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
送走了拔什罗将军, 罗逾慢慢缓和心神, 倒觉得感冒的症状更严重了似的,想想也有些埋怨清荷, 边吸溜着鼻子边往后院去,想着实在是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了。 杨盼还如他想象中一样,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捧着一卷书在读。 他亲昵地对她说:“刚刚和拔什罗谈过, 把他诱到燕然山那里去了,王蔼已经设伏,我要对不起这个人了。” 他又带着些撒娇说:“昨儿恰好把自己弄得着凉, 今日不用装就自然病了。好难受啊,你叫厨下再煎些姜汤给我祛祛寒气,不然——”他打了个喷嚏,赶紧用软纸接住一泡鼻涕, 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擦干净后笑道:“了不得,病得还不轻。今晚咱们还是得分床睡, 别把病气过给你。” 他处置了一件重要的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成就感, 笑融融看着妻子,她在笑, 嘴角却没有酒窝。 罗逾有些惶惑:“怎么了?还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杨盼放下书,不知该怎么对他开口,犹豫了半天还是说, “生气没有,但是早上看清荷,觉得她也挺可怜,有些话说出来,我也有些不解。” “唉,不杀就不杀。”罗逾说,“手上沾血,毕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是她今天有的话十分可恨,我不惩戒她,心里也出不了气。” 杨盼“嗯”了一声,起身到厨下吩咐烧姜汤,趁这个机会,把自己思路又理了理,仍是没有勇气直接说,还得盘马弯弓的,慢慢把话透给他,叫他慢慢有个心理准备,不仅是准备着接受母亲的死讯,还要准备着接受他母亲的真相——每一句真话都比假话还难叫人接受,他会受到一重冲击,然后是又一重。 或许那又一重的冲击会拯救他,但是也许也会把他推入更深的地狱,甚至,他会本能地不相信,怀疑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毕竟,在谎言里近乎生活了一辈子,揭开真相只怕比揭开疮疤还要疼痛?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屋子里,罗逾正坐在靠窗的条炕上捡着她的书在乱翻,见她来了,指了指正寝的卧榻,说:“咱们远远地对坐,病气应该不会传那么远。刚刚说了一半呢,你觉得清荷的话哪里特别不解?咱们聊透了,再一总问她去,叫她总是偷偷瞒着我,如今也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你够厉害了。”杨盼冲了他一句,“对比自己弱的女郎说打说杀的,我未曾觉得你厉害到哪里去。” 罗逾有些委屈:“你觉得我这是仗势欺人么?确实是她对我使坏在先。给男人喝那种酒,说她没有色-诱爬床的心思,谁信?” 杨盼不想跟他纠缠这条,只问:“她说你阿娘宠冠后宫,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我看阿娘在宫里的状态,完全不是这样啊!” 罗逾叹口气道:“但是父汗亲口说过,也喜欢过我阿娘,也有过宠爱她的时候。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宠冠后宫——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得了。不过,阿娘她这人嘴巴毒,心里怨气又重,大概是为什么事惹到了父汗,最后落得个被贬冷宫的命运,所以到得后来,无论是相貌和性子,都越发叫父汗不能接受了。” 杨盼问:“清荷应该和你差不多年龄,她都知道的事,偏偏你一件都记不得?” 罗逾怔怔地看着她:“确实记不得了。我小时候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有的都说不清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 “会不会……”杨盼终于奓着胆子说,“你阿娘,并不是清荷口中,那个宠冠六宫的人?” 罗逾陡然色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盼眨巴眨巴眼睛,迂回了一下:“没什么意思,觉得奇怪。”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杨盼又说:“如果是一个宠爱无比过的人,会突然恨到想杀她吗?” 罗逾的眉头纠结了起来,凝神望着杨盼好一会儿,才问:“你今天怎么总是问我阿娘的事?”他吸了吸鼻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杨盼许久不说话,也呆呆望着他。 罗逾的神色开始显现出惊惧,问:“今天送来的军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隔了一会儿又大声问:“是不是我阿娘怎么了?你说话呀!” 杨盼给他吼得委屈,眼眶都红了,撇着小嘴说:“你吼我干嘛呀!” 罗逾紧张得一口一口咽唾沫,努力平息声调中的高亢之音问她:“我不是吼你。但是有什么消息你不能瞒着我,平城我娘的安危是我最在乎的事。” 杨盼瞪着他,冷冷说:“所以此刻怀着你的孩子的、你的妻子我,就是不用在乎的?” 罗逾觉得她怎么突然变得难以解语了,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焦躁不安地说:“阿盼,我怎么不在乎你?可是你在我身边,安安全全,我可以放下心来。她却孤零零地只身在平城宫的掖庭牢狱中,我那个脾气暴戾的父汗三天两头喊着要杀她。