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难下
殿内窸窣了一阵, 渐渐冷寂下来。 几个喜好和稀泥的大臣笑着打起圆场:“现下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议论朝事不妥……” ——忠勤侯是皇后的亲爹啊!这不仅是朝事, 更是皇后的家事啊!在皇后的生辰弹劾皇后她爹, 这不是明摆着打皇后的脸、给皇后找不痛快吗! 陆寿清置若未闻,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呈给天子, 道:“忠勤侯的罪状均陈列于此。请陛下裁夺!” 梁宣面色沉沉, 辨不出喜怒。 其实宋怀远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毕竟秦楚娘就是他遣去宋怀远身边的……宋怀远是很谨慎的人, 秦楚娘劝诱了他一年多,才把他赚进了勾栏院。他还尤其看重声名, 旁人故意来寻衅滋事, 态度轻狂无礼, 他也不会回应,从不借用权位作威作福,从不横行霸道动手伤人。 这样的人, 兴许会犯一些小错,但若想引他酿成大祸, 实在是太难了。 梁宣确实想治宋怀远的罪,但不是现在——不是在宋如慧高高兴兴过生辰的时候,也不是闹得兴师动众、满朝皆知, 而是等宋怀远犯下更为深重的罪孽之时,挑一个恰当的时机,名正言顺、悄然无声地把他处理了。 陆寿清这般行止,反倒让他骑虎难下了。 此时的宋如慧如坐针毡。 众人频频朝她看过来, 虽然仅仅是出于看戏的心思,但她就是觉得,他们在逼她表态。 看她这个当朝皇后能不能大义灭亲。 本朝对臣子的德行极为重视,且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要担当表率,言行都不能有缺。先帝在位时,有位肱股之臣流连花楼,甚至喝醉了酒,先帝连缘由也没问,直接罚俸三年,还命那个大臣写了一篇悔过书,着人誊抄了,张贴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个大臣丢尽了颜面,没过几年就自请致仕,告老还乡了。 但宋怀远的情形严重许多,不仅夜宿花楼,而且偷偷纳了个青楼女子当外室。且这些事均在孝中所为,罪加一等。 众人不禁好奇圣上会如何处置这位国丈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宋怀远还在丁忧呢,就遭了弹劾,也不知明年还朝之时能落个几品官。 哪知道天子还没说话,皇后便率先站了起来,道:“此事若属实,便是家父言行不当,忝为人臣……” 她还没有说完,天子便道:“你先坐下。” 宋如慧愣了一下,顺从地坐了下来。忽然想起梁宣曾说“千军万马,自有朕挡在你身前”,神思不由恍惚一瞬。 在场的朝臣们心思浮动——皇后显然打算大义灭亲,圣上却没让她说下去……众人揣摩了一下圣意,还是觉得今上打算放忠勤侯一马。 便有天子近臣禀奏道:“圣人云,刑不上大夫。何况忠勤侯尝为帝师,从轻论处,未尝不可。” 众人纷纷附和。虽然大家很看不起宋怀远的种种行径,但顾念着当今皇后是他的女儿,当今太子是他的外孙,便还是违心地奏请圣上饶过宋怀远。 梁宣不置可否。 陆寿清义正辞严:“昔有汉景帝腰斩晁错、明宣宗问罪戴纶。忠勤侯确实曾为太傅,但岂能因为这个身份,就免于礼法制约?” 也有一些刚正的文臣帮他说话。 自然有人辩驳:“本朝崇尚尊师重道……” 陆寿清便反问:“百善孝为先——是孝道重要,还是师道重要?” 两方争执不休。 宋如锦已经懵了。虽然宋怀远平日一点儿都不关心她,甚至一年到头都不会同她说几句话,但此时此刻,听见众人攻讦他、历数他的罪行,宋如锦还是很难过的。 系统宽慰她:“你别担心,这种罪名也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不会抄家砍头的……就是会被人议论取笑,有点难堪没脸而已。” ……宋如锦并没有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慰。 这时梁宣问了句:“那诸位以为,忠勤侯应当如何惩处?” ——这便是确定要给宋怀远定罪的意思了。朝臣们又争论起来,有的希望从轻论罪,小惩大诫,有的希望重重处罚,以儆效尤。又是一番各执己见,唇枪舌战。 主张从轻论罪的人觉得,停职半年意思一下就行了——半年后宋怀远孝期也满了,正好可以回朝为官。 主张重惩的人就比较狠了,不仅要停职——至少三年朝上,还要罚俸——不但是在朝为官的俸禄,还包括忠勤侯这个爵位的俸禄,甚至还有人建议天子褫夺宋怀远的侯爵……此外还要宋怀远遵循旧例,写一份悔过书,借以警醒文武百官。 可叹宋怀远今日没来宫宴,连为自己请罪辩驳、减轻罪责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争论了一阵子,渐渐停下来,等着圣上的裁夺。 