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如玉几人胆颤心惊,好在那一队盗匪没有多做停留, 解决完宇文玨, 便赶紧离开了,撤走前还不忘推倒宇文家的马车, 将它往山林边推了一些,以免阻碍了往来的路。 如玉心头跳得飞快, 见翻倒的马车上已无活人, 山谷虽低但往下望去仍不见底,急道:“回颜家!” 她今日出行并未带上护卫, 这儿除了她与晚画,就是车夫与李自在了, 两人瞧著都不是能打的,为今之计也只好回府讨救兵了。 到了颜府, 颜凛今日下值极早, 已经在府中了,此时他正好在看宇文玨早先捎来的密函,一听此事, 思索了下朝三管事道:“赶紧去宇文家递个消息, 同时把藏锋他们找来, 协同护卫一起搜救,此事绝非盗匪谋财害命。” “是。” 很快地, 三管事领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一头乱发,睁著惺忪睡眼道:“颜阁老, 不知急寻属下何事?” “藏锋,有件急事想请托于你。” “藏锋?”如玉惊呼了声,瞪大双眼直直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你这孩子,休得无礼。”颜凛轻叱了声,道:“藏锋可没小你爹几岁,从前是你爹的副官,后来负伤退下战场,在你大伯那儿当护卫教头。” 如玉连忙道:“藏叔。”她说完忽然掉下泪来。 原来如此。 她在宇文家见过这张脸,那是一个外院护卫,与她碰面的次数不多。他曾几次贸然出声要带她逃离宇文家,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了。一来觉得这护卫过于唐突,二来她著实不知该如何自处与面对至亲,委身于人作妾,还过得如此不好,当真既狼狈又难堪。想当初出阁时还信誓旦旦安慰父亲与爷爷,宇文玨兴许对她还有情意,只是吞忍不下当初那口怨气,说不得她过去后日子过得不差,要他们安心。 谁知却是那般遭遇,可她不想他们担心,每回苏珩来她都强颜欢笑,更怕外头传出关于宇文相爷妾室的任何不好消息,出府时她已经丢了颜家面子,再夹著尾巴鲜血淋漓地逃回去,会更加让人看笑话,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更别提宇文玨的后续手段。 可原来颜家没有放弃过她,没有...... 如玉泪眼迷蒙地看著藏锋,还有他身后三四人,这些人她都在宇文府见过!还有她被人推入镜湖中,死前听见的那声怒吼...... 重活一世,她才发现原来她如此渴望自由,如此想念爷爷、父亲、大哥他们......她已经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何愿意忍受那样的日子了。 从前的不幸,她怨陆无双怨宇文玨,怨天怨地到了最后甚至也怨颜家,最该怨的却是自怜自艾却又画地为牢的自己。 若是早知爷爷他们根本不在意那些脸面,早知他们都在等她,她便是死也要爬回来。 “玉儿!” 颜凛凑到她眼前紧张地呼唤,如玉这才回过神来。 “玉儿!”颜凛焦急道:“别难受,爷爷立刻就派人去救宇文玨,把你大伯跟三叔四叔那儿的护卫全都调过来,一个不留都去救人,一定会把他救起来的!那小子如此奸滑,说不得装死呢!若只是掉下山谷......还是可能活命的!”孙女那哀伤得无以附加的神情让他看得整颗心都拧了起来,也跟著万分难受。 “嗯。”如玉赶紧接过晚画递来的巾子,拭了拭脸道:“我没事,便是一时想起那画面,害怕得狠了。”她顿了顿,道:“爷爷,快些儿去救人。天色黑了就不好了。” 宇文玨,她闭了闭眼。 他们之间是一本算不清的烂帐,看著盗匪将他抛落山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松了口气,只胸口的沉甸之感并未减轻。 宇文玨,此番你若侥幸活了下来被救起,你来世衔草结环。至于此生,便山高水阔,不必再有纠葛了。 未知是谁下的手,颜凛并未外泄此事,颜家的几队护卫很快地来到山谷边,未消多久宇文家也派来了人,但人数竟没有颜家的四一。 这儿与宇文玨遇害的那山径不同,是对侧更低一些的矮坡,山谷那往下太过凶险,坡壁陡直,奇石怪岩层层叠叠,藏锋于是领人从低矮处开始,一步一步往上仔细搜索过去。 