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著花
今年风调雨顺, 禁中想挑个好日子庆祝,就定在了腊八节这一天。 下学之后, 宋如锦正打算走, 端平公主便和她说:“今天宫里备了筵席,你要不吃了席再走?” 宋如锦摇了摇头:“这个时节的宫宴, 饭菜送来的时候都是冷的, 我才不要吃。” 端平公主说:“听说今天膳房新做了一样点心,把赤豆、芝麻、花生仁碾碎了, 和糯米瓜子杏仁放在一起蒸,做成了枣仁糕, 跟腊八粥一样什么都有。” 宋如锦听得嘴馋, 便施施然走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正倚着绮窗看书。外头落了雪, 白晃晃的雪光透窗而入,室内便亮堂堂的,一点儿没有冬日的晦暗阴沉。 “好香啊。”宋如锦一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暗香, 抬眼一看,才发现屋子里摆了好几个花瓶, 里头都插着红艳艳的梅花。 幽香隽永的梅花香味拂着她的鼻尖,宋如锦笑道:“娘娘在屋子里待久了,肯定也沾了一身梅花味儿, 待会儿走出去,定然通身散着梅花香,不知道的还当娘娘是梅树变成的妖精呢。”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梅花,才特意命人折了这么多梅枝摆在屋子里。现在凤仪宫都不点熏香了, 单是这些梅花就足够好闻了。”兰佩笑着说,“咱们娘娘可不是梅树变的妖精,非要这么说,也该是梅林深处走出来的仙女。” 宋如锦认真想了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听说宫里做了枣仁糕,你们这儿可有?” 兰佩道:“枣仁糕没有,冬枣倒是有不少。”说着,便去洗了一盘冬枣,拿给宋如锦吃。 没过多久,太子迈着小短腿过来了。宋如锦顺手递了两个冬枣过去,问他:“殿下要吃吗?很脆很甜。” 太子正打算去给宋如慧问好,闻言便停下了脚步,把两个冬枣拿过来吃了,旋即解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举着递给宋如锦,一本正经地说:“母后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你送我果子吃,我便回赠你美玉。宋如锦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接过了玉佩,道:“那我岂不是赚了?两个枣就换了殿下一枚好玉。” 兰佩就说:“那两个枣也是我们宫里的——二姑娘,您这是无本买卖!” 满屋子的宫娥都忍俊不禁。 宋如慧也柔婉一笑:“每日睡前都给君阳读《诗》,他倒当真记住了。” 前几天也是这样的情景。 那日她瞧见一幅仕女图,画上是个小美人,年岁不大,尚梳着丱发,正拿着团扇扑蝴蝶。她看着喜欢,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真想再要个女儿……” 彼时梁宣也在,前一刻还陪她一起煮茶赏画,听了这话就静默下来。 她便也不敢再说什么。空气一时冷寂。这时小君阳望着仕女图,忽然来了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算是把冷凝的气氛消解了。 那日晚上,她精神不太好,很早便睡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喊“陛下驾到”,勉力睁了睁眼,便瞧见灯影幢幢里,梁宣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梅花,见她想起身行礼,便上前把她按住,说:“不必多礼……睡。” 她本已倦极,听了这话便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恍惚间觉得梅花香贴近了不少,随后便听见他在耳畔低声说:“这枝梅花开得最好,便折来赠给你,所有你欢喜的东西朕都记得……可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有你的娘家人,有君阳和长友,连一株梅花都喜欢,就是没有朕……你还想要个公主……”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不让你要孩子,你生君阳的时候就是难产……真怕你和母后一样,就那么扔下我走了……” 梁宣久为上位者,习惯了藏着心思让旁人揣摩,素日都不肯轻易表露心迹,只有待她睡着了,才肯推心置腹地说几句真心话。 