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
杨盼心脏“怦怦怦”地跳起来。 “你还梦见了啥啊。”杨盼一脸好奇, 摇着他的胳膊, “我很想知道欸。” 罗逾表情凝重,仿佛不知如何启齿。 杨盼说:“其实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啊, 反正也睡不着,说说做的梦也挺好玩——梦是反的嘛。” 罗逾伸手揽住她的肩,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这个梦确实太可怕了, 我在梦中仍在挣扎, 现在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我父汗已经无法再命令我、控制我;皇甫道婵也已经死了,我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利用我。可是在梦中, 我仿佛走不出那个迷局,还觉得她是我亲娘,而父亲的话不得不遵守。我哭着求他们,他们也不肯听……” “他们要你做什么?” “杀你。”罗逾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然后杨盼觉察到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指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了缓神,终于开始说起来:“皇甫道婵那时候撺掇我离开平城宫去往南秦,是因为在靖南宫确实熬得受不了了。” 她曾经是一位天之娇女, 虽然当时的南楚已经在诸王内斗后国力衰微,被迫南迁, 但是皇室贵胄依然可以过着奢靡的好日子。她不满意第一位丈夫的相貌不佳,只能多纳面首以自娱;第一任丈夫去世后, 她又拆散杨寄夫妻以下嫁,结果那位权臣哪吃她那一套,直接把她送到了北燕。 叱罗杜文倒是相貌堂堂, 男儿气也十足,又是一国之君的威仪,她几回侍寝简直是满意极了。 可惜人家的一颗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榻上缠绵几次后腻味了,就弃之不理。 人哪,忙了累了嫌忙嫌累,可是真正百无聊赖地待在荒僻的冷宫里,天天看着更漏水滴、蚂蚁上树打发时光,也是很痛苦的。 皇甫道婵知道罗逾原是叱罗杜文挚爱之人所生的孩子,大概也是她唯剩的打开叱罗杜文帝王心的一把钥匙,自然是想着法子利用这孩子招引皇帝一顾靖南宫。 罗逾是个少见的乖巧孩子,和他母亲一样不仅长得好看,还肯与人为善,还注重感情,容易轻信。 皇甫道婵每日织布纺纱,克扣他的口粮,却道是宫中侍宦们都是势利眼,她一遭失宠,便连累儿子一道受罪,做“母亲”的不得不多遭点罪,靠双手劳作来换得儿子有口吃的。而她的便宜儿子,也确实相信了,对“母亲”满怀愧疚。 皇子满七岁要去读书,罗逾为了给母亲争气,一直都特别认真,可惜,仍然难得父亲一顾。而性格已经渐渐扭曲了的皇甫道婵,则开始逼迫儿子在父亲面前出头露脸、讨他欢心。十来岁的、被刻意忽视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讨一个不称职的父亲的欢心?只有在十三岁那年铤而走险,自愿到西凉潜伏,以伺机打入南秦——叱罗杜文一直引以为实力相当的敌手。 罗逾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叱罗杜文皱着眉,却也不得不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被他忽略了六七年的儿子,每看一眼,在他脸上就能找出三分翟思静的影子。 叱罗杜文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心酸,但是本能的选择却是厌恶自己当时的情绪,觉得不应该对那个羞辱自己的女子的儿子善假辞色。 做父亲的终于说:“朕问问皇甫中式的意思。” 当然,并不是尊重皇甫道婵的意思,而是问责去的。 一到靖南宫,他就遣开罗逾,而一把掐住妇人的脖子,恶狠狠说:“你是什么意思?” 皇甫道婵早就打扮得千娇百媚,被掐得气息难继,倒也别有一番慵慵的情致,她握着叱罗杜文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好容易才说出话来:“你不愿意见他,又何必耽误他?他横竖是你的血脉,你锻炼他成为一位可以屏藩大燕的藩王,岂不也好?” “藩王?”叱罗杜文觉得好笑,“朕何尝打算将他封王?他也配?” 皇甫道婵虽也怕叱罗杜文,但是这唯一的机会,不把握便是老死宫禁,还不如干干净净赌一场命。她摸清叱罗杜文对儿子并没有对思静的那种感情,便大胆冷笑道:“那你觉得他长得好不好?” “好又如何?” “西凉国主李知茂有女适龄,南秦国主杨寄亦有女长成,小郎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当个驸马,岂不让大汗兵不血刃得两块宝地?” 