颜家带来的七八十号人与宇文家派来的十多号人四散开来搜索,没一会儿便有人爆出了消息。 “这儿有半具尸体!” “两副骸骨。” “报,石缝上有一只手。” 大半个时辰下来,搜到了马夫与一名护卫的尸首,还找到好几副不甚完整的尸骸,有的已经风化腐朽多日,恶臭难闻。 藏锋看了眼逐渐西沈的日头,面色越来越沉。 “头儿!那边那棵树!” 忽然,一名护卫指著他们头顶上方数十尺一棵从岩壁中冒出的松树。 树上垂了两只手下来。 “快上去看看!” 宇文家的人也发现了,赶紧尾随他们小心地攀上去查探究竟。 宇文家一名小护卫恰好一开始便爬得比较高,抢在众人前头来到树旁,看见树上挂著一个血人,他的腹部恰好被粗壮的枝芽卡住,四肢无力地下垂著,一动不动,护卫惊叫道:“找到了!叶九的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想将叶九带下来,忽然阴风阵阵,一只红色的恐怖大手抓住了他-- “哇啊啊鬼啊--”小护卫一个惊吓,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滑落摔去,边滚嘴里邊大嚷著:“九哥不要找我啊啊啊我只是个刚卖进宇文家的厨工杂役!什么坏事都没干过连小娘子都没碰过哇啊啊啊--” “当心!” 藏锋见势不妙连忙朝他滚落的方位移动过去,妥妥地卡住了小护卫,止住了他下滑。 “谢、谢谢这位大侠。”小护卫惊恐地拍了拍胸,看著自己衣袖上的五指血印馀悸犹存。 藏锋听见他方才的嚷嚷,面色黑得吓人,厉声问道:“宇文家派来厨工来搜救?” 小护卫没料到他瞬间变脸,发抖道:“不、不是的,还有几名轿夫、洒扫杂役,两名小厮,哦还有一名乐师......不过就我胆小,特别胆小......”说罢眼泪竟一滴两滴掉了下来。 藏锋深吸了口气,道:“你且在此处待著,莫要上去了。” 未经过精良训练的人只会拖累搜救行动。 宇文家对宇文玨的态度,真是一言难尽哪。 “大、大侠。”小护卫哭道:“可以不要下去吗,我、我恐高......” 藏锋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朝叶九那儿去了。 颜家的护卫已经将叶九从树上移了下来,他气若游丝,微弱地以气音道:“爷......下头......”说完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于是一众护卫又回到下头找人,却都未有斩获。 如玉同晚画站在坡底看著,突然,另外一大队人马声势浩荡地过来,从那车马模样与红黄旗帜看来像是民间武馆的武师与标师。 打头的马车在如玉不远处停下,一名女子从上头下来。 “玉儿!” “二娘?” 沈秋娘急道:“情况如何了?他、他还好么?寻到人了么?” “尚未--” “我带了人,快,”沈秋娘回过头去,下令道:“全都下去搜救!快下去,一切听从颜家的指挥!” 说完她六神无主,浑然没有平时精明的模样,紧紧地抱住如玉,低声哭泣道:“怎会遭遇这种祸事,一定要无事!可一定要无事才好!” “二娘,会没事的。” 一切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二娘,那宇文侍郎......是你旧识?” 人至今生死未卜,沈秋娘也没了心思掩饰,她慌慌然道:“是,我入颜府前曾有过一子......” 如玉早有所感,但仍疑惑道:“二娘的意思是,宇文侍郎并非宇文夫人亲生,非宇文家嫡长子?” “我儿这般好,怎会是那毒妇亲子。”沈秋娘抹泪,情绪实在遮掩不住,见瞒不过,索性豁出去道:“那毒妇入宇文家多年无所出,那时我家逢巨变,差点沦落风尘,在画船上作为歌女,却遭宇文渠轻薄,不幸怀有身孕......那毒妇知道后将我捉到宇文家幽禁起来,对外称她有了身子要静养,足不出户,直到我诞下一子,她便下毒手取我性命!幸而那时赫郎寻来......”所谓的家逢巨变,却是如玉她娘那边,她外祖相中了颜赫作为女婿,便从中作梗拆散了她与颜赫。不过这些她不欲多提,此时一门心思也全扑在宇文玨身上,无暇顾及其它。 “二娘......”如玉心中一闪而逝一道念头。