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
清荷和阿蛮在主母面前丝毫不敢托大, 笑吟吟敛衽为礼, 又由阿蛮说:“王妃初来乍到,大概很多东西还不熟悉, 奴婢到底跟了殿下许久,其他不谈,总归熟悉些, 王妃有什么问题, 只管问就是了。” 杨盼笑道:“哎呀,问题还真是不少呢!我心里颇多疑惑,要请两位姊姊指教。”不等她们俩谦虚, 就说:“请两位姊姊到正屋里头,奉香茶。” 她把面子活儿做到极致,两位侍女虽然不敢就座,但是身前的高案上摆着杨盼从南边带来的点心、蜜饯和香茶, 又叫赐了两件珍珠跳脱,接着才闲闲问她们俩道:“五殿下原来是住靖南宫的,你们那时候就在?” 阿蛮点点头, 甜蜜蜜笑道:“是呢。那时候五殿下还没有分府,还跟皇甫中式一起住。奴婢就跟着一道伺候。” “皇甫中式……”杨盼沉吟了片刻, 端着茶假装在喝,借着缭绕的水汽遮脸, 好一会儿才又问,“皇甫中式是哪一年进平城宫的?” 阿蛮为难地看看清荷,清荷接着答话:“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奴婢被大汗赐给五殿下时,也是五殿下从南秦回来之后的事了。皇甫中式年纪看着不小,想是大汗早年纳娶的嫔妃呢。” 杨盼略有些失望:若是前头大楚的永康公主,应该和她父亲杨寄一个年纪,略不足四十——虽不是年轻,也不至于“年纪看着不小”。她喝了一口茶又问:“五殿下特别孝顺母亲,想必你们也晓得,皇甫中式现在虽然陷入囹圄,不过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我去靖南宫拜望,还望两位为我引见。” 她目光敏锐,已然看见两个人都是眼神闪动,垂眸不语。 刚才那段话哪里有问题?是孝顺母亲?是陷入囹圄?是水落石出?还是她要去靖南宫拜望?…… 杨盼不动声色,特特吩咐周围自己的人要对清荷和阿蛮客客气气的,又说了几句好话,让她们离开了。她给可儿使了个眼色,可儿点点头,远远地跟了出去。 她独自撸着猫喝了两盏茶,从窗边望见可儿回来的身影,于是对金萱儿说:“以后王府的事我会逐步接手,你先帮我从管事的人那里把王府的账簿子拿过来。” 把她打发走了,才悄悄问可儿:“她们俩有没有说点什么?” 可儿说:“说……说了……” “为什么吞吞吐吐的?”杨盼问,然后略一想,自己答道,“说了我不宜听到的?” 可儿知道这主子精明细致起来其实可以的,只能点点头,期期艾艾地讲:“但是……主子别生气,也未必就是……就是她们说的那样。” 她下了一会儿决心似的:“我听她们俩在说:‘哎,只怕也难瞒着,毕竟都不是处子。’” 杨盼顿时像吞了一大口醋一样,浑身上下都漫上酸酸的滋味。她们是跟着罗逾的侍女,从婚前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不是处子说明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罗逾为什么要骗她?他有其他女人,她就算心里不能接受,事实上也只有接受一条路可走。可是,他们不是说好彼此信任,再不互相欺骗么?他昨天晚上还信誓旦旦的,难道尽是谎言不成? 可儿见杨盼的脸色,自己也着慌了,弯下腰给她顺着气:“主子,主子!你别急,这样的事,世家大族都不鲜见,何况是皇家;南边都不鲜见,何况是民风未曾开化的北边?!” 杨盼深深呼吸了几次,对可儿笑着摇摇头:“没事,我懂的。” 她怀着这样的愤懑,为了转移注意力,努力集中精力在看扶风王府的账本上。王府兴建不久,他们大婚入住的时间更短,管事的王府长史在帘子外应答新王妃的话:“王府都是陛下赐下,并没有进项;日后扶风王总要就藩,享用的是封邑的赋税。” “一般诸王是什么时候归国就藩呢?”杨盼又问。 长史答道:“一般也就是大婚之后。若加‘刺史’,便要管封邑里的军民政事;若不加别职,其实也蛮自在快活的。大汗已经命赦免罪犯,在扶风郡修建王府,估计殿下也快能就藩了。” 