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三章
“真好, 两个孩子, 互相照顾,一起玩耍。”罗逾伸手抱住杨盼, “我也还想要一个。” 杨盼踹他一脚:“找别人去生!我怕疼!” 然后想起“反间计”,觉得还是要告诉他,“哎”了一声说:“父汗有没有告诉你, 平城怎么造成的内乱?” 罗逾正腻乎在杨盼身上, 已经不想谈军国大事了,“咂咂呜呜”含混不清地说:“想来是他在平城有些忠臣,暗暗地帮他游说, 到时候我们兵临城下,就会有人打开城门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进入平城,就靠的是太子的亲卫——硬攻城,难度太高, 死伤太大。 下午才来过一场,他这会儿又有勃勃的意思来了,手探到杨盼的汗巾上, 也开始“攻城略地”。 杨盼“啪叽”打了他手背一下,正容道:“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罗逾只好停下手:“你说。”还不肯撒手, 抱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边听边时不时啄她一下。 杨盼叹口气,把他离开后叱罗杜文审阿蛮的事说了,最后道:“我很担心, 拔烈知道是阿翰罗救的父汗,又交给了你,会气怒之下杀了阿翰罗。” 罗逾腻乎的动作突然都僵住了。杨盼侧头看他,他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愣怔了许久才说:“阿翰罗手上有兵——带中军与地方不同,不是光看虎符的,阿翰罗领城门羽林这么多年,广有人脉,登高一呼则百应,若是无由擅杀,立时便会闹出哗变。我那阿干随着父汗学习国政这么久,这个道理应该是明白的。要么是慢慢剪除阿翰罗的羽翼,要么是罗织可靠的罪名才能关押……” 但紧跟着他就转折了:“但是,这两个法子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加上我父汗是赏罚、恩怨极其分明的人,阿翰罗救他,他不会那么轻易害手下爱将。只可能是……” 杨盼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也明白了,颤着声音说:“可是……素和公主,是他亲生的啊!” “亲生的又怎么样?我不也是亲生的?若是他觉得需要,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罗逾语气苦涩,“那时候为了麻痹西凉国主李知茂,不是就把素和嫁过去给那个老头子当妾。我父汗这个人,对儿女没那么多怜惜。何况,原来好歹还算是‘爱女’,现在却是……” 杨盼心里发慌,已经完全想通了:原来还是“爱女”,该舍得时都舍得;现在心里这可是“贺兰氏的贱人”的独生女儿,哪怕只报复贺兰氏这一条,他也可以把女儿捻为齑粉!所谓“母爱者子抱”,一旦不爱了,甚至恨上了,这做父亲的也太冷血,太可怖了! “那么……”杨盼说,“这场内斗,会牺牲素和?牺牲了她,又有什么用?” 罗逾闷闷地说:“只要忠心耿耿的阿翰罗有一点虚与委蛇,素和的命就保不住;素和的命保不住,阿翰罗就会跟拔烈拼命。他拿准了这几个人的性子,都是看人下药方,他太可怕了……” 他已经一点兴致都没有了,闷闷地吹灯上床睡觉。杨盼看见他仰躺着,睁着的眼睛在黑色里头亮汪汪的,一直没有闭上。她翻身抱住他,说:“逾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是,我们得多想两步‘怎么办’。不过不管怎么样,都兰是安全的,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其他的,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罗逾侧转身,把杨盼箍在怀抱里:“我只放不下你!” 杨盼笑着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你什么都不要怕。” 