太静了,我不习惯。” 白景自是说好。 他牵着江衍走了。 目送两人离去,慕云深犹豫再三,也还是没能忍住,疑惑地对洛紫道:“鬼蛊而已,你为什么不帮他?” 以洛紫的能力,莫说是鬼蛊,便是超凡入圣的蛊,她也能将其除掉。 天道主天道主,这个称呼可不是嘴上说着好听的。 作为天道主,洛紫执掌天道,可以说三界里她想救谁便救谁,她想杀谁便杀谁。 一头媚狐、一只鬼蛊而已,当不得对天道的运转有何阻挠。她就是真的出手,将那头小狐狸揽入自己的庇护下,也无人胆敢置喙。 岂料洛紫停了笔,摇头道:“帮不了。他成仙时造了杀孽,那头小狐狸是在替他还债。这样的事,我如何能插手?” 慕云深闻言奇道:“你成仙的时候,不也杀了人?” 还一杀就是两个上仙转世,比白景杀的那些归元宗人强多了。 洛紫道:“我是在雷劫之前杀的。” 慕云深恍然。 白景是在雷劫开始之后,方才前往东海杀人。 真正害过白繁的,纵观归元宗上下,也不过胡桐和北殷凉玉这两人。 可白景却让整个归元宗毁于一旦,归元宗里成百上千的弟子与长老,都命丧在他一剑闭月之下。 只是…… 想了又想,慕云深还是疑惑道:“还债的话,我记得白景杀完人后,不是没让蓬莱毁在冥河和魔气之下?这样算的话,他拯救了蓬莱,也拯救了蓬莱上那么多人,将功赎罪,这债也该还完了。” 然洛紫还是摇头:“你忘了,他是魔。” 放在仙身上,这份将功赎罪是足够了。 但放在魔的身上,罪孽加倍,这份将功赎罪,是根本不够的。 慕云深小声道:“还不是你劝他成的魔。” 他声音虽小,但洛紫还是听见了。 她也没气,只静静道:“是他自己要成魔。” 她说:“我给他算的那一卦,卦象上显示,即便他真的走完仙路成了仙,但在他进入上界之前,他也还是会入魔。” 也就是说,天意注定白景要入魔。 天意注定,白景在入魔后,便要面对白繁活不过百日的事实。 慕云深一想,是了。 若白景压根没想过要入魔,上天也没注定要他入魔,那甭管洛紫费尽口舌,白景也绝不会听进半句。 想通这些,慕云深道:“那你还和他说,他可以等小狐狸的转世?” 洛紫答道:“那小狐狸还的,是他造了杀孽的债,是把自己以后所有的轮回全都还过去,让那些人得以正常轮回。白景若想和小狐狸再续前缘,他自己也得赎罪,给小狐狸赎一个转世。” 慕云深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 “他若不赎罪,小狐狸替他背了他的罪孽,轮回全还了回去,往后再没轮回,哪里还能转世?”天道主神情渐渐变得冷淡,说话语气也渐渐淡了,“只有他以魔尊之身赎罪,百年千年,总能赎完剩下的罪,赎来小狐狸的转世。” 魔尊赎罪多么难得? 佛家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要一个魔放下他手里的屠刀,太难太难。 却也正是因为这个难,才能让那赎罪变得不那么艰难,才能让那头替魔背债的小狐狸,有着能够转世的机会。 所以只要白景肯,便能等到白繁的转世,便能重新与白繁厮守。 往后天上人间,再无任何劫难。 …… 魔宫很快便建好了。 因为江衍的私心,白景的这座魔宫建造得和洛紫的天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乍一看,好像双生似的,只颜色不同,一个以白为主,一个以黑为主,很容易区分。 江衍对此很是满意。 而他都满意了,白景自然也是满意的。 反正是个无用的地方—— 白景想,他们马上就要回中界,继续去桃花居里住着了,这魔宫就空在这儿,当个摆设。 未料江衍说:“我们把上界逛一逛。” 他们便开始去往上界各处。 上界虽说是仙魔居住之地,又大到无边,但实则处处地域与中界相比,也无甚不同,只更加奇妙了些,让未曾见过的人心生向往。 把一些在中界所看不到的景色看完了,心满意足的江衍终于由着白景带他回中界。 走之前,还不忘去趟天宫,跟洛紫和慕云深辞别。 背地里让系统多截点女儿和女婿的高清无.码照,江衍头一次丢掉羞耻心,以娇小可爱的兽形厚着脸皮撒了会儿娇,成功得到女儿揉毛一回,连带着还得了女婿准备的礼物,这才更加心满意足地走了。 先前说上界一日,中界一年。 江衍和白景在上界呆了大半天,回到中界的时候,正是金秋时节。 桃花谷里的桃花早谢了,有的结了果子,有的没结。 结了果子的桃树下,七尾狐狸正悠悠闲闲地甩着尾巴,“咔嚓咔嚓”地啃果子。 它啃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白景和江衍回来了。 还是江衍够了个大桃子,往那边一砸。 桃子虽没砸到身上,但七尾狐狸还是被惊得“哎哟”一声,猛地转头一看,这才看到他们两个。 “你们怎么回来了?”七尾狐狸既惊又喜,“听说上界的桃花比这儿开得还要好,我还以为你们以后就不回来了。” 江衍说:“开得再好,也没你啊。” 七尾狐狸一听,顿时笑眯了眼:“还是小媚狐说话最讨我喜欢。” 