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温风至
杜星星坐在小马扎上吮着鸭舌,直勾勾地盯着胡唯。 小胡爷正在低头洗脚, 看得出来心情挺好, 还哼着歌, 拿起毛巾把脚丫子从盆里捞出来擦干, 晾一晾, 擦另一只。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一抬头,发现杜星星看自己, 歌儿也不哼了:“看什么呢?” 杜星星咽了咽口水, 把鸭舌几下啃干净,一拉小马扎,挨近了胡唯。 “排长?” “嗯?” 快熄灯了, 大家都穿着绿半袖, 藏蓝色的大裤衩在楼里穿梭,小胡爷趿拉着一双拖鞋,端盆要去对面水房倒水。 杜星星看着他后脑勺,有点底气不足:“我,我刚才看见你了。” 水房哗啦啦打暖瓶的声音大, 胡唯没听清,扯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杜星星双手攥拳,搁在膝盖上,中气十足地喊:“我说我刚才看见你了!!!” 拎着空盆, 小胡爷揉了揉耳朵:“看见就看见呗, 嚷什么啊。” 把洗漱用具搁到床底下, 小胡爷咣当一声躺倒, 往被子里缩了缩:“咱俩天天就差一个被窝了,看见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杜星星耷拉脑袋,想问又不敢问,默默收拾垃圾去水房洗漱,回来钻进被子。 躺了一会,胡唯睡不着,屏息静气地盯着床板:“星星,你晚上在哪看见我的?” 杜星星憋了一会:“在超市门口。” “……” 胡唯枕着胳膊很镇静:“看见我干什么了?” 星星是个老实孩子,翻了个身:“看见你跟人亲嘴了。” 一阵低笑。 杜星星终于憋不住了,转过来面对他:“排长,是你女朋友吗?” 胡唯嗯了一声,“是。” “那,是你同学?还是老家的?” “老家的。” “你俩认识多长时间了?” “认识倒是有年头了,九年?十年?记不住了。” 杜星星围着被子坐起来,兴奋道:“那还是青梅竹马嘞!我猜是你邻居,要不就是你同桌!” 胡唯笑一笑,不置可否。 他连他上学时候的同桌长什么样都忘了,他个子高,班里总坐最后几排,上课不认真听讲,就给罚到最后,站在表下头。 老师恨恨指着他:“我让你总回头看表盼下课!” 那时胡唯刚跟母亲去雁城,被送到寄宿学校心理不适应,很叛逆。胡小枫每个周六才来看他,带着出去买点生活必需品,吃点东西,再给送回学校。 那阵子,胡小枫一到中午,就着急走。 他问妈,你总急着回去干啥? 母子两个坐在洋快餐打着空调的店堂里,胡小枫点一份和胡唯一模一样的餐,仔细打包。“你杜叔家里有个小妹妹,没爹没娘,从县城接回来,我答应中午给她带好吃的。” “没爸妈?不是杜叔的孩子?” 胡小枫温柔地摇头,怀着惆怅心事:“是你杜叔弟弟的孩子。比你小几岁,特别可爱,等你放假,可以过去跟她作伴。” 小胡唯心里对杜家尚有抵触,负气留下句话:“以后你周末要是有空就来,没空,也不用来看我。” 胡小枫拿起儿子喝剩的可乐一口气啜掉半罐,撇撇嘴,拎着东西追上去。 想想其实那时,应该就知道二丫存在的。 小胡爷枕着手臂也侧过身:“星星,你有女朋友了。” 杜星星挠头:“这……怎么说呢。” 胡唯咧嘴笑了:“不知道怎么说,那就是有,好看吗?” 杜星星憨厚一笑:“好看!我们村里最好看的就是她!”想了想,又有点羞涩。“当然了,没有今天看见的绿衣服姑娘漂亮……” “多大了?” “今年刚二十一。” “正上学的年纪。” 提起这,杜星星渐渐没了笑容:“当初是考上了大学的,可她家穷,父母不让她上,她一气之下就去了城里打工,我们那里有个特别大的服装批发商城,她做点小生意。” “我们是一个村的,上小学就认识,以前总去村里那条小河一起抓鱼。后来,她考上镇里的中学了,我俩就一直通信,再后来我去了部队,就两三年都没见过面,只能偶尔打打电话。排长,我想好了,等我攒够了钱,就供她上大学。” 年轻的星星躺在床上憧憬着,脸上微笑着,眼里倒映的是月亮般纯净的光。 胡唯问他:“还差多少?” 杜星星神情紧张起来,“排长,我不能要你的钱,我都算好了,再攒三个月,就够她去服装学院进修的学费了!” “谁说要借你了。”胡唯轻斥,懒洋洋在被子里动了动。“自己的老婆得自己供,这是骨气。” 杜星星开心咧嘴:“对!自己的女人自己养!” 一声闷闷地:“排长。” “说。” “跟女孩子亲嘴,啥滋味啊。