她听见罗逾“咚咚咚”地心跳声,然后听见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她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埋首在他怀抱里,淡淡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么爱我——大概就像那时候不得不娶的李梵音一样,你父汗说,如果杀了我可以保住你的母亲——你大概还当永康公主是亲娘的话——又说,如果杀了我可以为国家挣得南秦内乱之后的大量好处,你会不会去做?” 他一直是被牺牲的卒子,有个皇子的身份,在家里却没有父母真心地爱他,也不需要他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服从,只要听命,否则,叱罗杜文善于拿捏人心,一定会找到他最大的软肋,逼到他就范为止。 罗逾心酸地点点头:“如果你和李梵音一样,那么,父亲叫我牺牲一个女人,我会纠结不舍,但或许最终会遵从他的命令。我那时候杀李梵音,我觉得自己浑身都脏,血污溅满了我一身,也溅满了我一心。她不可爱,但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唉……”杨盼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了他的脊背,那里皮肤有些粗糙,是鞭痕造就的。这可怜的缺爱的孩子! 罗逾又吸溜了一下鼻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我亲娘是他深恨的人,所以早些年他不遗余力地折磨我,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不是被他过分的责打打伤了,以至于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包括我的亲娘。但是我知道,他确实做得出来,把他的恨迁移到无辜孩子的身上。素和好冤哪……” “唉,睡。”杨盼只能像抚慰都兰闹觉时一样轻柔地抚摸着他,拍着他的肩胛,吻着他的脖子和下巴上的胡茬儿,暖暖地对他说,“我陪着你,你不孤单。” 第二日起来,杨盼睁眼就看见罗逾已经双臂枕头在想心事。 她说:“睡不好么?” 罗逾点点头:“没事,我习惯了。我在想,既定的路线改不了,阿蛮的信帛既然已经送到平城了,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能为这事分心。” 杨盼咬着嘴唇点点头。 罗逾又说:“大军开拔,事情极其繁杂,路线、后备、粮草、马匹、民伕……都要安排,我可能不能时时陪着你了。” 杨盼又咬着嘴唇点点头,笑着说:“我懂,我闲来看你的兵书,都道是‘谋定而后动’,光一个粮台就好多事务,你的兵,你要好好指挥,也要多多关心,我阿父当年有个‘爱兵如子’的名号,其实也就是晓得疾苦,懂得同情。” 有的话她欲言又止,还是决定日后再说。 罗逾必须尽快让这些士兵听他的话,愿意为他卖命——而不是叱罗杜文。他不能一直做“帮皇帝指挥的太子”,面对这样一个绝情无义的父亲,他只有自强,而后才能自保。 罗逾离开了,杨盼定定地出神很久,最后问身边的侍女:“阿蛮现在关在哪儿?” 阿蛮还没死,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刺史府招待皇帝和太子已经够头大了,也无人关注她这儿,只拿链子锁着门扇,每日送点汤汤水水的,勉强让她续命。 杨盼走进那间屋子,里头的味道已经极大了。阿蛮犹自躺着,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还没换掉,血迹变成褐色,但化出的脓是绿黄色的,臭不可闻。那个原本娇俏漂亮的小宫女,此刻瘦得骷髅一样,看见杨盼来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一双眍得分外显大的眼睛直视着她,然后双腿动了动,却无法起身。 杨盼忍着捂鼻子的冲动,上前看了看她,说:“没有人给你上药?” 阿蛮有气无力说:“哪有这样奢侈的事?……” 杨盼看了看她一双腿,宽褶裤子已经被打碎了,破布上血迹脓液不一而足,令人发瘆。杨盼说:“我有几个认识的郎中和药婆,是我生女儿时亲自找的,靠得住,我叫他们给你瞧一瞧脉,换衣服擦药。” 她叹口气说:“也怪我,之前疏忽了你。” 阿蛮大概料不到,有些不信任地推辞了一下。 