待得化成人形,还沾着桃汁儿的手和嘴也擦干净,七尾狐狸人模人样地坐下来,旋即肃正了面色,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去上界还没一天,怎么突然就下来了?” 白景没说话。 但那神情,一下子就变得难看了。 难看得七尾狐狸多瞅了他好几眼,暗自猜测可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然后就听江衍说道:“我快死了。” 七尾狐狸:“啊?” 江衍道:“北殷凉玉先前给我种下了鬼蛊,现在鬼蛊醒来,我只有百日可活了。” 七尾狐狸:“!!!” 七尾狐狸惊呆了。 他活得久,自然是听说过鬼蛊的。 传说鬼蛊这个东西,沉睡时还好,一旦醒来,那任你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也绝活不过百日。 鬼蛊醒来,附体之人必死。 七尾狐狸不由也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见他和白景两人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江衍无言:“……我还没死呢,用不着给我哭丧。” 七尾狐狸刚想说话,旁边白景已然沉着脸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江衍耸了耸肩,果然没再吭声了。 七尾狐狸则问向白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白景摇了摇头:“我求了洛紫,她也说没办法。” 七尾狐狸道:“怎么可能?她现在是天道主,她想救谁,不就一句话的功夫?” 白景道:“我问了她两遍,她都说不行。” 七尾狐狸道:“所以你就带着小媚狐回来了?” 白景道:“嗯。” 七尾狐狸皱着眉想了想,道:“这样,我去找妖王问问——他们活得比我久,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洛紫不知道的事情。” 这话一说,白景的脸色终于变得稍微好看了点。 他颔首道:“那就拜托你了。” 七尾狐狸叹息道:“这时候还跟我客气什么。” 旋即转头便走,竟是立即去找十八妖王了。 白景坐在原地没动,等人回来。 等了不多久,人果然回来了。 抬眼就见七尾狐狸的神色比去时更加愁眉不展,显然在十八妖王那里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问了一圈,谁都没法子。”七尾狐狸摇头道,“都说……只能等死了。” 这还不是原话。 原话是,原本第一妖王孔雀是对鬼蛊有些了解的,如何去除,料想也是有些法门。 但不巧的是,孔雀前些年刚去,魂魄早消散于天地间,即便用秘法唤醒残存的一点魂魄,那花费的时间比百日要长,等唤醒了,百日早过去了,鬼蛊和附体之人也早死了。 所以不用再想着去找别的人询问办法了—— 被种下鬼蛊的人,从古至今,还当真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与其天南地北地到处跑浪费时间,还不如多陪陪人,让人最后一点时间过得舒心点,再安安心心地等死,好过成日成夜地为了鬼蛊而疲累。 白景抿了抿唇,没说话。 江衍也没接话,只对白景说:“我困了。” 白景立即站起身来,冲七尾狐狸点了点头,陪他去睡觉。 眼看白景同往常一般,呵护备至地搂着人去睡觉,七尾狐狸在原地坐了半晌,终究一摇头,离开了。 还剩百日。 他想,这最后百日,总要留给那两个人,他不可再占据一时半会儿的时间了。 …… 时隔近三百年,白景再次见到了江衍的家人。 当初的小狐狸早变成了大狐狸,家长也变成了老家长。 若非狐狸们共同搀扶着,家长是没有力气从东海来到北域的。 看着已经老得牙齿都掉了不少,一头长发不再是如雪般的白,而是呈花白之色的家长,白景想起他刚恢复记忆那会儿,去江衍老家找人时,发现老家已经人去树空,甚至连树都没了。 彼时他以为,是胡桐几人把灵狐们全给害死了。 不承想,竟是早在江衍下定决心跟在他身边时,灵狐们便搬去了别的地方,没再在归元宗的后山继续住着。 直到胡桐抓走了江衍,北殷凉玉为了折磨他,找到那棵有着庞大树洞的古木,想拿他的同族威胁他时,发现古木里连根狐狸毛都没了,一怒之下便毁了古木,这才有白景看到的那般景象。 眼下,狐狸们正以兽形陪江衍玩,家长则以人形坐在那里,慢慢地同白景说道:“繁繁跟你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白景摇头,说:“不会,繁繁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家长说:“我知道,繁繁快要走了。我今日来,是想和你说些话。” 白景道:“您请说。” 家长便道:“我当年请人给繁繁算了一卦,卦上说,繁繁此生有一大劫,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有望能化解劫难。” 