陆无双前世如此跋扈霸道,宇文老夫人没少受她的气,却对她诸多忍让,还不断配合陆无双刁难自己-- 该不会便是在此事上头,被捉住了什么把柄? 毕竟大雍朝嫡庶有别,尤其朝官,越是往上越是明显,三品以上大官几乎没有庶出。若是教人发现了宇文玨并非宇文老夫人所出...... 沈秋娘以帕捂面啜泣不断,抱著如玉,不时留意谷边动静,“答应二娘,这事你可莫要传了出去。” 万一此事走漏风声,首当其冲的便是宇文玨,宇文家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可能泄密。她再如何思念儿子,也只能暗中相帮,将这事烂在了肚子里。 “玉儿省得。” 这时,夕阳西沉,如玉眼尖地发现远处有一小块东西在发亮。她让晚画搀住沈秋娘,走到下头的矮坡去。这矮坡是一大块平坦的片岩与黄土,她走到岩石尾处,意外地拾起了一根玉坠与一绺发丝。这莫非...... “啊呀!” 如玉想弯身细探片岩下方,不料脚底黄土滑动,一个不备整个人便直直摔了下去-- “唔!” 身下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如玉意识到自己压了人,略有几分狼狈地爬起身来。 被她压倒到地的人捧著心口蜷缩著,浑身脏污衣衫凌乱,发丝披散著,被汗沾粘得脸上与颈上都是,万分痛苦的模样。 “宇文玨?”他果真还活著! 宇文玨五脏六腑疼得直打颤,好半晌缓不过来,听见声音,强撑著往上看去-- “如玉?” 他面色苍白,却仍急切道:“你怎么也掉了下来?后头的马车,果然是你么!你有无大碍,那些恶徒也朝你们下手了么?” 如玉摇头。“我无事,只是从顶头那片岩上滑了下来,倒是你,还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了。” 宇文玨苦笑,疼得粗喘著气,“差一点就插入心窝了,万幸经文救了我......”他满是划伤血痕的手捏著一物,如玉一看,是一大粗卷被叠成帕子大小的经文,上头穿透一把匕首,一半的纸卷被血染红了。 “经文?”如玉看著满身狼狈的宇文玨,“宇文玨,你这种人会信佛?” “不得不信,因为我有了妄念与渴求之事......”宇文玨定眼看著上方活生生,朝气十足的人,“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美好的决定......” 如玉移开目光。“叶九暂且还活著,其馀的护卫与车夫皆已身亡。颜家的人发现我摔落下来,一会肯定便到了,宇文玨,你的仇家可真是多哪,成天都有人要陷害你。” 宇文玨知她同时在讽刺前世被太子诬陷谋反,颜家拒婚之事。话至此,两人皆重活之事已然摊开,他心底发苦,果然,被怨恨得极深哪。“是我操之过急了。不过莫要担心,此生我绝不会连累、伤害到颜家......与你。” “宇文玨,上世十五那年的隆冬我曾经顶著刮骨的寒风在祭台下站了好几个时辰,就为了看司礼官之一的你击鼓的模样,曾经我是那么地喜欢你。”如玉平静无波地看著他,“而今重回十五,我只愿与你阳关独木,再不相见。”宇文玨虽然一身脏污狼狈,神情憔悴,容颜却不减清俊,只是她前世曾经疯狂迷恋的那赏心悦目的相貌,却已激不起她心湖的涟漪了。如今再看他,只觉眼是眼,鼻是鼻,再平凡不过,真要给个评语,那便是:还像个人。 宇文玨一抬头,便听见了撕裂肺腑,痛入神魂的一句话。 “但凡你对我尚有一丝愧咎,便不要再来招惹颜家与我了,我对你已然心死,别逼著我恨你。” “如玉,我别无他意,只是想补救--” 如玉听著片岩上方传来的一阵人声,轻声道:“太迟了。你的补救,迟了这么多年......” “小娘子在下头!拿索绳与木板过来!” “快来人!” 随著几声呼唤与吆喝,没多久便有好几人跳了下来,来到片岩里头。 “小娘子!” 几名护卫赶紧上前查看如玉情形。 “我无事。”她比著地上的人道:“先把他带上去。” 宇文玨看见有人下来,神色一松,整个人昏死过去。 几人好不容易将宇文玨搬了上去,如玉随在他们身后也拉著捆绳上去了,沈秋娘面色焦虑地等在上头,见人上来,激动地小碎步跑了过去。 “如玉!你还好么!眨个眼你突然就消失了,吓到二娘了!”她说著这话,搂著如玉,眼睛却不住地往一旁瞟去,如玉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地打颤。 