连贺兰部的人都说,父汗为了扶持李耶若和她的儿子上位,会拿我阿娘做筏子,以扳倒皇后贺兰氏和太子,所以……” “所以,贺兰部来人的话,你已经深信不疑,完完全全地入彀了?”杨盼继续冷冷地问。 罗逾又是一愣,然而面色不止于白,近乎开始发青:“你……你已经知道了什么?阿盼你不能瞒我!发生什么事了?我阿娘怎么了?” 他很敏锐,这事瞒不下去,也拖不下去,杨盼有种推车撞壁、无处能躲的感觉。既然事已至此,索性面对。 杨盼很严肃地说:“今日,送来一堆军报,还有一只匣子装着一个首级。” 罗逾浑身打摆子似的颤起来。 杨盼要紧说:“我看过了,是已亡的楚朝的永康公主。” 罗逾仿佛只听了前一句话,对什么“永康公主”之类的,彻底听不进去了。他拉开门,一步一步往外头走。 杨盼的心脏急遽地跳动着,愣怔了一会儿,急忙起身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他急如旋风的身影早就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杨盼原地转了一圈,跺跺脚往他书房所在的院子走。 院子里是骇人的动静——“噼啪”巨响的皮鞭落肉声,挨打的人惨痛的呼号声,旁边人想劝不敢劝的叹息声…… 杨盼推门,里头站了满满一院子人,罗逾亲自执鞭,下足了狠劲,抽打绑在那株杏花树上的亲兵。 惨叫声伴着洁白的杏花瓣儿扑簌簌地掉落,那倒霉蛋背上的血痕一道道的,渐渐滴落下来,把地上的杏花瓣儿染作一点一点的赤红色。 罗逾眼睛也是这样的赤红色,抽得手颤,浑身像乏力一样,还是用力在甩鞭,挨打的叫都叫不出来,被缚在树上痛得哼哼唧唧。 罗逾红着眼睛质问:“跟你说过了什么军报都要第一时间报于我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来报?为什么不来报?……”扬手又是一下。 杨盼怒不可遏,拨开众人到树前站着,大声说:“他第一时间送来了,我瞧见了。你若是怪我没第一时间报于你知道,那你责罚我罢!” 到底怕他失去理智会迁怒,杨盼故意一插腰,把还没鼓起来的肚子刻意挺出来一些。 罗逾回过头,嘴唇颤抖,像是要咬牙,但是咬不住;又像是要说话,但是说不出。 杨盼指了指屋子:“‘东西’就在里头,前朝的永康公主的首级。” 她刻意把“永康公主”四个字强调了一遍,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说:“你去看,亲自去看!在这里打人,算是什么?” 罗逾其实在害怕,不敢面对那个可能熟悉万分的头颅。 杨盼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的一双,瞪圆了,红彤彤的,眸子里一层雾气。 他是这里的主帅,肩负着领军的重任。 杨盼缓下声气,给他留着面子,对旁边愣住的诸人说:“把人从树上解下来,赶紧送去止血擦药。从我带来的行李里去十匹绢赐给他,说今儿消息是被我耽误了,怨不得他。” 大家觑见王妃发话,扶风王一声没吱,都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把伤者解下来,乱哄哄抬走了。罗逾的书房院落里顿时安静了。 杨盼总是记得他上一世拔剑杀向自己的样子,所以对他还是未免怀着一些警惕,此刻离得远远地问:“你怎么说?进不进去?气有没有撒完?” 其他人都走光了,她面前的小郎君眶子里那层雾气凝结起来,在脸颊上垂下两颗泪,顺便又吸溜了一下还在感冒中的鼻子。然后,他一下子蹲下身,抱住头,无声饮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默默哭了半天,才哽咽着喉咙说:“阿盼,我怕……” 他这脆弱的样子实在可怜极了。杨盼挪过去两步,低头看看他,也不忍心再刺激他了,叹口气说:“我不敢面对的时候也会哭,没啥丢人的。” 他的肩膀又抖起来。杨盼慢慢到他面前,轻轻摸摸他的头发,他伸手把她的腿抱住,哭得浑身都颤起来。 “但是……”杨盼鼓足勇气说,“永康公主,我小时候她还在南边大楚当公主呢……” “这么多年了,自然是你认错了。”罗逾在她裙子上抹着眼泪,“同一家子的人,长得自然是像的。” 杨盼竟不知道怎么驳斥:可不是,这个血糊糊的人头,确实只有点像皇甫道婵,她那时候才是猴天猴地的熊孩子,她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把相处并没多久的一个讨厌女人的模样记清楚。 杨盼告诫自己:不能急,千万不能急,罗逾对她和他母亲的关系是有戒心的,她不能自己把自己坑进陷阱里去,为今之计,还是要别人发话才成。不管怎么说,人已经死了,就纠结个身份也没意义了。 何况,现在她最担心的也不是什么永康公主,而是罗逾呀! 她像个做母亲的一样,轻柔地抱着他,蹲下身吻他的额角和脸颊,像她在哭泣的时候他安慰她那样,柔和地安抚他:“逾郎,哭一场也没什么,但是别毁伤了自己的身子。我,还有你的孩子,咱们都更需要你。” 在她怀里啜泣的人不知多久后才停止了痛苦,敢于去面对屋子里那个头颅。 杨盼看着他脚步灌铅似的往屋子里走,仿佛里头是刀山火海,泥犁地狱。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襦裙,上面一团团湿——他竟然能哭出那么多眼泪来! 她只敢在门口指点:“就是那个匣子……对,柜子底下那个暗格,对,就是那个……黑匣子。逾郎……” “阿娘!”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儿子不孝!” 哭声听不见了,他的脸憋得铁青,张着嘴仿佛都无法呼吸。不顾污秽抱着血淋淋的头颅,一身挺括的淡青色襜褕滚满了血迹,他的手、他的脸、和那失色的死亡的面孔…… 杨盼不忍看,放下门帘,到外头杏花树下一阵干呕。 脑子里却异常清晰:王蔼所讲的那一幕要发生了!这一场泼天大赌,生死的骰子已经交给上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虐男主虐得好爽。 ——罗逾后妈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