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
“你别这样!”杨盼奔上前扶他, 可这样大高个子的男人, 饶是瘦了一圈还是很沉重,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扶不起来, 扭头唤丈夫,“逾郎,你来帮帮我呀!” 罗逾犹豫了一下下, 上前帮着把王蔼扶了起来:“王领军, 身子不好,还是坐着。你这样,公主更难受呢。” 杨盼抽抽噎噎擦眼泪。 王蔼挣不过罗逾, 只能踉跄地站起来,又被摁着坐在条榻上,想起故去的时光,曾经三个人年少时的那些纠葛, 不觉已是双行泪下。 屋子里静默无声,偶尔传来两声杨盼忍不住的啜泣,又过了好一会儿, 才都平息下情绪。王蔼强笑着对两位客人说:“瞧我,如今身子不行, 脑子也不行了。太怠慢了!阿诚,快倒茶!” 一个奚奴快步倒了两杯奶茶来。 王蔼眉头一皱, 但没对奚奴说什么,反而对杨盼抱愧地说:“这里吃惯了奶茶,没有团龙和岕茶, 只怕公主喝不惯。” “我喝得惯。”杨盼说着,接过来一杯奶茶,而且大大地啜了一口。 低头喝茶的时候,杨盼感觉得到王蔼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仍像个大哥哥一样亲切而又关怀。 她喝完了茶,王蔼伸手接过空杯,手不停地颤抖——杨盼这才发现这不是出自于激动,而是一种病态。 王蔼好容易才把杯子放在案几上,又是一脸抱愧:“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见笑了。” “你的手?……” 王蔼神色复杂地看了罗逾一眼,笑笑说:“毕竟是**凡胎么,哪有金刚不坏之身?荆杖伤了脊骨,炮烙伤了胳膊的筋脉,彻夜熬审,坏了整个身子骨。” 杨盼又是眼眶发酸:他遭受了怎么样非人的虐待啊?建邺城里、雍州府外那个刚健有力的小伙子到哪里去了? 气怒时不由要迁怒,回头狠狠瞪了罗逾一眼。 刑讯折磨之类当然不干罗逾的事,但是下旨意的是他亲爹,他做儿子的挨这一瞪也不冤枉,只能抱歉地笑笑,然后恳切地说:“两国交兵的时候,确实是对不起阁下。现在既然和解了,过去的事只能再说抱歉,你若要什么补偿,你提就是,我尽力为你去办。” 王蔼虽然身子佝偻,但看得出那双眸子仍是深沉的,他摆摆手说:“殿下说得对,两国交兵,我选择了那条路,自然是认账的,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殿下的短剑拿到了?” 罗逾点点头。 王蔼看了看杨盼,又说:“两国和解,是因为广陵公主和亲?” 杨盼算是和亲,但也不仅仅是为了和亲而嫁给罗逾,用她换王蔼的心思,不敢说,怕这个小伙子负疚更重;但也不敢说是因为彼_此_相_爱——毕竟,王蔼曾经也喜欢过她啊,这万一要伤了他的心呢?杨盼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能语无伦次说:“什么和亲不和亲的,你别多想了。这次逾郎到扶风郡就藩,我们把你带上,送到黄河岸边,到得雍州,便是进到故国故土了。你的心,就能安了。” 王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五殿下,先你说,我若要什么补偿,提就是,你会尽力为我去办?” 罗逾点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王蔼笑道:“你能做到。等到扶风之后,赐我间宅子,一片农田,让我从此做个田舍翁。” “你……你不回南秦了?” 王蔼面色沉郁,但话语很坚决:“不回了。” “为什么?” 王蔼笑得一点笑意都没有:“废人一个,徒令他人伤悲,有什么脸面再回国呢?我这辈子,算是这样完了。” “你别这样。”杨盼恳求他,“身子不好,慢慢调养,纵使做不成马上驰驱的将军了,南秦也需要有谋略的文臣。你的智慧总有用武之地。再者,想想你父母……” “正是想到父母,所以回不去了。”王蔼有泫然欲泪的样子,但是终归没有哭,含着泪光苦涩一笑,“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公主。” “我?”杨盼问。 王蔼并没有说话,长叹一声向壁而立:“阿诚送客。” 逐客令下了,杨盼只好跟着罗逾坐回车上,情绪恹恹不乐,罗逾一来抱她,她就反过去捶了他一顿。 冤枉挨打的人委屈地说:“怎么了?” 杨盼抹着眼泪说:“你们不是人!” 知道她生气,迁怒也只好受着。罗逾挨了几下捶,抱住她的两条胳膊哄:“好了好了,这你得理解,王蔼那时候给我父汗造成了多大的困扰——燕然山是什么地方?是我们大燕北边的命脉!又是这样一个奇货可居的人才,当然想先折服他。” “人都给你们废掉了!”杨盼犹自挣扎着要打他,打不着就上嘴咬了他手腕一口,气哼哼说,“哪怕是杀呢?一刀子也就过去了,哪有这么折磨人的?” 罗逾甩甩被咬出牙印的手,不服气地说:“你阿父那时候打我,也没留情面!要是我有王蔼那样的价值,只怕也折磨得差不多了。再说,真要把王蔼杀了,咱们俩还有今天?” 眼见杨盼又要扑过来,他急忙又张开双手抱住:“好了好了,他不肯回去,绝不是因为被打伤了好嘛?你但想想,你们俩的婚约,是谁先毁掉的?” 杨盼顿住正要咬上去的大门牙,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她是一直不肯嫁给王蔼,但是,阿父说“婚事黄了”的那会儿,是因为王蔼先娶了柔然的公主。在王蔼看来,背婚约而另娶,把一国的公主给甩掉了,虽然说是为了国家,但到底是个污点啊! “后来那柔然公主怎么办的?”她忘记了要咬他一口肉这件事。 