如玉在她耳畔道:“二娘,人没事的。胸前似乎有伤,身上可能也有多处皮肉伤,但人还有一口气在,只是昏过去了。” 沈秋娘双腿一软,含泪道:“好极,好极,如玉,你无事便好,旁的都不重要。”她再是关怀宇文玨,都不敢过问半句。“二娘本就是来寻你,顺道派人帮你的,如今既然人寻到了,便早些同我回去罢。至于宇文侍郎,你看看如何安置。颜府今日正好添了常驻大夫,倒是方便,也可先将人安置到府上等老太爷发落。” 颜家是寻获人的那一方,先将人带回颜府情理上也是行得通的。 沈秋娘与如玉同时望向了旁边宇文家派来的那只“护卫”队上。对于找人都如此不上心了,更别谈医治那些。沈秋娘心下万分怜惜,却听如玉道:“送他回宇文家。” “玉儿......” 如玉低声道:“二娘,既然不好相见,那便放下牵挂。儿孙自有儿孙福,您现在情绪太过慌乱,万一漏了馅,反而不好。” 沈秋娘不舍地又朝宇文玨那头去一瞥,终是含泪上了马车,与如玉一道回府。 如玉回到颜府,浑身疲惫,晚画也是一脸倦容,两人还来不及歇口气,如玉便听见了七管事来禀报的苏珩的消息。 “什么?”她惊愕地看著七管事,“你说城隍庙有人屠杀孩子?那苏珩呢?苏珩在哪?” “苏五郎彼时人不在庙中,并无大碍。”七管事停了下,又道:“只是情绪怕是不好。” 如玉恍然。 是了,现在离中秋祭天不远了! 前世她听闻过雍京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数十名无辜孩子被惨无人道虐杀,但却没将此事与苏珩以及苏珩城隍庙那儿养的一大群孩子联系起来。 “怎会如此......”如玉喃喃道:“怎会......” 她一点都不知道,苏珩的身上竟曾发生过如此重大的变故! 七管事继续禀报道:“宇文侍郎恰巧带著护卫要去领陆家的搜索文牒,中途路经城隍庙,发现惊变,领人进去查探。可还是晚了一步,里头七皇子派去教训苏五郎的人与那恶徒缠斗起来,两败俱伤,孩童们已经遭遇不测......据说,拼出了二十七副遗骸。” 此事发生之时,她尚与李自在在京城大街上开怀地吃喝玩乐,盘算规划著未来的打算。 如玉的心紧紧地拧了起来。 “七管事。” “是。” “不好意思要再麻烦你了,帮我备马车,我要去苏珩那。” 七管事道:“已经备好了,马车在侧门外候著。苏五郎如今人在陈府。”他虽是七管事,却是大管事与三管事之后的第三把手,凭的就是一份细心。 陈府,那便是苏青梅那了。 “嗯,那便去陈府。” 布衣二巷离颜家并未多远,如玉很快到了。 她向门房递了拜帖,里头隔了许久都未有人出来请她入府,正欲遣晚画去催促时,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了,苏珩走了出来。 他双目血红,肿得跟核桃一般,面上的表情倒是平静,见了如玉,还露出微微一笑。“颜姑娘。”声音沙哑粗砺。 “苏珩。”如玉担忧地唤了他一声。“你可还好?我都听闻了......” “还好。”苏珩安静了片刻,道:“只是抱歉了,颜姑娘,小的恐怕是,不能做颜姑娘铺子的管事了。” 他神色沉凝,应对得体,如玉彷佛看见了前一世的那人。 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如玉清楚,从前那个嘻笑怒骂外显于色,偶尔也顽劣调皮少年心性的苏珩,再也不见了。 “铺子那些你别挂心。倒是你,你,”如玉心底微微地发疼,“孩子们,后续的那些,颜家都可以帮忙的。你好好歇息。” 苏珩摇头:“我护不了他们,这最后一程,总是要亲力亲为。” “那你......多保重,莫要累病了,孩子们泉下有知必然不舍的。” 苏珩点头,扯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来。“颜姑娘,时辰晚了,早些回府。” “那你要去何处?城隍庙么?我可以捎你一程。” “我要去寻苏至善大人。”苏珩拒绝道:“离此不远,便在两条街外的茶馆,步行即可。” 如玉轻轻应了一声。苏珩此刻散发著拒人千里的寒冷气息,她心疼他,却也无从插手。 “那么,再会,颜姑娘。”苏珩仍旧是有礼地微笑。