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皇帝笑道:“还说我宠溺孩子, 我看你还要宠, 生恐她受了委屈。我也想明白了,后宫里现在虽然干净, 但阿盼这个身份,也不可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与其将来受委屈, 不如现在受委屈。她呀, 脑子并不笨,真正是为人处世的经验太缺,自大任性惯了。所以现在吃点亏, 不是坏事。” 于是把和杨盼的一番谈话说了,最后道:“李耶若也不过是小聪明,做事顾头不顾尾。她也不打听打听,我在江湖上混日子的时候, 她还在娘胎里呢,这伎俩也能吓住我、让我没奈何娶她?” “纵使我畏惧人言,怕西凉那里笑话我, 捏着鼻子娶她到后宫。然后呢?这样的人难道还能有宠?以色侍人,安能长久?她以为男人见到美人都不长脑子了?等一辈子待在冷宫的时候, 她才知道什么叫毁掉人生了。” 沈皇后道:“那李耶若戏也做够了,你赶紧跟她拉下脸, 不愿意做伴读,就送到哪里养着算了。猫捉老鼠好玩么?” “好玩啊!”皇帝说,“何况从阿盼那里, 我又知道了一个新消息。” “什么新消息?” 杨盼在外头精神一振:还有新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说:“罗逾那里,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我要借李耶若来钓一钓他。” 杨盼只差拍手叫好,也不想走了,继续在那儿听壁角。 皇帝说:“你还记不记得西苑里关押的那个人?” 皇后略一想:“他?” 皇帝简短地“嗯”了一声,说:“那个人是什么身份?而西凉右相家的小郎,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对那个人感兴趣呢?是不是奇怪得很?” 皇后也不由叹息:“这么说确实奇怪。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有异心,还是要处置。唉,这小郎君,瞧着还挺讨人喜欢的。我看阿盼也始终对他有意思,动不动就拿点虫子什么的去撩拨他,他也装得真害怕那些爬虫一样,还自愿养阿盼的猫猫狗狗们,大概也是想逗阿盼开心呢。若是处置了他,阿盼会不会少了个喜欢的玩伴,急得哭鼻子?” 杨盼心道:我对他有意思?我恨不能杀他呢!指甲不觉一抠木柱,那细微的声儿传出来,她就知道自己又克制不住脾气了。 里头说话的人沉默下来,皇后问:“人不是都在后殿门外吗?” 杨盼屏着气息,慢慢向后退。皇帝在里面笑着说:“不过是猫爪子抓梁柱,你也操心太多了!” “我这里有猫?” 皇帝笑道:“阿盼养了多少只猫,不都满世界瞎跑?你放心歇着就是。” 听这话,杨盼刚刚放下心来,突然一激灵发觉不对——她的猫在西苑罗逾那儿,皇帝下套儿稳住她!她就地一个转身,拼命冲门口盯着的那宫女使眼色。 她飞逃的同时,后殿寝室的门“咔哒”开了,又同时,门口的宫女颤着声大喊:“公主,你非溜进来干嘛?陛下不让进——” 杨盼听见身后又轻又矫健的步伐声,下一秒,肩膀被一搭,身子一沉,受了千钧力一样,脚还没收住,差点摔倒。皇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杨盼回头,挤出笑说:“啊呀,我才刚闯进来,就被阿父逮个正着。” 皇帝挑眉哂道:“戏演得不错嘛!也挺及时。”又一瞥那宫女,那宫女已经不用他问话,自己就软软地跪下来,连称“该死”。 杨盼急忙上马屁:“阿父,我这才知道,原来‘上屋抽梯’是这么用的:‘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就是假装啥都不懂,故意引人进圈套,进了圈套之后就把外援全部切断,这样就可以瓮中捉鳖。阿父你刚才对付我,就是这样子的对不对?” 皇帝笑了:“找谁给你解析的呀?” 杨盼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自己试了试,就明白了。” 皇帝大约心情不错,对那瘫软跪在地上的宫女说:“把外头门关上。