罗逾摇摇头:“老柔然汗死了,继位的新柔然大汗是那位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出卖王蔼全无犹豫——听说王蔼所娶的柔然公主当时还怀着身孕,在王蔼被捉的那晚上趁着一片混乱打马离去,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她。” 被王蔼从狼群中救出,便以身相许,召为驸马;那么耿直的王蔼居然心甘情愿娶了她,留在危机四伏的柔然——这又是怎么样一位公主啊?杨盼想着王蔼,想着那位不知名、未见面的公主,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奇女子”! 马车到扶风王府,管事的长史正在门外翘首以盼,见马车来了,急忙上来帮着牵马:“殿下回来了?太子已经在客堂等了好久了。” “太子?”罗逾一愣,人家都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也不好怠慢,只能匆匆下马,到客堂拜见。 太子叱罗拔烈正负手在客堂看墙上挂着的字画,扭脸见罗逾带着杨盼进门,笑道:“五弟回来了?你这间客堂,真是雅致得很呢!父汗也喜欢南人的青绿山水、设色人物,可惜我这样的俗人,看不懂。哈哈。” 又扭头盯了一眼杨盼,笑道:“这就是南秦来的弟妹了?” 杨盼觉得他那一眼有虎狼之色,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太子是储副,是君,她只能敛衽为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道:“怎么这么多礼呢?这是宥连的家里,我才是客人嘛。宥连和我,一直以来就是好兄弟,平日里也不怎么计较礼数呢。” 他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锦盒打开:“还没来得及给新妇送见面礼。” 锦盒里是一对巴林玉跳脱,半赤半黄,很是漂亮。罗逾接过,转手递给杨盼,杨盼又是蹲身一礼:“多谢殿下!” 她看出太子似有话要对罗逾说,于是索性先行告退了,出了大门,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好听见里面太子在说:“……你日后可是舒坦了。我还得在这里受罪,略有不洽,便是鞭杖伺候——全然不像个储君,倒似个奴才。人都说这叫恨铁不成钢……”他似乎在苦笑:“我都那么大人了,不成钢也就不成钢了,还能打成钢不成?” 杨盼往前走了两步,耳朵里有隐隐飘进两句:“……御医的脉象,估猜左夫人肚子里的是个儿子。父汗正在壮年,将来母爱者子抱,他百年之后,孩子大概也正是青年的时候。呵呵,只怕我阿娘要白死了。” 杨盼顿住步子,听见罗逾谨慎地回答:“父汗骨子里是崇信南朝儒教的,阿干虽不是嫡子,但是居长,是谁都不能改的。再说,立太子则杀母,父汗估计也舍不得李夫人。” 太子笑着说:“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能改的。父汗将来有一天突然说这条祖宗成法不太仁义,要废除了,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如今咱们大燕的天下都在他手中,大权独掌,谁敢多话反对?……” 罗逾的回复依然很谨小慎微:“虽说凡事预则立,但是也不能杞忧不是?” “是,是。”太子说得很圆滑,但也很厉害,“宥连啊,不是我多虑,他这个人子孙缘薄,性子又凉。素和以前人都说最为受宠,说嫁出去施美人计就嫁到敌国去了;就是你当年到西凉和南秦潜伏,他也没关心过你的死活。杞忧也罢,预立也罢,自己太乐观、太老实,只怕有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杨盼在屋里等到罗逾时,他的表情果然也有些沉郁。杨盼问:“太子是要拉拢你?” 罗逾点点头。 杨盼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不问,在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舒服么?” 罗逾还是点点头,然后说:“只要我阿娘不卷进去,我不想问他们的事。太子将来当皇帝,还是李耶若的儿子当皇帝,我都不在乎,也不信他们谁是真的把我当兄弟的。” 他抱住妻子,在她香喷喷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我奔波了这么多年,心一直是悬着的,很少着落在地上,好容易能正常过日子了,我不想管,我什么都不想管……” 他确实全无野心。 杨盼说:“但是,凡事预则立,还是不错的。” 罗逾看了看她,点点头:“我明白。” 他第二天就尝到厉害了。 皇帝在大朝之后,把一众皇子提溜到太子所在东宫,众皇子垂手站着,而做皇帝的提着一根鞭子从他们面前一个一个走过,目光如鹰隼,锐利而冷酷,盯住了谁,谁就是股栗汗出、脸色发白。 叱罗杜文终于停下步子,轻蔑地瞟了太子一眼,喝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宦官被五花大绑,鼻青脸肿地被推了过来。 皇帝拿鞭子指着那个宦官问太子:“拔烈,你认识?” 太子战战道:“儿臣不认识。” 皇帝笑道:“不会?前儿个你们把酒言欢时,怎么不说不认识?” 太子忍不住擦了把额头的汗,赔笑道:“啊,对的,前儿有人请酒,儿子……未顾父汗的禁酒令……请父汗责罚。” 皇帝“噗嗤”一笑,笑得冷森森的,接着,他的鞭梢指着那宦官的脸:“谁那么大胆,拉纤拉到太子殿下和皇后宫里的总管侍宦了?!” 接着,突出令所有人都惊诧的声音:“这个狗奴才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2018,旺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