你心里紧张不?” 胡唯惊奇,胳膊支起身体:“你还没亲过人家哪?” 杜星星把头埋进被子里:“就亲过脸。” 胡唯重重躺回去,抑制不住地乐,乐够了,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那滋味怎么说呢…… 小胡爷也词穷。 反正—— 挺好。 月亮爬地高高的。 胡唯和杜星星都楞楞的发着呆,毫无睡意。 “排长,我一直想问你,那天来咱屋里看你的首长,是你爸爸吗?” 关于胡唯,杜星星一直是崇拜又怀着疑问的。 俩人一间房,同吃同住了几个月,又一起进过山,他为了自己手上还留了那么一道疤,杜星星从心底里感激他。 他人聪明,无论是考试还是作业,始终都排前几名;可只有一点,胡唯话少,从没跟人提起过他的家庭,说起自己的私事。 这样的人,难免带着些神秘色彩。 杜星星也听过班里关于胡唯的一些传言,尖子嘛,放到哪里都是惹人非议的。 有人说胡唯在雁城是挤掉他好哥们,走后门才争取到的名额;有人说,这小子嘴上话少,心眼其实比谁都多,精着呢。有人说,那天看见有人来找他,他爸爸是大官,要不老宋怎么会明里暗里关照他。 说了那么多,杜星星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别人洗着袜子笑话他:“杜星星,还帮人家说话呢?压根都不是一个档次,你也不问问他能不能瞧得上你。” 杜星星想说排长才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可老实憨厚的星星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句反驳的话,最后生气地回了宿舍。 “你听别人说什么了?” 杜星星担忧地扭头望着他:“他们说你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 胡唯不在乎这个:“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杜星星气恼:“可你明明不是那样的!” 片刻沉默。 胡唯将自己的身世低低说出来。 “你那天看见的人,是我生父。” “生父?你还有别的爸爸?” “对,我还有个继父。” 这下算是破案了。 难怪,杜星星在宿舍听他跟人打电话时的态度,就不像那天对着自己生父那样冷漠。 “我生父是军医,就是那天来宿舍看我的人。我妈在我不大的时候和他离婚了,带着我嫁给了现在的继父。后来——” 胡唯静了静。 “后来,我妈意外没了,我就一直和继父生活在一起。” 杜星星没想到他是出身于这样复杂的家庭背景,“那,你怎么不跟你生父在一块?” 呵,这个问题胡唯也想知道。 小胡爷幽幽叹息:“谁知道呢?可能过着过着就把我给忘了。” 这样自嘲的话,听的星星心里不是滋味儿。 “排长,我觉得你爸爸是有苦衷的。” “你说哪个爸?” “就是首长,他那天来你宿舍,一直帮你打扫卫生,整理床铺,还说让我和你互相照顾。从来没有首长那样跟我说过话,我接触最大的官,就是我们连长。他要是真把你忘了,是不会来看你的。” 胡唯咧了咧嘴:“都跟你说了他不是什么首长,文职,搞医的。” “文职,文职也是入伍的年限比你我长,也是老兵。排长,你为啥不问问他当时为什么不来找你?” 问?怎么问?傲气的小胡爷哪能舍得拉下这个脸来问! 越想心越烦,胡唯挺尸似的一蹬腿:“不想了,拉灯睡觉!” “排长……” “再说话让查夜的给你拉走了啊。” “已经拉灯了。” 静悄悄的宿舍开始响起轻微的呼噜声,夜正酣。 二丫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都乐呵呵的。 一个是杜锐说好周末要来她这里看她,一个是就要十一放假了,胡唯有七天的假期。 本来约好周六上午胡唯去找她,二丫一想,杜锐也说好了周六上午来,连忙捂着电话拒绝:“不行不行,我哥上午来,你下午。” “您排的还挺满。” “我见不得人啊。” “不是……”二丫抠着沙发上的花儿,“我哥那人,看见咱俩在一块指不定要怎么想。” 她不愿意,那就不去。 挂了电话,还没一秒钟,一个陌生的,尾号四个六的号码就呼进来了。 二丫奇怪:“您好” 没人说话,二丫看了眼号码,又喂了一声。“您好,哪位?” 卫蕤阴嗖嗖的声音响起:“你是杜豌吗?” 