“处理完孩子们的事,小的便要回苏家了,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 “苏珩......” “颜姑娘也多保重。”苏珩向她微微一拜,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微风拂过,衣袂飘扬,如玉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直至隐没不见。 “晚画。” “在的,小娘子。” 晚画凑近了如玉,却冷不防被她抱住。 “晚画,借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如玉深深喘了口气,“我很难受。晚画,我很难受......” 原来那个笑脸迎人的温和兄长背后,曾遭遇了这么多惨痛的事。 而她浑然不知,毫无所觉。 晚画紧紧回抱住她。 昏黄月色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宇文府。 自从宇文玨被送进来,宇文渠便忙得脚不沾地。“再去多找两名大夫看看,这伤要多看几个才准。” 宇文府被他弄得一片忙乱,人进人出,连宇文玨的书房都在一片混乱之中被人打开了。 “哎呀,这会儿人昏迷不醒,你就歇歇,戏演得这么早,也不嫌累。”谢璃凉凉地坐在八仙桌上,拿茶碗抿了一口。“这样都不死,真是命大。”一个歌妓的孩子,却偏偏要当成自己亲生的,她每回见到宇文玨都膈应得很。“韬儿现在也中了举了,这才十七呢,将来成就肯定比这满腹坏水的要来得好。” “嘘!”宇文渠道:“你轻声点,万一人醒了呢!现在宇文府可还靠著他呢,你都说了,韬儿还小呢。” “哎哟,都忘了这个也是你儿子了,你心疼了?”谢璃扯了扯嘴角,“养了这么多年半点都不亲,请封诰命还得三催四请的,真是个养不熟的。这两日还跟书房一事跟我翻脸呢,瞧瞧他说那什么话,书房严禁任何人出入,擅闯者绝不轻饶,包括我在内?哈,他当自己是皇上呢,待到韬儿进士及第,看我哪儿还容得你。” “最后不也给你闯了去?”宇文渠叹息道:“他毕竟待你也没有半点能挑剔的地方,从不曾失礼,你便忍忍罢。”他平庸无能,性子软极,当初酒后轻薄了歌女一直觉得有愧正妻,便也由得她行事,将孩子认在正妻名下。幼时谢璃也曾待宇文玨好过,但在他六岁的时候,谢璃终于有了身孕,隔年顺利产下一子,从此对宇文玨越看越不顺眼。 宇文玨自然也发觉了谢璃对他与对宇文韬的明显差别,也只得将其解释成娘亲偏爱幼子。 谢璃哼了一声。“就知道墙头草两面倒,走开走开,看著烦心。” 宇文渠摆手:“行行行,我走。”他走到门边,又探身进来道:“这可是他的房间,你就慢慢待著。” 他这一说,谢璃哎呀了一声,很快也起身离去了。 他们一离开,床上的宇文玨便猛地睁开了眼。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叶九......” 他头痛欲裂,嘴角乾涩,想唤叶九倒杯水过来,却久等不到应声,忽然想起了一切,蓦地爬起身来,扫了眼窗外夜色。 不好,如此晚了。 他再顾不得浑身疼痛,赶紧起来艰难地打理了一番,将怀中那染了污血又被捅破的经文拿起来看了看,又慎重地收入怀中,这才悄然无声地拐到隔壁院子看叶九。 叶九通身是伤,整身被桑麻布包得宛如木人,气息十分微弱,但胸口平稳地微微起伏著。 见到此景,宇文玨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悄悄地退出来,趁著四下无人,从后侧院下人进出的耳门出了府,在路上拦了许久的马车,最终以平常双倍车资寻到一辆愿意送他去护国寺的破旧马车。 夜空下的京郊小径,破车瘦马,寒鸦数点,万物无声。 七七四十九年,今日便是第七七四十九年的最后一日了。 前世国师,也就是现在国师的弟子无道大师,告诉他若想达成所求之事,便需日日虔心抄经诵经祈福一时辰,持续七七四十九年不怠。他铭记在心,并且自己延长到了两个时辰。 宇文玨紧张地望著月色,不时催促车夫。 但愿时辰还来得及。 下午他本就想到护国寺的,未料遭遇了那等意外。 到了护国寺,轮守的僧人正好敲响了十一下大钟,子时刚到。 宇文玨原本满身是伤浑身发热,听闻钟声却全身发寒。 