梁宣缓声道:“本朝以孝治天下。” 他只说了这一句,一众朝臣却闻弦歌而知雅意,都顺着这话说了下去,痛斥宋怀远不守孝道,罪大恶极。先前那些主张“尊师重道”的人也纷纷倒戈,跟着点头称是。 这群人本就是揣摩圣意惯了的。去年中秋,唯独忠勤侯府的赏赐少了许多,便已有人看出了不寻常。现在前后连起来一想,自然明白了天子的意图。 最后文武百官商量了一番,心有灵犀地跪在帝后面前,齐声请命道:“请陛下重惩忠勤侯。” 梁宣就顺理成章地说:“宋卿确实不堪为人臣。” ——不配身在朝堂当臣子。这话中的意味已经很重了。 梁宣继续道:“就罚他此生再不许入朝为官。” 众人怔了一怔。他们只想让宋怀远罚俸停职三五载啊,结果天子一句话就把人家这辈子的官路都断了? 那些以往和宋怀远政见不合的大臣们差点额手称庆。 “另,褫夺忠勤侯的爵位。由忠勤侯府的世子……”梁宣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宋怀远还没有请封世子,便侧首问旁边的宋如慧,“刘夫人膝下长子叫什么?” 宋如慧答道:“母亲没有嫡子,只有一个嗣子,名为宋衍。” 梁宣便道:“那就让宋衍袭爵——宋卿一己之过,罪不及家人。” 陆寿清率先叩拜行礼,高呼:“陛下圣明!” 宋如慧垂下眉眼。若为刘氏考虑,天子这般裁夺无疑是最好的安排。父亲没有官位爵位傍身,在家中定不会像以往那样颐指气使,母亲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但若为太子考虑……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好好的,君阳若有一个能干的外祖父,有一个如日中天的外家,多少也有些用处。 总之她现在心绪颇为复杂。 随后梁宣又授了义安侯太保一职,位列三公。 忽然来了这么一道封赏,众人不免觉得奇怪。反应快的便朝皇后那儿努了努嘴,大家顿时恍然大悟。 现任义安侯是皇后的亲舅舅,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外戚”。重罚了宋怀远,皇后的母族不免势弱,同时提拔义安侯,也是为了平衡朝局、安抚后族。 众人细细品着其中意味,觉得今上此举亦有几分替太子铺路的意思。 宋如慧的心情更复杂了。 紧接着梁宣又封皇后的母亲刘氏为一品温慈夫人,皇后的妹妹宋如锦为舞平县主——给足了皇后脸面。 众人前前后后思忖了一番,发现虽然皇后的父亲遭受了弹劾,且被重重处罚了,但皇后的母亲舅舅甚至妹妹都得了封赏,皇后一点都没亏! 一场宫宴渐渐到了尾声。 宋如锦坐上马车回家,还没从今天晚上的种种变故中缓过劲儿来。她得了县主封号,本应当欢喜,但想到自己的父亲如今无官无爵,等同白身,她又有些无措。 刘氏近日犯了咳疾,今天便歇在了家里,不曾去宫宴。没想到一场宫宴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好在明文圣旨很快就到了忠勤侯府。 刘氏看了圣旨,又听宋如锦讲了来龙去脉,神色凝了片刻,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他也有今日……”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宋怀远。 宋怀远此刻不在侯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带着满身酒味和脂粉气回到家,一进门就听闻了这桩变故,犹不肯相信,大着舌头醉醺醺道:“竖子陆寿清……污我声名。” 刘氏便在一旁凉飕飕地说:“你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平民,哪里来的胆子辱骂朝廷命官?” 宋怀远登时酒醒了一半,连忙命下仆去取圣旨。 圣旨拿来之后,宋怀远便一把抢来,逐字逐句地读过去,面色青白交错,忽然一个倒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刘氏一愣,到底还是替他请了王太医来看诊。 王太医一向与侯府相熟,这些日子也听闻了宋怀远的遭遇,心下很是同情。他细细地替宋怀远切了脉,同刘氏道:“本就是宿醉,再加上暑热侵体,一时气急攻心,难免病倒。” 刘氏淡淡地点了点头。 王太医见她神色漠然,料想她已不再把这个因为眠花宿柳而丢了爵位的丈夫放在心上……医者父母心,他不由叹了口气,道:“还是仔细将养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参加了“我和晋江有个约会”活动,所以拜托小天使们多多投喂营养液啦~(嗷嗷待哺) 营养液破千加更,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