仔细,再放人进来,你的腿就别想要了。”那宫女如蒙大赦地走了,杨盼也吁了一口气:“阿父果然是仁义的圣君!” “仁义?等挨完揍你就不这么说了!”皇帝虎着脸说,但接着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拎了拎杨盼的耳朵,把她带到了皇后的寝宫里。 “怎么样?”他向皇后夸耀着,“我教一教,女儿明显就不同了?又会说话,又会背书,还会使计谋。” 侧倚在榻上的沈皇后剜他一眼:“嗯,还会吹牛!真是亲爷儿俩!” 杨盼一屁股坐到母亲榻前的氍毹上,把脸倚在母亲腿前:“阿母,小妹妹会不会动啊?” 做母亲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顺势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早着呢。但是,为什么是小妹妹?” 杨盼说:“我想要个小妹妹啊!阿母已经有了四个孩子,阿火他们三个男孩子可以一起玩,唯独我好孤独!”她嘟着嘴:“什么宫女、伴读,都不能好好陪我玩!” 沈皇后说:“你呀,都十二了,还就知道玩。生出来比你小那么多,我看也玩不到一起;就算能玩两三年,你也该……” 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皇后心里一阵愁,既是舍不得她,也是不放心这个小蠢瓜。 皇帝道:“说,过来干啥的?” 杨盼忸怩地说:“阿父叫我参差印证,我试探了李耶若,发觉她确实撒谎。她根本还是处子,因为我一提这茬儿她就紧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阿父……” 皇帝含笑着虚按手掌:“不必说啦,你看懂她就好。还有什么发现?” 杨盼想了想说:“她不怕死,肯破釜沉舟;但是说阿父并不喜欢她,她还是有些伤心难过……” 皇后瞥了皇帝一眼,皇帝亦回望爱妻,笑道:“与其说痴情,不如说未能得偿所愿。这小丫头,野心大,心气儿高。一旦有**,就有弱点。”他回望杨盼:“懂不懂?无欲无求,恰是你的长项。” 这话说得玄妙,杨盼不是很懂,接下来一句就更费思量了。皇帝说:“她是处子,却敢说我强_暴她,阿盼,你再想想,她这里有什么漏洞?” 可不是!杨盼想了想说:“难道不是想用这样的流言蜚语,逼迫阿父娶她?” 皇帝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杨盼再想一想:父亲一直强势,又是粗出身,确实不会对这样的流言低头——皇帝始乱终弃,虽然不是好名声,但未必捂不住,若是狠一点,毒_药加上报个暴病,就能掩住悠悠众口,古来这样的例子极多,史官宕开一笔,一切就了无痕迹。 再想一想,她试探李耶若的那么多句,李耶若连听到“皇帝不喜欢她”都会不快,却惟独不怕“灭口”“暴毙”的说法。 皇帝在榻沿上坐着,微微眯着眼睛,手指拨弄着衣带上的玉饰,慢慢说:“我也要想想,她到底想要什么。” 杨盼坐一旁等他想,等了半天却见皇帝的眼珠转过来看她。杨盼问:“阿父,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皇帝答:“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实在不知道她在想啥。” 但紧跟着又留了个楔子:“阿盼近日想问题的能耐大有进益,倒不妨你替我试探试探她?” 杨盼正是一场小胜之后,豪情满怀的时候,立刻点头道:“只要用得上我,阿父尽管说!我听着阿父的吩咐,一定照做!”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好得很。回去再读《三十六计》,这次学的是‘抛砖引玉’这一条。” 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好了,你去读,我也累死了,要休息了。顺便,把桌上的茶杯端过来,渴了。” 杨盼依言过去,摇摇茶壶发现里头是凉茶,便左顾右盼起来:“咦,哪里有茶焐子?” “要茶焐子做什么?天又不冷。”皇帝道。 