迟了?终究还是迟了? 差在了这最后一刻...... 不! 他跳下马车,揣著经文發狂地一路狂奔到护国寺正殿,途中黑灯瞎火跌摔了好几次,最后跌跌跑跑地来到正佛金身之下。 他将经文放上佛案,跪在案前,紧闭双眼急急地诵著那早已熟烂于心的经文,心中不断念著祈愿著。 但愿那人来世安稳,此世安好。 并且,如果可以的话-- 在这最后一日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如玉片岩下的话,他生出了不一样的祈求。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与她...... 再次来过。 咚! 护国寺的大钟在此时撞了最后一下。 随后疯狂的钟铃击撞之声响彻整个护国寺,瞬间护国寺灯火通明,僧侣们齐聚,急急往护国寺后山的左阁而去。 “不好,国师圆寂了!” “国师去了!” 左阁内,无道大师静立在老国师的床榻之前,神色平静,闭目诵著超渡的经文,他颈上挂著串刚刚才接过的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组成的珠鍊,这是国师的象徵。 与此同时,大殿中的宇文玨头顶一阵剧烈天旋地转,钻心刺骨的剧烈疼痛由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发出一阵痛苦的低吼,耐受不住地整个人向后倒去,竟直直撞到了后脑,整个人断了气息。 同一时刻,如玉心绪纷乱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安稳,便乾脆起身,打算到湖心亭吹吹风平静心神。 “啊--”忽然一声尖叫惊醒了飞鸟。 砰! 如玉不知怎地分了神,走到湖边都没发觉,往前绊倒了石子,整个人摔落湖中。 “救--” 秋日寒冷,她穿得多,湖水冰寒,上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她这一摔把冰层摔破,整个人很快沉了下去,灭顶不见。 好难受!不! 救命,谁来救救她! 如玉死命地挣扎著,口鼻全灌满了水,肺腑胀得发疼,呛得痛苦不已-- “咳咳、咳咳!”她浑身发冷挣扎地起身坐了起来。 “哎哟,可终于起来了。我们在这等了大半个时辰哪。” 这个惹人嫌的语气与声音......如玉心生不妙,一抬头,正正对上谢璃那带著几分轻蔑的脸。“宇文老夫人,你......为何在此?” “我为何在此?你这不知羞耻的小贱人,竟敢如此问我?”谢璃怒笑道:“我若不在此,怎知我儿被你当成了什么样的王八乌龟了。” 如玉道:“住口!” 这时,她身旁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声,如玉朝旁边望去,看见苏珩正正躺在她身旁,同她一样浑身湿透,发丝都黏在了一起,面色有几分不适,蹙著眉头刚刚清醒。 这时,陆无双与宇文渠走了进来。 “哟,我就说她平时就不检点了,瞧瞧这是怎么,公然给夫君戴绿头巾!还要不要脸面了,颜府养出了你这等货色,真是丢人现眼。” 如玉一阵恶寒。 这分明同上一世一模一样,就是她与苏珩被陆无双设计,遭人捉奸在床的时刻! “这不是万幸你同那下不了蛋的老母鸡一样,不然生的孩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夫君的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谢璃比如玉更早变了脸色。她死死地捏著帕子。可恨啊,这陆无双捉了她的把柄,镇日作威作福爬到她的头顶上,还三句就要酸上两句提醒她! 可如今宇文玨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子了,连韬儿在朝中都必须看著他的眼色小心办事,万一他发现她做下的那件事,以及那些年她那样对待他,失去他生母的身分这个救命符,她不信他不会报复回来! “唔。”苏珩此时也挣扎著爬起来了,他半身湿透,寒冷非常,神智还不十分清醒,只觉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声音十分闹心。 “哎哟,姘头也清醒啦。这下可热闹了。” “这是?”苏珩坐起身,惊觉自己只披著单薄的里衣,中衣外衣不翼而飞,一旁是同样单薄的如玉,床边站了面色不善的宇文玨父母与陆无双...... 遭了! 他只依稀记得,一进宇文府的正厅便闻到浓烈异常的檀香味,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如今看来这摆明著被人下了套了。堂堂相府之人,竟然堂而皇之地使这下作手段!他担忧地看了眼如玉,要遭,现在这般,还不知陆无双与宇文老夫人会怎样折腾如玉了! 此时正值中秋过后的秋猎祭祀,为期一个月,宇文玨身为当朝左相,全程随行天子,在围场内还有半月才会出来,鞭长莫及。在此之前,宇文府中的大小事都随陆无双与宇文老夫人作主。 “我早说该禁止苏珩过来,便也是夫君宽容,由得你们,如今做了这般龌龊事,看你们还有何话说。”陆无双双手环胸,“哦,不是,早都不知做过多少龌龊事了,今日才被逮个正著,看你们该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我与颜姑娘之间清清白白,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应当更清楚!陆无双,你简直欺人太甚!”苏珩动了怒,失礼地直接喊了名字。 谢璃收到了陆无双使的眼神,道:“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便交由官府来评断。宇文家奈何不了你,便交给官府去发落,至于你,”她居高临下地觑了一眼如玉:“按照宇文家家规处置!” 此时谢璃正好凑近床边,离如玉极近,如玉便贴了过去,以两人能听见的话音轻声道:“老夫人,不知宇文玨不是您儿子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呢?” 谢璃脸色瞬间大变,她惊疑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陆无双。 陆无双不耐地哼了一声,示意她快些继续。 京兆尹的人她都找来了,就在外头候著呢。 谢璃转回来,便听如玉继续轻道:“老夫人,此事颜家与苏家俱知,你若不想出事,便先保全了我们。” 她倒不是惧怕了,方才略略花了些时间才调适了过来。为何竟又回来了?还是回到这个糟糕的点......不过不打紧,总要先保全了自己与苏珩,再来静观其变。 她想到颜家,想到藏锋,想到身旁的苏珩与那个潇洒的李自在,还有片岩下吐露心迹的宇文玨,忽然心头就安定了许多。 陆无双,这次我可不怕你!还有谢璃,二娘当年的委屈,她也要替她好好的讨回来! 只要撑过眼前,若那宇文玨仍旧同她一样,莫名重活了两次,若他所言为真,若他对她有著一丝亏欠......那么离开宇文家指日可待。不管是正大光明地离开,或是私下逃离,她总会找到办法的。 谢璃看看如玉,又偷瞧了眼身后的陆无双,咬牙道:“但此事我一细想,却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之处,苏郎君身为江南苏家嫡子,自是不大会做出这等自损身分之事......先莫要告官,等弄清了情形再谈。” 她知道陆无双身为宇文玨正室,较之如玉,必然更不敢做出损害宇文玨名声之事。口头上威胁她威胁得狠了,却未必敢真的揭发当年的真相。弄清了撞 而如玉虽然是颗软柿子,可山穷水尽被逼急了,却未必不敢咬人。 谢璃此言一出,除如玉外的三人都惊楞地看向她。 宇文渠本就无甚主见,倒是反应最小的一个。 苏珩面露疑惑,不解她为何突然变了态度,而陆无双则要气坏了。 “娘,您再想想?真要放过这对奸夫淫.妇?”她忽然话锋一转,道:“您想想,这小妾多年无所出,莫不是与姘头玩乐过头,坏了身子哪?”她特别加重多年无所出几字。她谋算了整整一年,终于等来这个除去颜如玉的机会。错过此次,下次要等宇文玨不在,便要等到明年秋猎了。 可宇文玨不在,发生此事最有权置喙的便是谢璃与宇文渠了,她虽是正妻,却不好越过婆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