杨盼的心思被这件事岔开了,暂时忘记了清荷和阿蛮,专心想着到扶风郡之后,她该怎么揭开罗逾阿娘的画皮,该怎么帮他摆脱叱罗杜文的钳制,又该如何争取到两国长长久久的和平。 想着天都黑了,听得门响,转眼一望,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他解开斗篷,露出里头深紫色的暗花绫袍子,素金的蹀躞带上垂着一众饰品,包括那个绛红剑套。他把斗篷随手叠好,挂在屏风上,苦哈哈的脸色似乎是看到杨盼后才松快些,说:“吃饭吗?” 杨盼突然想起那两个侍女,就没好脸给他,对外头吩咐道:“吃饭!”然后总要找点事让自己做,就随手捧了一本书。 罗逾伸头看一看,笑道:“你在学鲜卑语?” “本来就会一点。”杨盼说,“其实也用不怎么上,宫里用汉语成风,我说话,大家都听得懂。” 罗逾亲亲她的头发,低声在她耳边说:“彼恰曼海勒台。” 杨盼记得,这是他第二次跟自己说这句话,也记起来,他在南秦假装学鲜卑语的时候,曾被她那个淘气的弟弟杨烽撺掇过,所以,势必不是一句好话。杨盼顿时横眉立目:“你以为我听不懂?!” 罗逾一脸无辜:“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杨盼翻他一个大白眼:“这样的难听话,我为什么要重复?” 罗逾笑道:“难听话?”呼噜一下她的脑袋:“学艺不精,还想诈我?” 食案端上来了,罗逾洗净双手,不声不响开始用餐,中途,见杨盼片不好烤牛肉,停下手帮她片了一次,又见杨盼爱吃羊羔肉,便把自己面前那份羊羔肉上最嫩的肋条夹到了她的盘盏里。 杨盼停下筷子,问:“怎么,吃完这份,就没有了?” “不是啊。”罗逾不知她何出此言,怔怔地回答,“我这里肉还是吃得起的,你爱吃,叫厨下再做就是了。” 杨盼把肋条肉重新丢回他盘子里:“那就一定是你不爱吃,所以丢我这里了。” 蛮不讲理,罗逾哭笑不得,说:“好,这是我的恶习——小时候靖南宫里吃的好东西少,偶尔见肉食,我就会省下来给阿娘吃。” 杨盼抬眼看他:“可是我们家以前穷的时候,都是阿父阿母省下好吃的分给我们姊弟们吃。” 罗逾的表情变得奇怪,最后自失地笑笑:“每一家都不一样嘛。我对阿娘孝顺,她就多对我笑,我心里就舒坦,这可比吃两块肉高兴多了。” 杨盼低头吃了两口饭,然后从正尴尬地拨弄碗里蔬食的罗逾盘子里,又把那块肋条肉夹到自己嘴里。 罗逾看着她笑了笑。 杨盼嚼完肉问:“今天回来晚,是不是去掖庭瞧阿娘了?” 罗逾失落地点点头。 杨盼问:“阿娘怎么说呢?是不是喊冤枉?” 罗逾没了胃口,恍然间又回到掖庭牢狱里。 他今日好容易求了叱罗杜文,给了他一刻钟的探望机会。原想好好问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阿娘掐着他的手背,哭得气息欲绝,念念叨叨地反复讲:“你父汗想我死……他多少年了都想我死!他好容易逮着机会了他怎么能不杀我?!” 罗逾劝解着,又急急地问:“阿娘,当时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父汗现在对我的话还肯听一句两句的,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救你!” 妇人死死地盯着他,肮脏的指爪掐在他雪白的手背里,然后举起那只少了一根指头的手,几乎要摁到罗逾的脸上:“他看得起你了?你就忘了我受的苦、受的委屈了?你新妇又香又美,你天天睡得忘乎所以,所以你也不记得你娘我的仇恨了?!” 那短了一截的小拇指长着蛆一样的肉芽,呈现出肿胀的粉红色,曝露着一根根的细小青筋,丑得难以言述。 罗逾本能地偏脑袋躲过她摁过来的手,也是第一次对他的母亲口出“悖逆”之语:“阿娘!儿子要帮你,你这是做什么?!当年叫我想尽办法娶南秦公主的是你,现在嫌弃她的又是你!那些仇那些怨,是两个王朝更替的仇与怨,关阿盼什么事呢?!” 