杨盼看了看娇慵侧躺在那儿的沈皇后,没多想就说:“咦,阿父这会儿喝凉茶,不是对身子骨不好?” 沈皇后“噗嗤”笑了,对皇帝说:“确实还是喝热茶好。”(1) 但是想想不对。两双眼睛一齐盯向杨盼,分别肃然地说着: “你哪里知道这种事情?” “你刚刚什么时候就到门口了?还听到了什么?” 杨盼吐一吐舌头,此刻反应最快——《三十六计》中最精妙的那一计最宜此刻使用! 她丢下茶壶,翻脚就逃。 气喘吁吁回到恩福宫,也并没有人追来。杨盼气定神闲擦了把额头的汗,嚷了几声“肚子饿了”,就开始到做书房的梢间找出《三十六计》读了起来。 《三十六计》还是不说人话,在“抛砖引玉”的条目下写了一堆看不懂的话。但是掩卷而思,却不那么难以理解:小利诱惑,以图大利。 那么,李耶若最想要的利是什么? 罗逾呢? 杨盼心里渐渐清明多了,盯着书卷出神,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仿佛也慢慢化成智慧,飞到她的脑子里去了。 金萱儿进来叫公主进晚膳,居然看见她趴在榻上,撑着下巴,眼睛盯着书。这简直是奇迹啊!金萱儿感动得都快落泪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打扰道:“公主喜欢上了读书,真是好不容易走上正道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过,饭还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吃了才举孝廉郎。先去吃饭。” 杨盼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腿儿,肚子也饿了,心情也不错,觉得那一桌子温火膳格外好吃,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起来。金萱儿提醒道:“少吃点肉,多吃点菜!” 杨盼嘟囔着:“我饿啊!一想事儿就饿啊,今儿想了那么多事儿,饿死我了!” 金萱儿幽幽道:“和想事儿有啥关系啊?是公主要长个儿了!” 她果然到了能吃能睡的年纪,虽然想着不能吃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倒在床上之后,还是很快睡着了,那一卷《三十六计》被抛在枕边。 不觉间天已经亮了,杨盼在这些日子抑郁、忧愁、满心的烦乱之后,终于睡了一个坦坦荡荡的好觉。醒过来伸个懒腰,她也想笑自己:人家都说费心筹谋之时眠食俱废,她倒好,睡得那叫酣畅,连梦有没有做都记不得了。 金萱儿送来洗脸水,杨盼道:“快着些,去书房要迟到了!” 金萱儿又是感动得几乎落泪:“啊呀,该不是皇后之前在菩萨前为公主许的愿实现了?!” 杨盼问:“为我许愿?” 金萱儿说:“可不是,皇后为公主这淘气顽劣的性格都愁死了!公主刚过十二岁生辰的时候,皇后不是特地到大报恩寺烧香许愿,若是公主能够不再惹是生非、不再贪玩厌学,她愿意许一座金身给菩萨。” 她抹了抹眼角:“皇后待公主,真是哪个亲娘都做不到。她曾经跟奴婢说:公主命苦,出生的时候父亲当兵去了,母亲又被王府抓差做奶娘,公主两个月起就靠着阿公阿婆喂点米糊糊过活;稍大些家里又是各种变故、各种灾难,大家天天都愁怎么活下去,也没有人能够好好带、好好引导;好容易陛下修成了正果,可公主又是这样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当娘的知道自己失职,只能极力弥补、极力教化,就是怕这样的任性妄为,将来会害了公主。” 杨盼:“……” 果然自己的前十二年是不靠谱过来的,给人的印象也是不靠谱。 “皇后跟菩萨许愿:‘愿公主将来身体康健,无灾无病,无人作弄,长命百岁。’又说,女儿能一世平安,做阿母的折些寿命都可以。” 杨盼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重活一世,有了个做靠谱孩子的机会,有了个避开背叛的机会,难道是母亲在菩萨面前为她求来的机会?! 有这样的爱在,她怎么能不孝顺?怎么能不好好过这一世? 