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南秦的夏汛, 今年来得猛了些。长江的浪涛席卷了江夏郡, 水道一断,下游也被殃及, 江夏郡的百姓流离失所不说,原本最为富庶的下游水田,也收成锐减。 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遭遇这样大的灾害, 少不得焦头烂额忙着抢险救灾。洪水略退, 他就亲去江夏郡巡查江堤的维修和遭灾百姓的生计。 “太子留守建邺,日常事务自己处理,重大决策必须加急报于朕知晓。临安王和朕一道去。”皇帝在朝堂上说, “这次巡视,必然是辛苦的,然而,只要想一想江夏郡的百姓在饿肚子, 巡查的辛苦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临安王自从跟着父亲出巡过一次,也跟太子似的,一夕之间长大了一般, 十二岁的小少年懂事地捧笏唱喏。 这次抢险救灾,自然是行色匆匆的, 皇帝布置了扈从和救灾的任务,下了朝堂直奔显阳殿, 对皇后告别:“阿圆,这次事情来得急,江夏郡据说淹死和失踪的已经好几百人。这还不算, 郡城尚好,外头郊野全部变作一片水域,茫茫的像一片海似的,几处高地挤满了人,若不赈济、安抚加上戒备,什么上山为盗、易子而食的事都会弄出来。我必须去,阿灿跟着我,学学将来治郡的本事,毕竟将来他兄长登基,他就是朝廷的藩障,前朝兄弟相残的事,本朝是绝不能再出了!” 皇后担心,自然是眼泪汪汪的,但是点点头说:“一路都是走水路,还是安全重要。毕竟一道洪水过去,谁知道来不来第二场?你身上系着国家的命脉,可千万要当心自己!” 皇帝心酸,沉沉地点头,然后说:“我知道的。阿灿你也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京里的事,若是阿火有任性不听大臣意见的时候,你就拿出做母后的样子来。若是太忙,宫里的事务叫阿盼协理。” 提到阿盼就愁……愁了这么久,也愁习惯了。 皇后叹口气道:“好,养着她当女官用呢。哎,你这次出巡看着点,地方上有英俊能干的才俊,磨砺磨砺,观察观察,带几个回建邺,哪怕先处处看……” 皇帝瞥瞥四下无人,到皇后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好好,我看你不把女儿赶紧送出门是不能安生了!你看我算不算是英俊能干的才俊?” 皇后“噗嗤”一笑,看看皇帝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与当年也没差,不由捏捏他的脸说:“德行!要是阿盼十五岁就嫁掉了,现在你外孙都该会跑了?唉……” 皇帝陪她叹气,叹得夸张:“唉,要是那时候没发现罗逾有那么多问题,说不定阿盼说喜欢,我就让她嫁了呢!” 皇后噘着嘴:“要是罗逾肯来倒插门,我倒也不计较他是北燕的人了……” 这下轮到皇帝笑了:“你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人家堂堂皇子,给你倒插门?你当是我当年那样穷到没饭吃呢?你但说,要是阿盼愿意嫁出去,你肯放她去北燕么?” 皇后给问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生气地说:“我好容易养了这么大一个闺女……” “是呢!”皇帝也说,“远嫁是小,关键那还是面和心不和的敌国,这嫁过去,我大概天天心都要悬着了。” “这臭丫头的婚事怎么就这么难啊!”皇后几乎要哀嚎了。幸得有皇帝的嘴唇堵了过来,可以暂时忘忧。 皇帝出巡赈灾,是前方的事,在建邺这里,调拨赈灾的粮食、民夫的口粮以及随扈军队的粮饷,还有处置下游各地水患的安抚、水稻的补种……一件一件都是又细又繁,又不能丝毫有错的事。太子杨烽,担了这个监国之职,天天忙到深更半夜,半个月就瘦了一圈。 这日,正赶上是建邺最热的三伏天,好容易盼到太阳下山,要凉快些了,显阳殿里靠着冰盘,摇着扇子的沈皇后和杨盼,看到太子行色匆匆过来了。 沈皇后笑道:“小馋嘴,一定是知道我这里做了冰凉凉的脆藕和新菱,还有凉拌小菜,特意赶过来吃。”一边笑,一边命宫女赶紧给太子加双碗筷,叫儿子坐下来一起吃晚饭。 晚饭开在那里,五颜六色的,看着就诱人。太子忍不住伸头看了看:其实饭菜里没啥特别值钱的珍馐,不过是青青的豌豆炒着虾仁,鱼脍配着香橙片,粉皮加着花椒油凉拌,葵菜等五色鲜蔬碧莹莹的看着诱人……可是配得好看,拌得入味,赏心悦目加入口鲜香。 太子坐下吃了几口解馋,然后说:“现在国家遭灾,国库里的存粮不是很足,阿母从宫里用度俭省起,大家都是交口称赞呢。