妇人听到“阿盼”这个亲昵的名字,顿时眼睛瞪得滚圆,眼袋都抽搐起来。罗逾觉得自己话说得难听了,不由后悔,握住母亲的手道歉:“阿娘,南秦也没有薄待皇甫氏的皇族——除了建德公是深仇大恨,或许有些受虐待,其他人,封侯封爵,发给俸禄,看管虽严,到底没有断送活路——这次跟着我来的还有……” 他的话没有说完,妇人一巴掌扇过去,接着又是一口浓浓的口水吐在他发红的脸颊上:“呸!人家像养狗一样养着你舅舅家的人,你还当人家施恩?!” 这样污秽的感觉,他简直要疯掉了,颤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子,把自己的脸擦干,手绢上隐隐传来恶臭,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面前是娘亲,他终归还是忍住了,把手绢远远扔开,一字一字说:“阿娘到底想怎么样?” 妇人大约看到他额角和脖子上暴出的青筋,知道触了他的底线,顿时“嗬嗬”地痛哭起来,哭了片刻,又用手去抚摸儿子的脸颊:“儿啊!阿娘对不起你!” 罗逾摇摇头:“阿娘别哭,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责怪父汗,更不是责怪新妇。阿娘可否告诉我,那个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人栽害,谁到阿娘宫里来过呢?” 妇人捂脸痛哭:“要栽害我,多得是法子!我哪还有活下去的机会?除非——” 罗逾背脊骨升起一阵凉意,咽了口唾沫没有接话。 妇人的脸隐藏在两只手掌里,浑身发颤:“建德公死了,他倒是解脱了,但他的儿女们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罗逾低声说:“很难,但是,建德公和嫡妻所生的女儿皇甫亭,是个可造之材,我也想法子把她带到大燕,若有太原、陇关几处旧的汉家世族愿意为她揭竿,将来反攻南秦,未必不可能。” “区区的女人!”妇人抬脸说,“只怕这所谓的‘揭竿’,我活着是看不见了。你杀掉杨盼,把她的首级寄送到南秦,杨寄立刻会疯掉,再在扶风郡布置好伏兵,等他出兵报复,便可以一举歼灭,打击南秦的力量。” 她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儿子,这一举动,你父汗也一定会赞许。他若肯加封你,我或许还有希望。” 罗逾看着母亲笑得神经质的脸庞,突然觉得一阵可怖的感觉传过来,他最后笑笑说:“阿娘,我得想想。” 他怎么失魂落魄回来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隐隐还记得一出牢狱的门,步伐尚在踉跄,就呼唤侍宦赶紧给他打水洗脸。 脸皮擦得发疼,心里也一阵阵发疼。 倒是这会儿,真真切切坐在杨盼面前,屋子里芬芳温暖,食物摆在眼前喷香诱人,对面的女子甜美可爱,对他关怀备至,真正是个知己。 他在马车里那些犹豫突然在心里全部被抛开了。 狗屁!他心想,我杀了杨盼,父汗就饶过你厌胜的罪过?凭什么呀? 又悚然惊觉,这是阿娘以前骂他的“但过一点好日子你就忘本!”吗? 是不是现在享受着暂时的幸福,就忘记了父汗曾经对他的冷漠、忽视与不公?也忘记了母亲作为前大楚的皇族,却在国破家亡中度过一生的痛苦? 他终于张嘴对杨盼说:“我阿娘,没有实实在在地说这次厌胜的事。” 杨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她要你剑走偏锋地救她?” 罗逾点点头。 杨盼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然后抬头笑着说:“会不会整件事就是剑走偏锋啊?” 她的小酒窝圆圆的,盛放着笑意,也盛放着一直为人忽视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