白景道:“所以当初繁繁跟我走,您没拦着?” 家长道:“是。我们虽存着私心,但繁繁,是真心喜欢你的。” 白景哑然,又觉得悸动。 他当然知道繁繁是真心喜欢他的。 若不喜欢,何必三番两次地救他,又何必同他在一起? 家长这时又说:“虽然繁繁要走了,但他还能转世。你是魔,不是仙,我没法求你给繁繁许一个愿望,我只想求你,这最后的时间,让繁繁过得开心点,行吗?繁繁他,还是个小狐狸呀。” 繁繁至今不过两百多岁。 这样的年龄在他们狐族里,还没有真正的长大,还是个小狐狸。 可就是这样的小狐狸,过不多久,便要走了。 家长叹口气,说:“最后的时间,繁繁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他想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行吗?” 白景垂下头,没应声,沉默地点了点头。 隐约看到他容色凄楚,整个人再没了以前的精神气儿,家长原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你好好陪繁繁。” 白景这才哑声道:“您放心,我会的。” 说到这里,两人便没再说了,只一同转头,看向在厚厚的落叶中,嬉戏玩闹着的狐狸们。 果真还是小狐狸。 别的和它同一窝,或者同一年出生的,早都长成了大狐狸。大狐狸们尾巴一卷,给人当围脖的时候还能多出一截来,唯独它自己还是那么小小的一点,连着尾巴也只有巴掌大,被一群大狐狸围着,小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大狐狸一个接一个地给小狐狸舔毛抓痒,带它在落叶里和桃林间跑来跑去捉迷藏,还不知道从哪儿发现了一群尚未冬眠的灵蝶,带它各种扑蝴蝶,玩得很是开心。 玩到最后,家长也化作兽形,雪白的小狐狸转眼望见了,立即跑过来,小小的粉嫩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家长略显浑浊的眼睛。 “繁繁,好好玩啊。”家长似乎笑了,“要玩得开心啊。” “唧唧呜呜。” 家长笑道:“去玩,我看着你。” “唧唧呜。” 小狐狸又叫了声,再舔了舔家长的眼睛,方转身去和伙伴们继续玩了。 玩到中午,玩到天黑,还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天黑后,狐狸们走了,白景把玩得快要疯掉的小狐狸抱起来,放热水里洗澡。 洗干净了,毛也梳透了,白景问:“繁繁有想去的地方吗?” 小狐狸摇了摇头。 没有呢。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白景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说:“那繁繁陪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可以吗?” 小狐狸点了点头。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 最后的几十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东海的水下之城,西天的第一寺院,南山的佛魔之巅,北域的妖王深渊。 中界里有名无名的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也留下了他们的许多故事。 于是中界里开始有了这么一个传言: 传说狐族里五百年方出一头的媚狐,现下的这一头,竟成了一位魔尊的心头好。 传说那头媚狐当真生得美,也生得媚,是个难得专情的,同魔尊十分相爱。 传说只可惜美人薄命,那头媚狐好似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的媚狐在百日最后一天的时候,回到了桃花居。 正是冬天,桃花谷里的桃花却在开着,桃香浅浅,景色极美。 看桃花在风中飘落,打着旋儿地随着雪花落地,江衍窝在白景怀中,看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的开口道:“我要走了。” 白景手指几不可见地一颤。 但声音听起来还是平静的:“……嗯。” 江衍轻声说:“我走后,下辈子早点找到我,好不好?” 白景平静地说:“……好。” 然后江衍就闭上眼,侧脸贴着他胸口,漆黑的睫羽,绯红的嘴唇,姿态看起来乖巧得很,也惹人怜爱得很。 可随着体温逐渐变低,他呼吸停止,也彻底没了气息,白景闭了闭眼,强忍着没掉泪。 还有来世的。 白景悲戚地想,还能有来世的。 他刚刚答应了他,下辈子,要早点找到他的。 