叱罗杜文简直好笑:“你是说叫我的儿子去使美人计?” “说的那么难听……”皇甫道婵妩媚地横了他一眼,手指有意无意在他胸口蹭了一下。 “好,我听你说完。然后呢?” “西凉我不熟悉,南秦的杨寄,视家人如性命,若能断他子女,比伤他肩臂还要有效。”皇甫道婵说,“我呢,承认自己也有私心,杨寄是我国破家亡的仇人,也是大汗的仇人。大汗反正也不想见到这个儿子,与其在东宫读书时瞧着刺眼,不如远远打发了去。指不定立个大功回来,那时候,妾倒是要和大汗讨赏呢!” “你要什么赏?” 皇甫道婵干脆靠了过去,踮起脚在他衣领嗅了嗅,笑道:“大汗身上的龙涎香应该价格不菲,不过南秦有更好的……” 她的头发一下被揪住了,被迫仰起脸。叱罗杜文俯身对她勾唇一笑:“这个你不要想。她的死亡,虽不因你,但你罪愆难逃!我留着你一条命,不是来膈应我的。若是我感觉你在耍弄我,我就一片片剁碎你——才不管你是不是南楚的什么公主!” 勾引虽然不成,但是这意思是答应了。皇甫道婵的头皮被扯得很痛,可是她还是不由笑了笑。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开始了颠沛的质子生涯,勇敢和谨慎缺一不可,总算不辱使命。 罗逾并不知道皇甫道婵和叱罗杜文密谋的细节,但是他拥着被子,怅怅道:“这个梦里,我娶你可没这么难。” 就如杨盼上一世的记忆,英俊的“丞相之子”,没有被缠进李耶若的破事中,打着西凉南秦联盟的旗号,成功成为了驸马,娇俏而脾气不好的广陵公主被迷得神魂颠倒。而边境的鲜卑人传来叱罗杜文的谕旨,罗逾不得不以回乡看望父母为由,回到了平城。 罗逾带着些苦涩说:“在梦里,我都吓傻了。西凉南秦交好,需要我从中离间,而最妙的法子,莫过于我以右相之子的身份,谋杀南秦公主。一旦两国打起来,其中间隙便可乘机,我父汗出兵两路,一路偷取南秦的兖州和幽州,一路偷取凉州的海西和武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要打仗,我原顾不上。但是要我杀妻,我是死也不肯的。平城宫里,他打我,怕留伤痕,不用鞭子,而是用军队里责处士兵的白蜡木棍子,打在腿上是棍棍到肉,痛入骨髓,悉为内伤。我晕了过去两次,被泼醒后也不肯答应,只求他放过我一马,问他两国为什么要打仗?” “他狠狠地骂我没有出息,没有胆略,倒被南人的‘伪善’给教坏了。接着,皇甫道婵被我父亲箍在铁刃之下,她哭着求我应下来。我迟缓了片刻,他便剁了皇甫道婵一根手指……” 他大概被梦中的景象惊到了,此刻还是脸色煞白,不过少顷还是平静了下来,苦笑道:“我看见皇甫道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喷血的断指,随后痛到面如金纸,滚在地上嚎啕。我父汗摁着她的手腕,举着刀对准着她的另一根手指,威胁我要把她一截截剁成肉块。皇甫道婵哭着求我答应下来,我当时腿痛得不能动弹,心里又乱如麻,眼前一阵阵发黑,还闪现着无数蜿蜒的鲜血和利刃的寒光……” “你就……”杨盼小心问,“你就答应了?” 罗逾一脸愧色,怕杨盼生气,先在她脸颊上亲了好几下,才说:“好在是梦……梦是假的……” 杨盼不动声色,但是知道这个“梦”应该是真的。 只是,她对于上一世的印象好像越来越稀薄,稀薄到常常觉得那也只是一个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迷梦。虽然上一世的一点记忆并没有给她带来无敌的智慧,也几乎没有帮她选择完全相反的路径——可是,她在这一世过得很好,那一些细节的改变,尤其是对自己的改变,终于使她不是被利刃刺入胸膛,而是被爱人抱在怀里,陪着他到达了人生的顶峰。 “那么,你梦见你杀了我之后,就醒了?”杨盼问。 “不。”罗逾摇摇头,“梦见我杀了你之后,我抱着你哭了很久,想着我必要偿还。” 他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枕头,杨盼也伸手去摸了摸——枕头是湿的,他控制不住泪,一向如此,不奇怪,睡觉做噩梦哭了,也不奇怪。 罗逾却有些茫然的神色,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湿了的枕头上来回抚弄,好像噩梦中他抚着杨盼冰冷的尸首一样。然后他说:“功成之后,西凉和南秦果然陷入了大战。西凉哪里是南秦的对手,李知茂出城投降,罗右相全家被绑缚交给你阿父,当然,不会有我。” 战火蔓延开来,主动出击的北燕,在皇帝叱罗杜文的指挥下,牢牢控制了海西郡和武州郡。南秦的兖州和幽州苦战得守,但是士兵伤亡惨重,百姓流离失所,顿成一片人间地狱。御驾亲征给女儿报仇的杨寄,无暇顾及建邺后方自己的两个儿子早已貌合神离,国内危机四伏。 杨盼听他讲到这里,不由问:“那在你梦里,我阿父和阿弟后来怎么样?” 罗逾摇摇头:“我没有善终。