杨盼说:“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好好嫁人。” 金萱儿又擦擦眼角,笑道:“不害臊……‘好好读书’也就罢了,‘好好嫁人’——噫,想得太早了……” 杨盼:“……” 说不出来,但是她心道:你不知道这条多重要!我为这吃了多少苦!再想想上一世自己被骗失踪后死于非命的消息要是传回建邺太初宫,阿父阿母会有多伤心!那她才是最大的不孝呢! 正好,杨盼也需要酝酿这样的情绪去书房,她把眼睛揉得肿肿的,再吸溜两下鼻子,真是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到了内书房,她的伴读女郎们都已经到了,郭师傅看着她说:“公主身子都好了?今日读书,还是坐到前面来。”瞥了一眼李耶若:嗯,这两个人关系差,一定要分开。 李耶若已经换了一身衣衫,胭脂红的颜色格外衬她的肌肤,珠宝虽然不多,发间簪一朵开得正好的娇艳木芙蓉,和衣衫配合得宜,也与她此刻娇艳而冷冽的神色配合得宜。 杨盼颓然地坐下来,别人念书她发呆,呆了整整半个时辰。 女郎们读书,到底不像男儿们有那么严格的要求,更衣时间,打着“更衣”的招牌,个个都出去了,不是在竹林里坐着聊天,就是到莲池旁喂鱼,还有的在小道上活动活动筋骨。杨盼径直走到正打算出去欠伸欠伸的李耶若身边,嘟着脸低声说:“县主能不能跟我出去走一走?” 周围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李耶若倒是自然大方,点点头说:“好。我跟着公主走。”然后刻意和她错开两步,仿佛生恐再给她泼一身墨汁似的。 内书房后院挺大,但是人多密集,杨盼寻了一处太湖石边,眼睛往四处一扫,四处停留的人都知道她上次墨泼李耶若的事,不敢在两个仇人面前现眼,免得打起来大家尴尬,纷纷都借故离开了。李耶若看看四周:太湖石是硬的,能撞得头破血流;荷花池是及腰深的水,能呛个半死不活;旁边的竹林或有竹虫,软绵绵的有点恶心;再不然软的脚尖、硬的拳头——杨盼也就那些能耐?倒要看她想怎么办。 她冷眼旁观着,预备好再给这个刁蛮愚笨的公主欺负一次——四周虽然看不见人影,但是小小花园,没有什么动静大家会听不见。 杨盼在太湖石琢成的天然石凳上坐下来,抬脸看看敬而远之的李耶若,说:“耶若阿姊怎么不坐?” “公主面前,没有耶若的位置。”不咸不淡的回答传过来。 杨盼叹息了一声,低头说:“阿姊,我上回错了,你别放在心里好不好?” 她居然道歉?!李耶若挑了挑眉梢,反而警惕起来,她说:“公主这话倒是妾不过意了。公主不过不小心打翻了点墨汁在我身上,有些误会说清楚了就好。特特地道歉,妾怎么承受得起?” 杨盼讨好地起身拉她的手:“阿姊在我面前,何必用这样的谦称?其实,叫‘阿姊’都是我僭越。”她压低声音:“我以前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阿父说,凉国皇帝的意思他其实早就明白,当年战场上,不能留个‘出师而婚’无礼之名。” 她分明看到,李耶若瞳仁放大,虽然唇角没有一丝笑意,眉梢的轻微挑动却显示出得意的模样。 李耶若惶然地说:“公主这话,妾怎么没有听懂?” 杨盼赧然道:“那么,阿姊就等消息好了。”匆匆从手腕上撸下个金镯子,塞在李耶若手心里,低声说:“算我给你赔礼。” 这日课下,李耶若刚刚到自己主的地方,那个照顾他们的婆子就喜盈盈地候在门口,一叠连声地问:“今儿秋老虎,有点闷热呢。李县主可习惯建邺的鬼天气?奴婢那里准备了冰碗子,是上好的太湖莲藕和刚上市的并州梨,脆生生、甜津津,一点都不嚼渣……” 李耶若看看婆子手中偌大的一个水晶碗,下层是晶莹的冰屑,上面用同样精致的白瓷碟子装着削成薄片的藕和梨,晶莹得和下面的冰块一样。她矜持地点点头:“有劳你们,先放下。” 婆子又道:“大厨房的菜不好。奴婢们单独做了些孝敬县主。” 李耶若笑道:“这不好?我答应了一个姊妹,晚膳时要一道聊聊天呢。要不你们把菜送来,我自己慢慢吃?” 那婆子搓着手谄媚地点头:“也好,也好……”又凑过来压低声音:“我那个侄女……” 李耶若点点头:“我心里都晓得。八字有了一撇再说。” 她回屋洗手更衣,不时能瞥见那冰碗里的莲藕和梨,确实很好看,也是好吃的样子。