杨盼苦笑说:“你这样子,还能更糟么?你放心,我不是个以害人为乐的人——你在扶风时拿鸽子骗我,我当时就知道了,也没有拿板子鞭子打着你问话。” 阿蛮一直以为杨盼不是其蠢如猪,就是善良得近于天真,此刻才感觉还是清荷说得对,自己才看错了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她哑着喉咙问:“你要我做什么?” 杨盼说:“我不会逼你做为难的事。你心里的担忧和苦楚,我晓得,也可以理解。我是贫家小户出来的,最晓得活着的不容易。” 阿蛮把脸捂在枕头里,“嗬嗬”地抽噎着哭起来。 郎中和药婆看过阿蛮后,把病况告诉了杨盼,背上皮开肉绽,腿上骨头微裂,拖了太久,一片血污脓肿,要治好不容易。 杨盼说:“治。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至少要保证人活着!” 大军开拔在即,杨盼随着收拾好行装,检点一应用品,刺史府配给的辂车是两辆,虽然样子不华贵,但适宜行山路,不太颠簸。杨盼想了想,没有开口要第三辆,只又要了些牛车装载东西。大家晓得女人家东西多,光衣服箱子就得不少,所以对现在这位太子妃的要求也是笑脸相对,尽力满足。 她亲自检视了叱罗杜文使用的辂车,等皇帝坐上去后,另安排了贴身照顾的人,然后甜甜发问:“父汗又要舟车劳顿了,您试试,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调整。” 叱罗杜文每每到移动时就脸色不好,此刻颓丧地看着两名姿色平庸的侍女正在小心地用丝绵被子裹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半日才抬头说:“没有哪里不好。但是沿路净水要跟得上。” “是。”杨盼小心瞥了他一眼,答道。 瘫痪病人的隐疾,她心里晓得。本来就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添了这样的说不出口的毛病,只能拼命地换洗,免得肮脏不适和气味难闻。 “还有,”叱罗杜文又说,“上次你奉来的油焖春笋很是不错,也经得起路上携带,我这里要一些。” “是。”杨盼微笑着说,“春笋在我老家那儿,其实不是稀罕东西,冬天一过,漫山遍野的竹林里都是。父汗要是喜欢,等仗打完了,叫宥连跟南边说,送也成,买也费不了几文。” 叱罗杜文迅速地瞟了她一眼,然后无事一般点点头:“好。” 他仍是有戒心。杨盼一试探就看出来了。 她心事重重到前头看罗逾骑着马指挥三军依次出发,前头尘灰漫天,马蹄和马嘶声震耳。她远远瞧见夫君披着绛红色丝绒斗篷,身上的甲片一块块闪着暗金色的光,那柄短剑挥斥方遒,使得那么多人都乖乖地听命于他。 罗逾也瞧见了她的身影,不知是什么事,要紧圈马过来,俯身问:“阿盼,有事情吗?” 杨盼抿了抿嘴,抬头对他说:“就是想来看看你。” 罗逾笑了笑:“看得如何?” 杨盼笑道:“挺好,特别有统领三军的气概,你说大家服你,是因为你是太子,还是因为你是罗逾?” 罗逾想了想说:“都有,没这个‘太子’身份——”他眺望着很后头皇帝的辂车,摇摇头说:“至少指挥起来没那么顺畅。” 就算是父子,此刻也不过是“搭伙”而已,杨盼对他点点手,罗逾干脆下马来,把耳朵凑到她唇边:“说。” 杨盼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还是当记住,你现在指挥三军,有‘狐假虎威’的成分在,别一朝被剥去军权尚不自知。”她向后头一个眼风,然后又说:“他现在对你好,是不是真好,你要有数。想想素和,想想你亲娘。” 这是在提醒他。 罗逾对父亲的感情很是微妙,但毕竟不深刻,所以“素和”和“亲娘”两个字眼一出,他心里就沉甸甸的,于是点点头说:“我晓得。” 改他附在杨盼耳边低声说:“南秦的军队放在若即若离的地方,不会叫一窝端了。还有石温梁所领的西凉武州的一支,我父汗都不知道,会一道向平城赶——这是我的后手。” 罗逾最后偷偷在杨盼耳根吻了一下,得了些小便宜似的笑着。 不用杨盼提醒,被欺骗了太多次的人不容易轻信,尤其是他的父亲;可是这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他可以笃信不疑,之死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