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罗逾听见脚步声, 抬头便见皇帝抱着杨盼出来了。杨盼钗横发乱, 披散下来的长发蜘蛛网似的网在皇帝的衣襟上,但是风一吹, 又变得一匹缎子似的油亮。她大约害羞又疼痛,整个脸都埋在皇帝怀里,捂着脸嘤嘤嘤地哭。裙子垂着, 两只脚上的鞋都给蹬掉了, 露出了雪白的绣花袜子,一枝枝的莲花开在袜子沿儿,粉嘟嘟的可爱。 皇帝问:“你说什么?” 罗逾“扑通”跪倒在地上, 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件事不能责怪公主,臣过失更大,请陛下惩处。” 他垂着头,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心里在说:好,就当又打了个赌。 这一幕,上一世并没有经历过, 杨盼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震动,她捂着脸, 从指缝里看跪在地上的罗逾,在觉得不好意思的同时又不断告诫自己:别被骗了, 假的! 随即,听见皇帝说:“哦嚯,你来替挨剩下的十二板?” 罗逾笃稳地点点头。 皇帝抱着杨盼, 走到了他的身边。杨盼的水红色纱裙,带着她身上惯有的桂花蜂糖的香气,一起拂在罗逾的头顶,使得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荡漾与豪情,再次用力点了点头:“请陛下惩处。” 皇帝说:“我还得问一问,你觉得是你的过失更大,那么除了十二板外,广陵公主的禁足和罚俸,你替不替?” “呃……”罗逾也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得寸进尺!这脸皮真比城墙厚啊! 要替罚的口都开了,这会儿若不硬着头皮顶其他的惩罚,只怕好人也做得不够份儿,马屁也拍到了马蹄子上。罗逾预感到自己大概掉进了一个圈套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臣没有俸禄,这次到大秦也没有带太多钱物,罚俸这条,请陛下别裁。”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微微一笑:小子,你赌我的心思,你不知道我是赌桌上出来的皇帝吗?! 于是,皇帝立刻换了豪爽的笑容:“本来挨打也不该让你替,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既然主动答应下来,朕少不得成全。禁足和罚俸这两条嘛就改一改。朕寻思着,这次的事,你是好心办坏事,去和皇甫家的后人打个招呼,给建德公的神主磕两个头也是应该的。” 他敏锐地看着罗逾的神色,罗逾没有丝毫的慌张。 皇帝心知,这意味着罗逾就是见了皇甫兖等几个皇甫道知的孩子,他也不会害怕穿帮。 不过戏还得往下唱,何况他的主意一环套着一环。 皇帝又说:“还有一条,其实,也谈不上罚,是给大家伙看看的。一般咱们到了十月中,就该派兵北上守住黄河南岸,把控黄河四镇,谨防着北燕的那些龟孙来偷袭、抢掠我们。我想,你也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我这里像你这个年龄随军去历练的世家子弟也颇不少,还有立了功回来的。你呢,就跟他们交接学习一下,然后等着开拨去北边黄河操练操练。这就当罚你了,可好?若是有功劳,自然一例厚赏,与我大秦的子弟一样。” 他注意到,此话一出,罗逾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像是最自信的赌徒打开樗蒲摇杯,却看到了最差劲的花色。 “臣……臣是凉国的子弟……” 皇帝笑道:“咱们两国结兄弟之邦,我为兄,凉国为弟,共同对抗北燕,有什么不可以?你看,我就把你当自己家的孩子,一会儿还揍你一揍,难道你也跟我讲什么‘凉国’‘秦国’,倒弄得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罗逾少有地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陛下施以笞责,臣是愿意领受的。跟着陛下闻名天下的北府军去历练……原本,原本也是挺好的。但是……臣……没有出过武事的差。” “总有第一次。”皇帝不咸不淡说,“谁天生会呢?我第一次打仗前,只会杀猪,不会杀人。结果呢,没几天就敢一个人追着几千人杀了。”他笑着说:“真的,打仗的法门,朕可以亲自教你。” “陛下是天生神力。”罗逾很勉强地笑了笑夸赞,“但是臣……胆子小。”他看向杨盼,抓救命稻草一样:“公主知道的,我怕各种虫子。行军路中,打地铺睡觉,只怕……只怕难免遇见虫子。那个时候,臣……要丢大秦的脸了。” 杨盼适时地在父亲怀里晃晃脑袋,用哭腔说:“阿父,我可不知道他怕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好疼。我要回去躺着!” 