可她又不是杨盼,绝不会看到好吃的眼睛就亮——杨盼讨好她的样子有些虚伪,自古内宅和宫廷里的手段她必须当心,还是和大家伙儿一道吃喝才能放心。 她出门准备用晚膳时,听见那送冰碗子的婆子正在墙那头和谁喁喁私话:“……怎么能得罪?后宫的事、男人的心,从来都是说不清的!沈皇后虽然和陛下十几年夫妻情深,当不得人老珠黄,新人那么漂亮、那么年轻、身份又比沈皇后当年高贵,哪个男人眼睛里不出火?!” 另一个叹道:“沈皇后能肯?” 婆子说:“嗤,这就是你不懂啦。人家只消说一句‘两国交好,联姻可保两国平安长治’,多么堂皇的理由!谁能反驳?又没有废后,又没有废太子,一点差错都挑不出来!肯不肯的又怎么样?” …… 李耶若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晚来竹叶上滴下的清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她也浑然不觉。 杨盼的话她不全信,婆子的话她也不全信。但是如果是真的,她的准备也要做起来了,如果是假的,她的准备也要做起来。 阿梁……她在心里说,你说过,愿意为我做一切。可是我被困武州的时候,你却迟了一步;我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也没有敢迈出那一步。今日,我再看一次,看你这次做什么样的选择!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晚膳也不想再吃,对着菱花镜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要再抿得迷人一些;瞟他的时候,眼睛要再水色充盈一些;低头羞涩的时候,眉头再垂下一些;欲迎还拒时,捧胸要能挤出一点诱惑的沟壑来;头发要顺在光裸的肩头,才更让男人有撩拨开的**…… 她仔细地练习,又仔细给脸上涂了润肤的膏脂,仔细在胸口抹上了玫瑰的香露,仔细给头发上打匀油亮的发膏。 外头的衣衫应该有他们的规矩,但里头——她转身开了箱笼,压在最底下的那件猩红缎子的抱腹,颜色最衬她雪白的肌肤。她把汗巾又紧了紧,皱着眉:只恨这腰身自打到了建邺,总不如在武州时纤幼了…… 团团转一般忙了半天,才发现外头的天已经黒透了。建邺的星空带着雨雾蒸汽般的朦胧感,总不如武州通透。就如她虽然是女儿身,做事无所畏惧、果决有勇力,远胜于她的阿耶,又或者罗逾,以及阿梁等等的男人。 男人信不过也不要紧,她虽然困在建邺,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乱这个害她一辈子不幸福的世界! 她从后廊下挂着的一圈鸟笼子里找出一个竹丝编成的,里头紫背灰头,英气逼人的,是一只俊秀的信鸽。打开笼门,给鸽子装上脚圈,塞上纸条,再把信鸽捧出来放在手心里。 “你随着我到建邺也这么久了,可还认得回家的路?可还认得你的主人——武州副将石温梁?”她对鸟儿低语着,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她旋即低头亲了亲信鸽的脑袋,温热的呼吸惹得鸟儿“咕咕”低鸣着。 “好啦,你去。我就等你的消息了。”李耶若含着最美的笑容,轻轻撒手。 黑黢黢的后廊,一般不点灯,所以不够清朗的星空,只能照见一个扑棱棱飞起来的影子,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慢慢消失成一个小黑点,朝着西边而去。 而与此同时,亦有一个人盯着这星空,捧着硕大的冰碗,“咔咔”嚼着脆而清甜的新藕和梨。 金萱儿伸头瞧了瞧冰碗:“小祖宗,已经吃了半碗了?不嫌凉?” “不嫌。”杨盼继续“咔咔”嚼着,“而且清甜不齁,超级好吃!” 金萱儿伸头看她的肚子,这主子爱爬树打秋千,天天比猫活动得还多,肚子倒是平平的没啥赘肉。她不甘心,再往上瞧瞧,哎呀,襦衫轻薄,透出里头的水绿色抱腹——上面微微耸起两个尖尖儿,不再是小时候那样一平如水的了! 金萱儿一边脸红,一边把冰碗夺走了。 “哎!你干啥!”被抢了食盆的杨盼恼了,顿时从凉榻上爬起来嚷嚷。 