不过……哈哈,该吃的肉还是吃得起的嘛。” 沈皇后笑道:“我还不懂你个小馋鬼的意思?肉当然吃得起,但是大热天的你不嫌腻?” “阿母做的我就不嫌腻。” 沈皇后笑嘻嘻看着他:“那你想想你阿父和阿弟此刻在遭灾的江夏郡,可能吃得是稀饭咸菜,你可好意思说这话?” 太子收了笑容,点点头说:“阿母说得是。” 他放下筷子:“有两条重要的奏报,一条从西凉来,一条从北燕来。我已经派人加急给阿父送去了,但是也想告诉阿母和阿姊。” 沈皇后和杨盼都侧头倾听:“什么事?和我们有关系?” 太子的表情显得肃穆:“暂时似乎是没关系,但是,一旦有关系起来,就有大关系了。西凉那里,想再向我们要二十万石的粮食,肯比以往加四成价来买。” 沈皇后瞪圆了眼睛:“他们怎么了?这么缺粮!但是……我们今年也遭灾啊。要是卖这么多粮食走,江夏的赈灾怎么办?丹徒、广陵和吴郡的收成估计也不会好,还得考虑到来年呢!”她摇摇头:“虽然可以大赚一笔,但是到底还是自己最重要,若是贪这一笔财,只怕不长久。” 杨盼凝神听弟弟说完,又听母亲评点完,突然发问道:“这不合常理,一定出事了。西凉是不是到了大危急的时候,不得不割肉放血,花大价钱买粮,不然就要糟糕?” 太子挑眉看了看姐姐,点点头说:“阿姊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一点不错。柔然和北燕都在集结军队,全部是飞速的骑兵,看样子,一路要朝甘州去,一路则分兵包抄张掖的模样。” “西凉的斥候已经飞报他们的朝廷,听说北燕公主已经从贵妃废黜到掖庭囚禁,但是还没有敢杀,大概还在看情况。军队一动,没有粮草是免谈的,所以西凉要的这二十万石粮食,是充作军粮的,而且,他们极度缺粮,若是差了饿兵,一旦哗变起来,只怕国都要灭掉。” 情况居然已经这么危急! 别说沈皇后和杨盼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就是杨烽自己,其实乍一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惊呆了,再也想不到到处嫁女儿和谈的北燕,一旦动作起来竟然那么雷厉风行——但是再看他前期的准备,也是早就伏线千里了。 这下子,送不送粮也成了难题:因为若是西凉被北燕吞了,南秦的实力就不如北燕了。 杨烽紧跟着又说第二件事,但是前面铺垫了半天,更是时不时瞄一眼杨盼。 杨盼不高兴地说:“你大方落落地说就是了,什么事要支支吾吾的。不想说也可以不说嘛!” 杨烽跺跺脚道:“好,我就一五一十说!你们记得王霭吗?” “记得啊!”沈皇后和杨盼同时道,然后还对看了一眼。 杨盼心虚地低头,心道:什么嘛,还看我!人家都娶了别人了! 沈皇后叹口气道:“那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的。他现在回来了吗?” 太子苦笑着摇摇头:“回不回得来要得看咱阿父了。” “为什么呀?” 太子说:“因为这次是北燕递来的话儿:他们和柔然成了盟友,第一件事就是抓获了冒充北燕五皇子身份去柔然招摇撞骗的王霭,念在王霭是南秦大臣的份儿,先不忙着把这骗娶公主的贼子五马分尸,先问问本国的意思——也就是问我们,这个人我们还要不要。” 沈皇后道:“当然要啊!他又不是骗我们来的。” 杨盼说:“他们这次的条件一定提得很离谱?” 杨烽冲姐姐竖竖大拇指:“离谱!太离谱了!他们说,王霭之于他们,是个无耻的大骗子,但是,之于南秦,应该是个忠臣、能臣、名将……在他们那儿,也就配五马分尸让鲜卑人看个高兴,但是,在南秦,应该是个群臣的榜样,万民的英雄,杀了太可惜了。既然如此值钱的一个人,想必用冀州和兖州两郡来换,也是值得的。” 杨盼和皇后不仅是听呆了,而且很快就义愤填膺: 冀州和兖州是什么地方啊!是南朝在黄河以北的重要疆界,这两块地方拱手送给叱罗杜文了,以后南秦和北燕就只隔一条黄河——说是天堑,其实一点缓冲的地方都没有,一旦打起来,会比今日更你死我活。 可是这一次,这样荒诞的提议,她们俩却一个都不敢说“凭什么呀”。 凭什么呀,就凭北燕手里是他们都熟悉的、认可的、为国家做了大贡献的王霭啊!若是不换,人家的话也已经放出来了,就是五马分尸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热心读者所做的本文中的天下局势图: 注:东北部在本文中是靺鞨,类同于后来的女真族,在北燕的弱管辖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