于是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张绯红如初的唇。 冰凉却柔软。 他吻过后,对怀里的人附耳道:“来世我们还会再见的,是不是?” 我会去赎罪,我会给你赎出一个来世。 只要能有来世…… 白景抱着人出去了。 七尾狐狸和家长他们正在外头守着。 见白繁已经去了,七尾狐狸眼眶一红,也险些掉泪。 家长他们也忍着没哭,只纷纷红着眼眶,以狐族最为崇高的礼节,送繁繁走。 此时还在下雪,飞雪漫漫,天地间一片苍白。 在这苍白里,白景抱着白繁,从狐狸们列出来的路上,一步步地走过。 雪太大了。 大得堆积在他身上,将将让他脊背都要压弯。 也大得迷了他的双眼,忽而脸上一湿,他还是流泪了。 赤红色泽。 铁锈味道。 是血泪。 他没空去擦。 他只抱着人,在雪上一步步地走。 走过生,走过死,走过往去二百余年,走过往去所有悲欢与离合。 走到最后,他将怀里的人放进晶莹剔透的冰棺里,将仪容打理好,仿佛人没死,只是睡着了一般,看得他再吻了下那冰凉的嘴唇,方直起身来,慢慢合上棺盖。 棺盖合上,睡在里面的人与他隔着一道冰,模糊了五官,也模糊了表情。 白景扶着棺盖,看了许久。 看得雪越来越大,冰棺都要被白雪覆盖,他才恍惚地想,我该走了。 再不走,他等我等太久,等得急了可怎么办? 我要赶快去找他的。 于是松开手,任冰棺沉入水底。 水波荡漾,雪花飞舞,那冰棺再看不见了。 白景终于转身离开。 …… 下界鬼域,冥河之畔。 赤红的彼岸花开得漫无边际,远远望去,好似要开出下界,开到与中界相连着的地方。 这里原先是没有人的。 却不知何时,在某一日,突地多出个人来。 白的衣,黑的发,手里拿着把剑,如同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 路过冥河的鬼魂们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只道是哪个失了一魄的离魂,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方傻傻地坐在那里。 直到不久后的一日,那人终于出手,将一个在鬼域中不停游荡着的鬼魂送去投胎,其余鬼魂这才晓得,原来人家是来干活的,只是干的活儿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这才理都不理他们。 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是来赎罪的。 并不知道这人守在这里,一守便是整整五百年。 …… 白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赎罪。 赎的都是死在他剑下的归元宗人的命。 一层拔舌,二层剪刀,三层铁树,四层孽镜。 十八层地狱,十八道酷刑,他将投入其中的人悉数救出,送他们投胎,送他们白繁还来的新一世的造化。 其实归元宗的这些人,已有很多是不认得他的。 偶有认出他的,一面畏惧他,一面却又忍不住嘲讽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白景不说话,只将人送去轮回,然后转身去寻下一个人。 就这样,一日日地过去了,最后一个归元宗的人,也终于被他送去投胎。 一如来时毫无声息,他走时也是毫无声息,只又有路过冥河之畔的鬼魂,陡的望见那里已经没人了,才知他走了。 他出了鬼域,回到上界。 鬼域里过去五百年,上界却才过去一个多月。 见他来了,依旧在埋头写着什么的洛紫停笔,抬头道:“结束了吗?” 白景说:“结束了。” 洛紫掐指算了算,须臾道:“去接他。他马上就要出生了。” 白景转身便走。 走去中界,来到灵狐一族在东海里的新巢穴。 巢穴里,有灵狐正在生产。 第一只狐狸…… 不是。 第二只狐狸…… 也不是。 第三只狐狸…… 也不是。 第四只狐狸…… 还不是。 直到第五只。 看到那只雪白的小狐狸的降生,白景僵立片刻,方颤抖着双手,弯腰把它抱起。 才抱起来,就听小狐狸奶声奶气地说:“我叫繁繁。你叫什么呀?” 白衣的魔尊轻轻笑了。 他笑得温柔极了,周遭被风吹落的桃花都不及他这一笑柔和。 “我叫白景。” 我等了你很久。 如今终于等到你了。 …… 后世有传说: 狐族有媚狐,天生浪荡,每每出世,便可搅动天下大乱。 昔有媚狐,隐居北域桃花谷,世人不得见其颜,亦不知其何时何日死。 再过五百年,又有媚狐,再隐北域桃花谷,世人依旧不得见其颜,只闻姿容非凡,乃天下一等一的美人。 却是未曾再听说,何时何日死了。 …… 我苦等五百年。 只为与你厮守。 《剑仙》原文片段: 他曾为一人成仙,也曾为一人成魔。 仙也好,魔也罢,穷尽此生,终只为那一人。 五百年黄泉路,五百年赎罪路,荆棘坎坷,但只要是为了那人,他亦走得心甘情愿。 宠爱如鸩,毒入心扉,终生…… 不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