金萱儿说:“别吃凉的!” 杨盼说:“秋老虎欸!宫里到处都送了冰湃西瓜!再说,李耶若那里我也叫送了冰碗子,李耶若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了?” 金萱儿不依不饶把冰碗端走,回头对气哼哼的杨盼说:“奴婢是为公主好!” 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公主十二周岁了,大概要发身(南方话:发育)了,吃凉的,以后会闹肚子疼。”说罢,还神秘兮兮指了指杨盼裹在抱腹里却依然才露尖尖角的“小荷”。 杨盼一把抱住胸脯,歪着嘴冲她做了个鬼脸。 哼!她心想:没见识!我日后这块地方可是个宝!羡慕死你! 挑衅地看了看二十岁的金萱儿那仍然空落了一点的襦衫下头…… 没有了冰碗,只能回顾着嘴里尚余的一点点甘凉清润和藕、梨的芬芳气味。杨盼继续看着星空琢磨:李耶若那里,她的“砖”已经抛过去了,还不妨再抛得更大一些。 罗逾那里,自然也有块“砖”。只是抛出去能不能得到“玉”,还是难说。 何况,并不想和他打交道! 虽然这么想着,第二天大早,杨盼还是装束齐楚了,特特在嘴唇上点了一点胭脂,但是想了想又抹去了。她对金萱儿说:“今儿我不上书房去了……” “为啥?”金萱儿瞪大了眼睛,“才好了两天!” 杨盼说:“皇帝陛下有要紧事叫我办,所以得请假。不过,你去和郭师傅说的时候,一定得说我身子不适——就说昨天冰莲藕吃多了——所以来不了。” 金萱儿恼道:“陛下有啥事请公主做?奴婢实在没法子相信!还要奴婢帮着向内书房师父撒谎?奴婢更做不到!” 杨盼笑道:“你大可以先去显阳殿请示啊,看我阿母同意不同意。不过,步子得快点,我昨儿个就叫人通知了罗逾,我今日要去看我的狗,叫他也请了假等我‘莅临’呢,不能叫他久等了,没礼貌。” 金萱儿将信将疑去了,满脸疑惑回来了,进门道:“皇后批准了……陛下真个把‘看望猫狗’做为‘要紧事’请公主办?”心里一万个觉得这对父女太不靠谱! 杨盼早就准备好了,对金萱儿点头说:“好,你赶紧去请假。还有,顺便和内书房、西苑几个负责西凉人的婆子们说:还照我的吩咐,一切从优。” “什么一切从优?”金萱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盼笑道:“你不需要晓得。陛下打仗的妙计,还能叫你这样的笨蛋琢磨透了?” 金萱儿无语,看着杨盼带着几个小宦官蹦跶着走了。 “谁是笨蛋!”她心里简直要炸了,却只能腹诽。 杨盼在轿子里,闭着眼睛把她“抛砖引玉”的计策又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可能的应对都想过了。最后累得都饿了。她揉着肚子想:阿父和阿舅那时候打仗想计谋,一定比背多少书都累! 西苑此刻很安静。 住在那里的西凉质子们,都去做伴读上书房里读书了。罗逾坐在树影下,捧着一本书自己读,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口,一本书读了多少时间都没有翻一页。 突然,一个玲珑的身影从门口转出来,绿杨阴里,她一身碧色的襦裙,鹅黄的垂髾飞扬在风里,耳朵上一对明珠在晨起的阳光里光泽柔腻,衬着笑颜里一对圆润的小酒窝,真是令人一见忘俗,一见倾心。 他起身施礼:“公主。”又说:“公主的猫和狗,现在都不错呢,也适应了,也养得壮实。” 杨盼飘过去一个眼神,笑融融的温暖,她一如既往脆刮刮地说:“这些小鬼头们,可是想死我啦!今日是装病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只怕又一顿打呢!”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肩膀。 罗逾笑道:“臣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是公主自己可不能后院失火。”伸手邀请道:“在后面,公主请进。” 一进院子,果然一群猫猫狗狗就围拢来。原本只认杨盼一个主人,现在罗逾似也大受欢迎,那几只最机灵的小狗,一会儿过来蹭蹭杨盼,一会儿又去罗逾那儿摇摇尾巴,最后欢喜得在原地追自己的尾巴。 