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皇帝嘬牙花子, 半天才说:“这个……阿征个儿还没我们阿盼高……” 沈皇后不高兴地说:“男孩子发身晚, 过两三年,个头窜上去就好了。阿盼都不嫌, 你还嫌?” 皇帝不服气:“阿盼只当他是表兄……” 沈皇后说:“那阿盼对王蔼还连兄妹情分都没有呢!王蔼虽然也不错,但我看阿盼一直对他冷冷的,你一定要乱点鸳鸯谱, 万一点出一对怨偶来怎么办?还不如是她熟悉的人, 处也处得来。” 皇帝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摇摇头:“还是王蔼有出息些。我的女儿是这样尊贵、聪慧、漂亮的公主,不能随便嫁……” 沈皇后怒了:“我侄儿才十三岁, 就谈什么出息!何况,你又不栽培他,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家人是?” 皇帝顿时一矮,赔笑说:“哪里不栽培!哪里看不起!你冤死我了!阿征要是愿意留在宫里, 我就安排他和我儿子们一起读书练武。十四岁就让他做官历练,慢慢升他的职位,好不好?” 皇后这才缓和过来些, “哼”了一声说:“扶我起来,我今儿要出去看看我阿父阿母。” 皇帝怕外头冷, 又怕外头湿滑,一百个不愿意, 但是顽妻劣子最是叫人无奈的,既然无法说服,只能自己多加小心, 亲自抖开斗篷为皇后披上,又亲自扶着妻子的胳膊,小心翼翼带她到显阳殿外走走。 皇后适意地深深呼吸这冰凉清冽的空气,在后宫绕弯儿,当远远地听见杨盼银铃般的笑声后,果不其然,一会儿就看到两个孩子从甬道里追逐打闹着过来,身后跟着两只猫两条狗,随着主人一起撒欢儿。 皇后无比地得意,故意看了皇帝一眼,上前笑融融对额角出汗的两个大孩子说:“好了,也尽够累了,歇一歇,进殿里吃点梨子橘子可好?” 又特意靠近了沈征,摸摸他的头问:“阿征想不想留在宫里念书学武艺?” 沈征摇摇头:“不想。” 皇后有些失望,想想大约孩子还不懂这里头的意义,又劝道:“读书练武虽然辛苦一时,但是将来的出息,总在学问和武艺里生出来。难道你还打算继承阿翁阿婆的衣钵,以杀猪宰羊为业?” 沈征有些发愣,扭头看了看杨盼,大概见识到底短浅,不大明白除了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过日子外,还有什么“出息”更加诱人。 杨盼却记得上一世,她的表兄沈征入宫学习,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带领虎贲禁军负责太初宫里三个门的护卫工作,那叫威风凛凛! 可惜他却在不觉中卷入太子与临安王的争位中,并且站队站到临安王门下,太子恼恨,又恐惧他手中执掌的三分之一禁军的大权,以历练之名,上奏请求皇帝,把他调到了黄河南岸四镇之一的寿张做领兵将军——名分更好听,情况却更危险。 杨盼尤记得,她被罗逾杀死之后,两国的战事进入白热化,她魂魄飘摇之时,曾从溃逃的士兵闲谈中得知了沈征为了守住黄河要地,与敌人浴血奋战,却依然不敌的消息。当时的她,急痛得心都似乎被挖掉了,却一点能力办法都没有。 她只有此刻发声来阻止未知的惨案:“阿母,你管的也太宽了!阿征表兄自己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呗!你看二舅那么能干的人,不也选择了不要官职,一身布衣来去宫廷?不也挺好?” 沈皇后气愤地瞪了女儿一眼,倒是皇帝打圆场道:“读书还是要的,在宫里不能习惯,也可以在建邺或秣陵的官学念书。至于将来的出息,阿征只管放心,你姑丈一定好好为你安排,管叫你舒心惬意。” 晚上,皇帝设宴款待沈皇后的家人,怕沈屠户老两口不习惯中和韶乐、鼓吹齐奏之下的盛宴,还是选择家人团坐,边吃边聊。 皇帝笑融融问:“阿父阿母,如今在秣陵日子可还好过?” 沈屠户喝了两杯酒,酡红上脸,说话也没有先前那么胆怯,“滋溜”又干了一杯小酒,说:“宫里的酒就是好喝!如今日子好过多了,别说咱们家沾了个皇亲国戚的名儿,日子舒坦得不行,就是我冷眼旁观其他人家,嗨,还真是比前朝大楚惬意多了!其他不谈,不内战,不乱拉壮丁,不摊派钱粮,安居乐业的,大家有口饱饭吃,谁不感念陛下啊!” 他是老实人,不懂拍女婿的马屁,“滋溜”又饮了一口,哈哈气说:“嘿,谁想得到你这个小赌棍居然出息了!咱阿圆还是有眼光的!” 皇帝不由脸红,仗着喝了酒别人看不出,一个劲儿地往丈人爹杯子里加酒:“满上,满上……” 丈人爹喝多了,见到酒就欢乐,很快又干掉了:“我说女婿,你当了皇帝也不容易,人说当皇帝天天享福,砍柴都用金斧头,喝粥能全用白米熬。我看你这享福还不止!但是忙也真忙,听说北边又在打仗,是不是开了春又要拉壮丁练兵了?” 皇帝笑道:“今年还好,北燕虽然遭了雪灾,但是更北边的柔然受灾更大,北燕大概要防着点柔然进犯,所以除了小打小闹抢了我们边界两把之外,没酿起大战。等开了春,他们的牛羊要下崽,一般没功夫闹腾,估计今年还是能平安到夏天。” 他目视杨盼说:“王蔼也很能干,从雍州递来的军报折子,汇报得很是详细。” 