后来么,两国相交的扶风郡也成了战场……” 杨寄终于打听到一切的罪魁祸首,在行军的马上怒到咯血。他不顾以往打仗时的缜密,把所有军力猛攻扶风,屠戮所有目力可及的鲜卑族人,鲜血流淌成河,尸体堆成高高的京观。 叱罗杜文国书传到南秦军中,嘲弄他杨寄白读了汉人奉为圭臬的孔孟圣贤书。 杨寄毫不示弱,割了来使的耳朵说:“惨战至此,想必杜文你也知道我杨寄的决心。我如今用南秦举国之力,必将你赶出阴山以南!” “何必何必!”叱罗杜文回信时几乎在笑,“我还有阴山以北可以存身,你若是动用举国之力却输了,只怕你这寒门出身的弑君小赌棍,就再无滚回南边,再求翻身的机会了。你看看,前头苻坚,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我那时觉得,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罗逾陷在噩梦里,喃喃地说,“我那时了无生趣:皇甫道婵没了一根手指,天天责难我不知孝顺;父汗把我当做棋子,用完了还是不愿意看我一眼;而我又失去了你,不仅是一般的失去,是我做的孽,手刃了我的爱妻。我那时候趁父汗准备亲征扶风,提出先往扶风郡打头战。” 叱罗杜文对他依旧没有半点怜悯之色,只是皱着眉看着儿子说:“你在使什么幺蛾子?你想要朕的兵?” 叱罗杜文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仿佛也陷入了某种记忆的迷局,最后冷笑道:“就给你一千亲卫,我也不要你打仗,你给我到扶风前线,叫杨寄看到你,丧失心智,像他之前一心报仇时一样,不顾一切就上来厮杀。”然后,他自然可以黄雀在后,从侧翼攻个措手不及! 罗逾点点头,又到靖南宫看了看一副冷脸的皇甫道婵,跪在她脚前,握着她的断指,流着眼泪说:“阿娘,儿子已经明白了,父汗拿您来控制我。大概只有有朝一日我死了,他才肯撒手——我若是死了,他应该也不会再欺负阿娘您了!” 皇甫道婵狠狠一脚踹他胸口:“我没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不用死死活活地威胁我!” 接着又嚎啕大哭:“儿啊!我为你花了多少心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不就是一个女人,你答应迟了难道就可以不杀?生生地害了我啊!我这辈子,纺纱织布养着你,我难不难啊!” 梦中,罗逾的泪水落在皇甫道婵脚下的泥尘里,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但转瞬就变成了污浊的泥汤…… “我到了扶风,没有跟咱阿父打仗。”罗逾苦涩地说,“当时,我不知怎么,知道了萨满的奇术,说只要握着某人一件贴身的东西,就可以叫那人在另一世重生。我身边还留着你送给我的小玉猪,我叫亲卫堆了高高的柴火,坐在里面握着玉猪,祷求另一世的你离我远远的,不要再被我欺骗。” “咱阿父追击到扶风郭外,看我那样子,冷笑着问我还想怎么骗人。我摇着头,连抱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叫人赶紧点火,免得被箭镞射死。” 他张着嘴,长吁了一口气:“火烧的痛,好真实啊!四周都是亮晃晃的橙色,烟雾逼到眼前,浑身的痛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四肢百骸都在剧烈收缩。我远远地和阿父说了一声‘抱歉’,头发已经烧着了,眼睛前面都是火光,咽喉痛得剧烈,也是吞进了滚烫的烟……痛到极处,突然就不痛了,我犹记得自己低头望了望我的手——我的手已经焦枯了,慢慢见到了黑色的骨骼,一根一根的,就要碎了一样。唯有那只小玉猪,还是白色的……” “别说了!”杨盼一把捂住他的嘴,又扑倒在他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罗逾怜悯地抱着她,爱惜不够地在她头发上一遍又一遍吻:“阿盼,别怕,梦不是真的。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想着白天父汗说要用巫术***,又想起贺兰氏***时的惨相,就都搬到自己身上了……” 杨盼说不出话,只有哭,只有哭,心里却在感谢上苍。 罗逾最后埋首在她头发里,说:“不过骨骼焦枯的那一刻,我记得自己居然很欢喜。这是我选的路,我选的报偿你的方式。不管有用无用,我的心里终于宁静了下来。” 他最后喃喃地说:“我选择的……我当时唯可选择的……” 那么,他的父汗,今日岂不也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墙破症发作,要把前情交代一下,虽然不甜不美好。 不过接下来应该很甜很美好了……应该……没存下稿子的作者望天:我为嘛会写这么长?原计划的两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