皇帝分明看到,罗逾神色中的失悔,但只一瞬,他就眉目舒展,仿佛随便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承当。 “若非他用心深险,这样一个有勇有谋,随机应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小小儿郎,倒真是可造就的大才!”皇帝心里暗道。 罗逾抬头说:“如果陛下已经决定了,那臣遵命就是。” 他自己起身,恭谨地走到了戒室的里面。 这次自然不用皇帝亲自施罚,早有皇帝亲信的侍卫得了皇帝一个眼色,跟着罗逾一起进戒室里去。 条榻上还带着杨盼的气息和体温,地面几点水渍,不知是她的汗滴还是泪印。这么小的女孩子都生生地受了这好几下痛责,那么他欺骗她、害她挨打挨罚,他现在俯伏在这里被责打一顿,也是该当的。 他的目标必须去做。但是做完了,他会偿还。 疼痛伴着霹雳般的响声如约而至,少年郎绷紧了脊背,死死地咬着牙关。 朦胧间,小时候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他总是记不得自己七岁以前的事,但是永远记得那一条条手指长的、手指粗的红褐色蜈蚣,从瓷瓶里探出头来,然后一条跟着一条,顺着湿漉漉的地面,慢慢地爬向他还是婴孩的妹妹。 妹妹刚刚会走,跌跌撞撞总走不好,可是摔倒了她也不哭,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两下,就会自己爬起来——孤寂而无人问津的孩子,通常都是这样。 妹妹每次看到他,都会张开两只小手,对他笑着跌跌撞撞走过来,脸上两个小酒窝甜美温馨,嘴里六颗小牙洁白如玉。她还不会说话,但是笑起来“咯咯”的声音好像就是在叫哥哥。 那一天,蜈蚣从瓷瓶里一条接一条地爬出来,妹妹踉跄一跤,正摔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她惨烈地哭起来,小酒窝消失不见,眼睛里满是惊恐。 一旁的仆妇,见怪不怪地在旁边忙自己的事。 等罗逾回来的时候,妹妹浑身肿起来,哭得发不出声儿,只看到他的时候,嘴里似笑声一般发出“哥、哥”抑或“咯、咯”…… 罗逾奔过去救她,摘掉她身上盘踞着的蜈蚣。红头大蜈蚣咬到他的手指上,疼得钻心,手指每一根都肿成紫萝卜一般,他还得咬着牙忍…… 一样的剧痛一下下分明地从身后传过来。他像在被毒虫继续撕咬,也像沸油泼溅、滚水浸烫、雷电交击……一下递一下,浑身的皮肤、肌肉、筋骨,都在收缩,都在痉挛,都在颤抖。 这样的酷刑,唯有他想着:这是为了妹妹,或者,这是为了像妹妹一样有着小酒窝的杨盼,才能感觉甘之如饴。 施刑结束,区区十二板,已经让罗逾浑身大汗淋漓。 施责的侍卫扶他从条榻上起身,还笑吟吟低语道“对不住”,罗逾努力站直身子,克制着双腿不能自制的颤动,过了好一会儿,潮水似的痛楚退却了一些,他努力平静地说:“出去,向陛下,谢恩。” 那侍卫倒也敬他——刚刚使了多大的暗劲儿,他当然最知道。 皇帝仍用刚才的姿势抱着杨盼,看着罗逾步履蹒跚,艰难地扶墙走了出来。他一摆手,止住了罗逾下跪的姿态,对那行刑的侍卫喝道:“还不扶着?” 刚刚,施杖声音沉闷,现在,衣摆血迹斑斑,而这个少年从始至终一声未吭,此刻煞白的脸上也没有懊悔或愤恨。他竭力平息着气息,对皇帝谢恩。 皇帝促狭地说:“谢恩不必了,你谢朕什么呢?”眸子锐利地盯着罗逾。 罗逾颤着声气儿很快答道:“谢陛下给我替广陵公主受责的机会。” 埋首在皇帝怀里的杨盼已经大为震动。她略略侧头,从指缝里看罗逾。 好,就算他说的都是故意骗她的话,就算他挺身而出替她挨打是故意要讨好自己的手段,此刻,他站在那里,没有风而微微颤抖,额角豆大的汗水在秋阳下闪着晶莹的光,嘴唇上都是血红的牙印…… 杨盼的心里陡然一酸:这不也是个傻子呀! 皇帝觉察女儿的手揪紧了他的衣襟,不由紧一紧胳膊提示她。 杨盼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她在使苦肉计,不是他!这是她在使美人计,不是他! 阿舅跟她说过,古来成大事的人必须狠得下心,黑得下手,善必须是大善而不是懦弱,至圣至强之人必须“忘情”。 她懂。 皇帝对罗逾和声说:“唉,你也是个傻孩子!来两个人,先送他回西苑养伤。” 罗逾被扶着转过身。杨盼看见他身上一片一片洇出来的血渍,心里突然抽搐般一绞。 杨盼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在说:上一世你爱他刻骨,这一世,这一份爱并没有被淡忘,所以才会心疼他。这种感觉,用恨去遮掩,恨越重,难道不意味着爱越多? 二舅还说过:“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皇帝觉得胸前有点湿,不需低头他也知道,那是阿盼的泪水浸过来了。他心里有些忧愁,豆蔻年华的小女儿,一旦动心了该怎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虐得够不够?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