杨盼抱了这只抱那只,被小猫伸过来的肉爪子拍着,被粗拉拉的小狗舌头舔着手指,笑得两个酒窝越发深,眼睛月牙似的弯起来:“哦哟,小坏东西们,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们投奔了新主子了呢!来,打个滚我瞧瞧;来,爬个树我瞧瞧……” 她蓦然回头,罗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她极其熟悉:温暖、包容、宠溺……仿佛天底下,他的眼中只有她,他的一辈子只有她。 杨盼心陡然一抖,笑容虽保持着,那小酒窝却倏忽不见了。 而罗逾,那目光里的温暖也立时变成了惊诧,他垂下头,不再直视,低声道:“公主可还满意?” 杨盼回头看着背后一只蹭过来的小灰猫,不让罗逾瞧见自己脸上的泫然。 她永远记得他的目光,记得他对她的好。他们曾经度过五年多的美好婚姻时光,春睡秋游、流觞褉宴、赌书泼茶……小夫妻间赏心乐事无数。 香闺画眉时,他们双目凝望的脉脉深情;送他去跟皇帝打仗历练时,她亲手给他缝制了件歪歪扭扭的战袍;他回来时,不顾其他人,冲进她的房间来了个热切的拥吻;还有无数被翻红浪、锦帐销金的不可言述的羞怯时光。 可惜都是假的! 他那么会欺骗,演技大概都深入骨髓了? 杨盼回头时,又换回了笑容:“四郎,你真是个好人。”一声“四郎”,叫得熟练自然。 罗逾却相当惶恐,大概他是第一次被杨盼这么亲切地称呼。 他看着杨盼的脸,那对酒窝此刻浅浅的,随着她唇角弯动的角度而若隐若现。 他想要什么? 杨盼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了。她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抱着一只小狗,牵着两只,带着罗逾,又到了那片白岗石墙的附近。要装得逼真,还需有些技巧。杨盼见罗逾神色警觉,放下几条狗,任它们撒欢儿在一旁玩耍,自己笑了笑说:“四郎,上次我在这里欺负你,要你还我蜘蛛。是我错啦。” 她伸出手,罗逾退了半步。 但是定睛一看,她手里不是什么蜘蛛,也不是其他虫子,是一只胖胖的白玉小猪。杨盼把手又伸了伸:“我去库房找过了,喜字玉佩是没有了,玉佩里看得过眼的是这只白玉小猪,我恰恰也属猪,就送给你做个纪念。” 罗逾迟疑着伸手接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引子。杨盼知道,罗逾心心念念想进这片白岗石围起的墙里头,里头一定藏着秘密,是他迫切想揭开的。 既然你要,我就给你!创造一个机会给你!看看你到底所求何事,看看你的狼子野心是什么! 她又礼节性地笑了笑,转身想走。 罗逾在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也没有拉住不放。随后,感觉到他的手拂过她的辫子,动作也很轻很轻。 杨盼猛然想起,罗逾还有一个想要的东西——上一世,他追求她这位公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她吸了一口气,想:搞什么?我现在才十二岁! 身后,传来罗逾清亮而柔暖的声音:“公主,我有一个小妹妹,也有你这样很漂亮的酒窝。” 杨盼回过头去。 罗逾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像上次一样伸手来抚摸,反而是带着几分羞赧的神色:“你能不能再对我笑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解释一下。一般古人不是认为那啥之后不能喝冷水、冲凉澡么,怕夹阴伤寒。所以,上一世有过那啥经验的小盼盼随口就关爱了一下爸比大人的身体健康。但是……她在这一世还是个姑娘家,所以爸比和老妈就感觉不对劲了。来,给熊孩子点个蜡。。。 ----------------------------------------------------------- 今天作者菌有点小紧张,也有点小激动。。。。 多谢大家的捧场。。。。