但她那时候并没有全然睡着,早上醒来之后,还清晰地记得昨晚梁宣说的话,那低低沉沉的声音隐忍而伤怀,飘渺如梦中来。 此时此刻,小君阳已和宋如锦玩到了一处,宋如锦蹲下身子,同小君阳面对面。她搜肠刮肚地背着《诗》里面的句子,若小君阳能接出下句,两人便煞有其事地击一下掌。宋如慧看了二人许久,终于抿唇一笑,翻了一页手上的书。眼角瞥见一旁梅瓶上贴的花瓣形金箔,日光照进来便熠熠闪着光,衬得满瓶梅花鲜丽动人。 若日子一直这般过下去,她也十分心满意足。 到了下午,宋如锦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膳房送来的枣仁糕,总算肯离宫回府了。 虽然还没到年节,但诸事却繁忙起来。一整年的账簿要核对,除夕夜家宴的菜品要定下,还要给各府准备新岁的礼品——这些都是宋如锦斟酌着处置的。刘氏说了:“想来明年你就要嫁去靖西王府了,多学学管家总没有坏处。” 宋如锦忙得焦头烂额,每晚入睡前,脑子里都是账目上的数字,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库房清点东西。她着急起来又有些丢三落四,所幸系统一直在提醒她:“你打算送给英国公府的九桃粉彩花瓶已经在给安平郡主的礼单上了!” “这个月的账算错了!你忘记减掉公中的耗用了!” “菜单要换!冬天没有荷叶,做不了荷叶粥!” 宋如锦依照着系统的提示,一一改了,诸事渐渐办稳妥了。 刘氏见宋如锦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事处理得这样井井有条,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同周嬷嬷说:“锦姐儿看着懵懂憨气,心里倒是很有数的。年底这么多琐事,换作我也要手忙脚乱好一阵儿呢,她倒什么错都没出,顺顺当当地把事情都处置好了。” 周嬷嬷便附和道:“二姑娘聪明着呢,也长这么大了,夫人还总觉得她是个孩子。” “哪里还是孩子呢?都要嫁人了。”刘氏这般说着,一时又有些感慨,“这还是逢上了守孝,要不然早两年就嫁出去了。” 周嬷嬷看出了刘氏眼中的不舍,笑道:“夫人也别舍不得,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徐世子也等了二姑娘那么久,是值得嫁的好儿郎。” 刘氏点了点头。先前她听说过一些传闻,道是靖西王府的老王妃想让徐牧之退亲另娶,徐牧之执意推脱不肯,只认定了她的锦姐儿。就这一点来说,刘氏对徐牧之颇为满意。 周嬷嬷又道:“再说了,就算二姑娘嫁出去了,这不是还有老妇陪着您吗?您放心,老妇一直陪着您,您撵我走我也不走!” 刘氏不由笑了:“谁稀罕你陪了?锦姐儿出嫁了,我还有衍哥儿呢。” 说着又想起一事:“先前那个秦楚娘和她生的哥儿怎么样了?” 周嬷嬷说:“倒当真许久没有听闻那对母子的消息了……夫人别急,明日老妇便遣人去庄子上瞧瞧他们。” 与此同时,宋如墨来燕飞楼寻宋如锦。 宋如锦已打算睡了,见宋如墨来了,也只好忍着睡意招待她。 “采苹,去沏茶来。”宋如锦道。 宋如墨说:“二姐姐不用麻烦,我略坐片刻就走。再说这会儿天色也晚了,茶喝多了反倒容易睡不着。” 宋如锦笑了笑,道:“我现在正困呢,正好用茶提提神。” 宋如墨听出了几分赶客之意。她抿紧了唇,好半晌才说:“听说二姐姐最近在管家?年节往各府送的礼单都是二姐姐拟定的?” 见宋如锦点头,她又问:“不知二姐姐打算给昌宁伯府送什么?” 宋如锦神色尴尬,斟酌着措辞,说:“昌宁伯府门第不高,不至于咱们家送贺礼。” 她管家的这段时日里,刘氏也把京中的勋贵等级细细讲给她听了,哪家同哪家有姻亲,哪家和哪家有旧怨,哪家需要恭谨对待,哪家只需平常待之,哪家不必费心结交……都耐心同她说了。 因而宋如锦也知道昌宁伯府如今已经没落得不成样子,顾念着昌宁伯夫人是宋如墨的外祖母,便没有细说,转而问道:“上回你说姨娘身上不大好,现如今可痊愈了?” 宋如墨摇了摇头。想起今日自己当着陈姨娘的面摔帘子走了,一时又是内疚后悔,又是迷茫彷徨——她是真心喜欢四表哥,那样开朗善良的一个人,只要一见到他,周遭的一切都能跟着明亮起来。可是陈姨娘不让她同四表哥来往…… 宋如墨沉默了一会儿,神色郁郁且挣扎,道:“若昌宁伯夫人来访,二姐姐千万记得叫我。” 宋如锦笑道:“你放心——昌宁伯夫人来咱们家,总不会来寻我,定是来找你和衡弟的。” 她本是顺口一说,宋如墨却觉得她在讽刺自己。适才宋如锦明明白白地说了“昌宁伯府门第不高”,现在又说昌宁伯夫人上门只是为了找她,不正是存心贬低她?嘲笑她身份低微、外祖家也门第不显! 宋如墨心里不舒服,扔下一句“二姐姐歇息”,就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