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第二日早上, 罗逾看看还睡得着呼呼的杨盼, 仍是没有忍心打扰她。军中有晨起的操练,一点都不能疏忽, 他穿戴起身,冒着雪花到校场上,检查士兵们的练习, 又检查马厩里战马的情况。 他都忙了一圈, 才看见王霭和乌由从帐篷里钻出来。王霭平日里显得那么端方的一个人,在乌由面前腻歪腻歪的,看着真讨厌! 乌由见罗逾, 奔上来问:“五殿下,我弟弟呢?” 乌由的弟弟,十二岁的柔然小皇子祁翰,是打着“天命”之名, 讨伐现在这位柔然大汗的。罗逾指了指箭垛那片,只见一个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男孩子正在一言不发地拼命练习射箭。 乌由奔过去, 跟弟弟抱头而泣,又用鲜卑语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话。 王霭问:“咦, 广陵公主呢?”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着罗逾,略略有些隐蔽的笑意:“你欺负她了?” 罗逾没好气说:“你以为我是你?!” 王霭笑道:“那昨夜可思量好了?现在还有妻子负累, 若是半途而废回平城,你可舍得抛下这一切?” 这又说到了罗逾的痛点上,他长长地叹口气, 说:“若是世上有双全法就好了!” 正在犯愁,突然看见他所住的主帅帐营门帘一掀,杨盼揉着脑袋从门里出来,四下一望,这小迷糊终于望见了丈夫和王霭,苦着的脸顿时眉开眼笑,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她小鸟似的奔过来:“逾郎,原来你在这儿啊!”再看看王霭:“咦,你的脸色比在平城时好得多了!” 杨盼睡了舒舒服服一觉,脸色也比昨儿个好多了。罗逾看她缩着脖子,不由道:“别站在外头吹风。”目光一瞥王蔼,王蔼急忙揭开门帘,摊手道:“请进。” 里头被褥零乱,一个娃娃坐在一堆枕头被子中间啃手,口水流得到处都是。王蔼胡乱把东西裹着丢在一边,拾掇出两个小马扎出来,请他们俩坐下。 罗逾看着这乱糟糟的样子就糟心,马扎虽然不脏,但也不肯坐。杨盼呢,想着马鞍子磨的地方还在疼,也不肯坐。 王蔼也不多客气,便都站着,问杨盼道:“公主怎么会和乌由到燕然山来?” 罗逾昨儿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此刻用征询目光看着妻子。 杨盼看着丈夫说:“说来话长。我在扶风截获了一封文书,说岁决时要赐死你的母亲。而你在燕然山调兵遣将,只怕有不臣之心,所以说大汗要着人锁拿你到平城问罪。” 罗逾眉头蹙了起来,大约有些消息和他这边的吻合了。 杨盼继续说:“但是,我觉得里头不对劲。一来,消息仿佛就是故意要漏在我眼里;二来,我觉得你在边关作战的紧要时候,大汗何必为了宫里这种可大可小的事乱你的心,也是乱你的军心?” 王蔼击掌道:“可不是!北燕汗王是国君,又不是昏君,宫里的事和边关的事,总有缓急之分,哪需要这么迫不及待逼你造反?” “嗯!”杨盼说,“越是刻意,不对劲越多,你这里是不是也得到了消息——但却不是正儿八经的圣旨传过来,而是其他途径的消息?” 罗逾心宽了些,虽仍然蹙着眉头,但不再和先似的忧心忡忡了。他说:“这……我要再想想。” 杨盼点点头,温柔似水地笑道:“你慢慢想。决策不好拿,就跟我一样,刚得到消息时,我就差点要奔去南秦娘家了,后来想想,怕是个套儿,又怕万一是真的,左思右想,还是来投奔你,甭管哪条消息是真的,咱们有商有量,彼此对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罗逾忐忑的心,算是略有些着落感。消息真不真,还不能确定,但是,至少自己不能急,不能一想到阿娘就乱了心智。