杨盼一低头往嘴里扒饭,假装没注意这句话,更没“注意”话中特意在“王蔼”二字上加的重音。 她的表兄沈征,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怎么扒白饭?喏,这不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炙猪颈肉?” 杨盼谢了一声,高高兴兴把肉吃掉了,还赞了两声“香”,又殷切地对沈征说:“阿兄,你是客,你更要多吃点!” 沈皇后看在眼里,挑衅地瞥了丈夫一眼。但皇帝是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摆着笑脸,吃着饭菜,却全然没有注意皇后的眼色。 这个年,杨盼和家人一起度过,雍雍穆穆,一片祥和,表兄的到来,更给她带来同伴的快乐,日日都要皇帝把表兄从暂住的行馆里接来,陪她一起玩耍。 皇帝偶尔也看不下去,说她两句:“阿盼,你也大姑娘了,也别日日都想着玩耍。” 杨盼笑道:“阿父你看,宫里今年过年,好多事情都是我组织办起来的,有没有哪里有纰漏?这次我和阿兄一起,也不是光玩呢!我们也有事情做的!” 皇帝自知不过白吩咐一句,无奈笑笑点头:“好好好,你能耐最大,你别把太初宫拆了就成!那个……年后我叫王蔼回京汇报一下雍州的情况。” 没心没肺的小女郎完全没听出言下之意,也不懂父母之间也会有暗搓搓的拉锯,只是撅着嘴说:“阿父找他谈边关的防务,关我什么事呢?你只管找好了。我去找表兄玩了。” 皇帝深感挫败。 过了年,建邺渐渐有了春意,桃树上长了骨朵,柳树爆出新芽,草地遥遥看得见嫩碧色,人们的春装也逐步换上了。 可是,越过高耸巍峨的秦岭,越过黄河西水,在险峻的关陇入口处,有扼住三个国家交界之处的一座要塞——雍州。 雍州气候不算不好,只是毕竟和江南还不能比,黑水河岸的柳树,枝干遒劲,远异于江南烟柳,此刻也只柳条上鼓起一个个小芽苞,远看都看不出来。 风依然凛冽,刚刚下过一场春雪,地上还积着残雪,照到阳光的地方雪化了,阴处仍然一片银白。 王蔼接到皇帝的密旨回建邺述职,在临行前少不得再仔细巡查一番,雍州城墙厚实,墙外有八处军营壁垒,森严稳妥,里外的士兵士气高昂,粮仓的粮食也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他松了一口气。 在黑水河边,恰见罗逾在柳丛间踱步,这一冬下来,少年的皮肤似乎粗糙了些,但一点都没有变黑,显得棱角刚硬得多了,倒是他抬眸时,目光既清且澈,还是那么安详。 “罗郎君,赏柳?”王蔼问。 罗逾对他拱手,笑着说:“只有芽苞看,不过,风没那么刺骨了,春天是到了。” 王蔼接到的密令里,叫他可以把罗逾一道带回来,但是皇帝既然说得没那么肯定,王蔼就一点不想让罗逾回到京城,有见到杨盼的机会。 王蔼想了想说:“入春事情极多,譬如检点粮仓,要一袋一袋认真翻晒,免得米麦发霉。城外有屯田的士卒,也要催着他们春耕,免得有些个懒虫,还惦记着过年里喝酒赌樗蒱,不能自拔。你既然是军中参事,这样的事应该也是愿意做的?”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牢牢地盯过来。 罗逾拱手道:“明公客气了。卑职既然为大秦朝廷办差,自然听从吩咐。” 王蔼点了点头,过了几日,便打马回建邺了。临行前,他还不忘暗暗吩咐几个亲兵,要好好盯住罗逾。 主帅一走,军队里到底是要轻松很多的。罗逾吩咐他们检视米麦,翻晒一下粮仓最下头的粮袋,他们笑嘻嘻打哈哈:“哎呀,太阳也不很烈,晒也没有用。歇两天,歇两天,等真正有了大好太阳,咱再忙不迟。” 罗逾又不是正主儿,说了几遍不听也没用,加之他也不强硬,只能叹口气作罢。 大家又看他去城郊外催促屯田士兵春耕,今天催这家,明天催那家,有的还理一理他,有的瞪眼睛吼:“你他妈是谁裤裆里钻出来的?老子要睡觉怎么了?” 大家暗地里笑这少年执拗得有趣,当门碰了钉子还愿意跑二趟三趟……最后,连他的几个亲兵都懒得陪他了,他们互相道:“上次来了几万大军他都没跑,这次太太平平的会跑?” 罗逾确实没跑,他骑马最远走到了山岭脚下,那里土地最瘠薄,士兵们没几个肯种,宁可田荒着长点野葵菜。当天,他也回来了。 只是无人知道,那片荒芜的山麓下,有几个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的鲜卑人,打扮得商贾一样,见到罗逾策马而来,就远远地下马等候。 及至见面,他们一句话不说,先是派了四个人,在来时的路上和山麓四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罗逾昂然骑在马上,静静地等他们检查完了,才用鲜卑语问道:“一切安好?” 那几个人全数在马匹足边朝他单膝跪下,用鲜卑语回答:“一切安好。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大家的温情真把我感动了。 手机码字手速渣,但我会尽力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