二丫对这句话有阴影,小时候她同学找她,往她爷爷家打电话,接起来也是一个严肃男声。 你是杜豌吗。 当时二丫正晃着脚丫子看电视呢,听见这么问,手都抖了。 那端说,杜豌,我是你学校的赵老师,你这次数学成绩没及格,我要见你家长。 小二丫都快吓哭出来了,捧着电话筒也没心情看葫芦兄弟了,抽着鼻子说赵老师对不起,我家里大人没在,我保证下回考及格,你别找家长了行不行呀。 正当幼年二丫颤颤巍巍跟老师保证的时候,那端哄地笑开,一帮男孩子的尖锐欢呼声传进二丫耳膜,小二丫气的脸通红,气急败坏跺脚骂:“李奇奇你有病呀!我要告诉你妈去!” “略略略,杜豌没出息,看见老师吓放屁。” 杜嵇山从楼上下来,就看见孙女跟电话机那头的人喊的脸红脖子粗,气的呜呜直哭。 老爷子心疼地搂着孙女,给她擦金豆豆。 问她谁打来的,她说是骗子管她要钱。 “不哭了,不哭了,骗子你别理他就得了呗,坏人,打他。”老爷子抓起二丫的手假模假式在电话上打了几下。“以后咱再也不接电话了,不哭。” 杜嵇山一面哄一面想,我家这小丫丫气性儿也忒大, 从那以后,谁要再给二丫打电话,开场白只要是‘你是杜豌吗’,二丫就生理心理都跟着紧张。 于是,二丫一脸郑重严肃,仿佛报丧似的:“我是——” 那头卫蕤忽然一拍桌子咆哮起来:“让你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来报道你拿我说话当耳边风呐?你看看几点了!几点了!” 二丫重重松了口气,听出是卫蕤,也嚣张地拍案而起:“你让我去我就去啊!我又没答应你!” 卫蕤气短:“这么好的工作你哪儿找去?”一思考,卫蕤掐腰。“有谁挖你了?” “谁人挖我,我这样谁来挖我。” “没人挖你你怎么不来呢?我办公室都给你收拾好了!” “哎呀你烦不烦,都说了不想去,我要安心学习。”说完没等卫蕤再讲话,二丫直接把电话挂了。 秘书在门口等待:“卫总,那个办公室给您收拾出来了。您看怎么用?” 卫蕤咬牙切齿:“给我买一排培育盆儿,我种菜。” 胡唯想了想,既然上午不能找二丫,那就去办另一件事。 他展开上次从卫蕤那里拿来的地址,开车摸去了翠微街上的一个小区。 翠微街,听着就该是郁郁葱葱的模样。 路两旁种着高大的国槐,一溜临街的门市店铺,拐进去,两三栋半新不旧的楼,文化气息很浓。 按照门牌号找到一个只有三四层楼高的房子,胡唯把车停好,走进楼道。 202。 岳小鹏刚从南方出差回来,南方这个季节还是湿热气候,车马劳顿,出了一身的汗,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冲凉。 他正在换衣服,听见敲门声,匆匆套上家常的衣服,应了两声过来开门。 “谁啊?” 门外的人没说话。 岳小鹏疑惑地开了门,瞬间愣在了脸上。 胡唯一身便装,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外。 岳小鹏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来!或者说,他没想过他还能愿意来!一时嘴唇抖了抖,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这表情看在胡唯眼里,就是意外之中的不欢迎。 “我是从卫蕤那里问来的地址,以为您没在家,正好,把这个还您。” 一把车钥匙原封不动的递过去。 岳小鹏神伤,迟迟没接。 胡唯深吸气,不欲多留,直接把钥匙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我在学校也没什么用车的地方,停在楼下了。” 说完,他就要走。 岳小鹏追了一步,心碎地一声呼唤:“胡唯——” 胡唯下意识回头,见到岳小鹏的穿着,见着他的形象,震惊万分!!! 他洗过澡的原因,染在头发上的焗油膏掉了颜色,头发鬓角有几抹花白,穿着系扣子的老式睡衣,哀伤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儿子。 没了平时的风度偏偏,气度不凡。俨然是个寻常老人的样子。 真正让胡唯感到吃惊的,不是岳小鹏的长相,而是他的下半身。 本该和睡衣一样的裤子,却是五分的长短。 其中那条左腿没了一半,竟然安的是假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