现在稳稳妥妥把对柔然的这一仗打好,收归祁翰和乌由这里的柔然军心,万一母亲被赐死的消息是真的,自己这十万人才有可能对抗前来增援的二十万,也才有资本和父亲谈判。 “好。”他沉沉地说,“我专心打仗。不过,我阿娘的事,我也趁着写密奏的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我父汗,毕竟这世上,我阿娘只有一个……” 外头“呼呼”地刮着风,雪落地“沙沙”的声音都能听见。罗逾盘膝坐在他的营帐里,认真写他的奏报。洋洋洒洒数千字,终于写完了,他觉得眼睛酸胀,不知是因为写久了疲劳,还是因为想到娘亲时心酸,所以甚至顾不上再检查推敲,搁下笔,捏着鼻梁两旁的睛明穴,让自己悬着的心放一放。 突然,一阵清爽的香味从身后飘了过来,接着是一双淘气的胳膊环着他的肩膀,“咯咯”的笑声随着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耳边。 罗逾心里一阵久违的舒适,一把捉住她两只小手,回头笑道:“又调皮!” 杨盼刚刚洗沐过,还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脸颊又柔又嫩,蹭在他的脸上,蹭两下,就忍不住要吻他长出点胡茬的脸和下巴,整个人像挂在他背上一样。 罗逾背着她说:“轻了嘛?是不是一路来没有好吃的,很辛苦?” “没有你运筹帷幄辛苦呀!”杨盼给他揉揉太阳穴,然而也不老老实实揉,揉两下就亲一亲,揉两下就亲一亲,终于惹得男人返身来抓她。 她被抱在他膝盖上坐着,胁下被两条结实的胳膊裹着,湿漉漉的发梢格外撩拨人,罗逾便只顾着上下吻她,从胳膊到肩膀,再从肩膀到脖子,又重新从脖子滑下来,一路顺着她的肩胛骨往下亲,隔着衣服都能感觉热乎乎的嘴唇。 杨盼却心不在焉,伸头看他写的奏稿。前头的叠在下面,而且是军政,她也不很明白,但最后确实在旁敲侧击问他母亲的事,杨盼指了指奏稿说:“这里,好像不太适合。” 罗逾的吻停下来,问:“什么不适合?” 杨盼坐在他怀里,看了看他的表情,才指着奏稿上一行说:“‘慈母养育之恩,昊天罔极,虽反哺跪乳犹不能报。儿臣在边疆,山砠水厓,然闻听母氏有难,心忡忡而意结结,茶饭不思。惟其乞父汗圣烛明鉴,勿被加惑,望多方详查,以正母氏冤屈。儿臣泣血恳请,伏惟垂怜。’” 罗逾似乎有些不快,但还是问:“哪里不妥?” 杨盼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问:“‘勿被加惑’,指的只有是李耶若了?‘正母氏冤屈’,指实了就是你阿娘一定冤枉了?用词虽谦卑,意指却刚愎。你道听途说一段传闻,便揣测你父汗的爱妃李耶若陷害你阿娘,而你父亲像个昏君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你还拿自己在边疆掌兵隐隐地胁迫,你想想,你父汗看这样一份奏稿,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他不开心也只好由他不开心。”罗逾把奏稿合起来,“我无心叛他,但他也当知道,我并不是全然无力的人!” “这样不好。”杨盼说,“我觉得上次巫蛊的事,另有玄机,你还是恳切些,求你父汗暂缓判处,等你立功回去,再慢慢详查,若是冤枉,自然可以昭雪;若并不冤枉,巫蛊是可大可小的事,你作为建功立业的儿子,求她一条命,总还是求得到的。” 她看见罗逾眼中怒气渐盛,说话的声音不由小了些,自己想想一片冰心大概是被他误会了,不由有些委屈,起身要从他怀里离开:“你不爱听,就算了。反正我是好意,也是好话……” 他一胳膊箍住了她的腰,用力不小,勒得她呼吸都紧了。 “阿盼,”罗逾沉沉地说,“我阿娘肯定是冤枉,因为,她没有任何原因要害李耶若!她只有我,而我无所争,她恨李耶若干什么?我知道,自古婆媳难处,而你们恰恰是先后两朝的金枝玉叶,贵胄宗亲,有国仇,有家恨,所以……” 所以,他的母亲反复在他耳边说要杀杨盼以报前朝大楚的仇;而杨盼如今也在他耳边喋喋,暗含着对他母亲的不信任。 杨盼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但是此刻也被他的盲目和愚孝给激怒了。 上辈子她被他杀死,只怕就是他那个阿娘不断地挑唆,加之贪婪的叱罗杜文想要南秦的乱相,所以两方逼迫他杀妻报仇、报国。这辈子,她好不容易摆脱前嫌,毅然决然地跟他在一起,倒没想到他遇到他阿娘的事,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怎么不想想,他阿娘要是永康公主,怎么生得出他来?! 杨盼冷笑道:“她是金枝玉叶,贵胄宗亲,想必你知道她在前朝大楚的封号?” 罗逾愣了愣,接着说:“那不重要。” “重要。”杨盼冷着脸,腰在他箍紧的胳膊间扭了扭,想挣脱出来,嘴里说,“我跟着我舅舅修前朝史籍,大楚嫁给北燕的公主郡主等等,也就寥寥几个,我心里都有谱。我说给你听……” 罗逾想起母亲曾对他哭诉过:杨寄是篡位登基的皇帝,要显示他是天命所归,必然会往前朝大泼脏水——他也不是没在南秦待过,所有的史籍、舆论,一边倒地责难前朝——可这难道就是事实?难道就不可能是已经被篡改过的、虚假的事?历代都是后朝修史,抹黑泼脏水的事还少了? 他硬邦邦说:“我不要听。” “那你放开我。” 罗逾问:“我放开你,你想干什么?” 杨盼负气道:“你既然不要听我说什么,自然只听你阿娘一面之词。我想干什么?我想我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你不要我,我阿父要的!”说着,眼泪就挂下来了,拍打了罗逾铁箍似的胳膊两下,见没有反应,于是低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不是平常玩闹时轻轻的啮咬,真是使足了劲,任性地咬下去的。罗逾也不防备她居然真的咬人,只穿单袄不搪疼,吃痛太厉害,不由地就松了劲。 杨盼反应一直就很快,连滚带爬从他膝头上爬出他的怀抱,躲在帐篷中间的大柱子后面,警觉地望着他。 见罗逾黑了脸起身来抓她,杨盼一溜烟儿从门里钻出去,外头下着大雪,她穿着屋子里穿的单袄单鞋,没有帽子还挂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顿时被冰冷刺骨的风雪吹得浑身打战儿。 可是面子不能输啊!杨盼咬了咬牙,发足朝马厩跑。 罗逾在门口看她作死,气得比那天跟王蔼吵架更甚。原想不理她,看她这怕冷的家伙能在风雪里挺多久,但看了没多会儿他先忍不住心疼了,几步蹿出去,一把把她揪住。眼见这几分钟功夫,她的头发上已经结了冰花儿,眼睛里流下的泪水一道道冻在脸颊上。浑身都哆嗦着,冷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没穿外头厚衣服,只能牢牢把她抱在怀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笨蛋”,赶紧回到屋子里,把她往厚厚的羊羔皮褥子上一丢,又拿厚被子裹起来,接着去案桌上拿热水给她喝。 一回眸,便看见杨盼从被窝里钻出来,不屈不挠好像还想跑。他怒喝道:“你给我老实呆着!再乱跑,我就——” “你就怎么样?你还敢打人不成!” 困兽犹斗,而且越挫越勇,她一下子从被窝里站起来,叉着腰怒目他,边怒目他还边吸溜着鼻涕。 罗逾气不过,拳头一捏,在柳木的案桌上狠狠一砸,听见“咔嚓”一声,桌子面儿上裂了道口子。 杨盼立刻怂了,背贴着毡包壁,盯着他不做声。 罗逾手指关节也是钻心的疼,偷眼看看已经青了一片,心道这娇嫩的小女郎,可不能对她动手。他看了看桌子上还险险立着的热水杯子,缓下声气,说:“你过来。” 杨盼挨挨蹭蹭不动,眼见罗逾好像要上前抓她,她突然尖叫起来:“王蔼,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